1

崳山島是一座海島。

這不是廢話。通常情況下，人們往往會犯一個錯兒，認為自己知道的事情，其他人也必定知道。實際情況卻未必如此。就拿崳山島來說吧，此前我就全然不知。于是，我想，一定還有很多很多人，也是不知的吧。所以，一定要講清楚。

我近日游覽了崳山島。本來，此行還有游覽太姥山的安排，遺憾沒趕上。簡單說是天氣的原因，致使飛機延誤，原本該于上午十一點起飛的航班，經(jīng)兩次推遲，直至下午五點才飛。到達太姥山時，已是晚上八點鐘后。好在我?guī)Я艘槐究柧S諾的小說《樹上的男爵》，并一口氣讀完了，才使時間沒有顯得那么漫長。

當晚便安睡在太姥山的懷抱里，一覺到天明。

說來，太姥山我卻早就知道的。那主要是因為有兩部以太姥山為背景的小說。小說的題目暫不便說，但在當年的影響都相當大（這個影響至今猶在）。

兩部小說都對太姥山做出了動人的充滿想象力的描繪，充滿了魅人的氣息，充滿了聲、光、色，充滿了視覺和聽覺，充滿了神秘和質感，具有進入靈魂的力量，讓人難以忘懷——所以，一定不要忽視了文學的力量！

我由此想到：我們很多人，可能都看過很多的山，既看見了奇峰，又看見了幽谷，同時，看見了各種石、各種樹、各種花、各種草，我們可能記住了山的形、山的貌，僅僅是一些表面的現(xiàn)象，但是，我們卻不一定窺得見山的幽密、山的靈魂，寫文章也只能用一些大而無當?shù)奶撛~兒。我想說的是，要想充分了解一座山、一片水，真正感受到它們的內(nèi)涵，大概并不是很容易的。

次日一早，大家乘車離開了太姥山，向海邊進發(fā)。

九點鐘前后，又從一個名叫漁井碼頭的地方乘一艘白色游艇，前往崳山島。據(jù)朋友介紹，崳山島又稱福瑤列島，由大崳山、小崳山、銀嶼、鳥嶼等諸多島礁組成。我們此次要去的，是大崳山。朋友還介紹，從這里到大崳山島，大約只要二十分鐘船程。

時有霧，海面呈灰白色。

游艇微微搖晃著。海水似被犁開了，不住地在船尾翻騰，并有一些海鷗，追隨著游艇飛翔。

因為霧的緣故，海島遲遲不肯現(xiàn)身。也就是說，直到這會兒，海島仍未脫去它神秘的面紗。對我來說，那里仍是一個神秘的所在，是一個令人遐想的所在，具有特別的魅力，讓人產(chǎn)生了解的渴望。

在我此時的腦中，不時會有靈光一現(xiàn)的想象，關于海島的，關于島上生活的。偶爾會出現(xiàn)一個海島的少年，或者海島的少女，在灑滿陽光的島上，或者忙忙碌碌，或者無所事事，或在海島上跑來跑去，或坐在吹著海風的窗前，看島上風光，到了晚上，則蜷在床上做夢，關于未來的夢，關于愛情的夢，關于幸福的夢……如此說來，海島是否就具有了一種別樣的意義，一種精神性的意義？

最近幾年，我與海島多了些緣分。

因為我本人生長在北方的平原，直到四十五歲時，方才第一次見到海島。所以，對我來說，海島一直都是一種新奇的存在。

記得我第一次登臨的海島叫湄洲島。島上有一尊高高的媽祖像。時間是在2004年。平生第一次，我在有如心臟搏動的濤聲中進入了夢鄉(xiāng)。那種感受自是難忘。自那以后，上島的機會就相應多了。因為那會兒我已在廣州工作。

廣州近海。印象最深的是去萬山群島參加《花城》雜志社舉辦的一個筆會，叫“中國作家萬山行”。還專門租了一艘艦，載著我們二十幾個人，在各個島上轉。轉了至少六七個島（包括桂山島、東澳島、白瀝島，等等）。每到一個島，就把船停下來，讓大家到島上去，夜里就住下來。

我想說的是，正是那次“萬山行”，讓我對海島、對海島的存在形態(tài)，生發(fā)出了非常濃厚的、具有文學意味的甚或哲學意味的深刻感受，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沉淀，后來還寫了兩個中篇小說《島敘事》（且上了小說學會的榜）和《天空下的島》，眼下正在構思第三個寫海島或者說以海島為背景的小說，而且篇幅會比較長，大概要寫十幾萬字。

曾有朋友問我，為什么要寫這些海島故事。

我想了一下，覺得主要還是我對海島的存在形態(tài)發(fā)生了興趣吧。諸如那種四面環(huán)水、游離、孤單、獨居汪洋中的自在等，而這正是我所喜歡的。因我就是一個游離的人，喜歡待在一邊，不喜大幫哄。我的寫作也是如此，基本屬于自說自話。

總之，海島讓我感受到了與我內(nèi)心之間的某種契合的東西。

2

果然，二十分鐘后，我們到達了崳山島。

在眾人抵達崳山島時，不久前還很濃厚的霧氣已經(jīng)變得很淡，幾近消散了——崳山島以一種明亮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

崳山島是美的。崳山島的自然風光是美的。

上島之后的一整天，我們都在島上游覽，去了一個漁村，去了一處駐軍遺址，去了一個湖，去了一個高山草場，最后去了一處海灣。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名叫“馬祖岙”（不知確否）的漁村。

島上有一條很長很長的盤山公路，沿著這條公路，可以到達島上的任何地方。在我迄今到過的海島上，這個島的盤山公路是最長的。當然，在我到過的海島中，這個島的面積也是最大的。

人們坐在旅行車上，沿著盤山路，不停地起起伏伏（讓人頭暈）。偶爾也會停一下，讓大家走下車，在明麗陽光的照耀下，憑海臨風，放眼海島風光，或睹石觀水、拈花惹草、拍照留念，既樂乎，亦歡乎。

一會兒，我們來到了那個漁村。

漁村依山而建，自下而上，鱗次櫛比。漁村給人一種十分親切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村里的屋宇，來自屋頂?shù)耐咂瑏碜约t磚或青石的墻面。你會想到，這就是島民們?nèi)粘Ｉ钪兀也粌H是現(xiàn)在的生活之地，也是過去的生活之地。他們在這里吃飯、喝酒、飲茶、吵架、吹牛、休憩、繁衍……世世代代。

隔著墻壁，你都能夠感覺到那種煙火味兒。

村子很干凈，氣質與北方的鄉(xiāng)村（尤其是我老家的村子）多有不同。因島上濕潤吧，沒有那么多的塵土（或者根本就沒有塵土），也沒有那么鋪張，沒有滿街亂跑的牲畜，也就沒有牲畜們的糞便。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樸素，可貴的樸素。

見到漁村，我又萌生了那種經(jīng)常會萌生的念頭，想知道有關它的更多的故事，它的過往，它所經(jīng)歷過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以及人們是怎樣過日子的，等等。

甚至想長住下來。

漁村很安靜，甚至靜悄悄的，幾乎沒有看到居民。在某些地方，堆放著漁網(wǎng)（有一種用綠網(wǎng)線做的，圓筒狀的，帶著一個個竹篾做成的圓圈，似是用來養(yǎng)殖的）。大家在村子里兜兜轉轉，不時舉起手機拍一些感興趣的畫面。我拍了一些墻壁和一些房頂（具體說是房頂?shù)耐咂?/span>

另外拍到了一個中年女人在自家二樓的平臺上晾衣服，還拍到了一只落在屋檐上的鳥，一度暗想：會不會是一只珍稀鳥類呢，后經(jīng)請教，原是喜鵲（海島上也有喜鵲？這倒出乎我的意料）。

后來，我們來到了一個小院落，遇到了幾個年輕人。得知他們本不是崳山島的人，而是結伴在這兒創(chuàng)業(yè)的，有男有女，租了民房。其中一個來自漳州的90后女孩子，相貌頗娟秀，還請大家坐下飲茶。

在他們的院落里，擺放著一些多肉植物，造型很特別，仿佛用刀雕刻過，很美，很精致。

下午，我們?nèi)タ戳藣Ｉ綅u上的湖。一個有湖的海島，我還是第一次見。

后來得知，此湖有人工成分，湖畔的水壩就是證明，但這并不影響湖的美好。據(jù)說湖中有泉，且常年不竭。這讓我想起了我曾經(jīng)去過的騰格里沙漠，沙漠上有湖，被稱為天上的眼睛（因蒙古語中“騰格里”是“天”的意思）。因為有了湖，沙漠便有了靈性。

此時，湖靜靜的，波浪不興。湖水極清澈，就近了看，可見沙底。

我在湖邊站了一會兒，想看看有沒有魚，沒有看到。后來走到水壩上，卻遠遠地看到了一只山羊，但不知是家養(yǎng)的，還是野生的。湖旁是一片山坡，整個山坡都長滿了草，特別濃密，但因時令尚早，在半黃半綠之間，據(jù)說，再過些時日，就會一片濃綠，非常好看。雜草中還有些灌木，有的枝上開著花兒，感覺葉片很鮮嫩。

草是一種葉子很寬的草，與北方所見的草不太一樣，但能夠感覺到它的堅韌。想到海上會有臺風，島上的一切都要經(jīng)受風的洗禮與摧殘，草們能夠生存下來，非堅韌不可！我還在草叢中看到了蕨菜。記得有一度，蕨菜很風行，人人喜吃，但后來忽然有人說，這東西會致癌，從此一蹶不振（因為人們心里有了陰影）。但是否真的致癌，卻一直沒有確切的說法。

從坡下到坡上有一條石階路。人們一邊向坡上走，一邊擺姿勢拍照。

到了坡上，豁然開朗。

3

崳山島也有往事。正是有了這些往事，才使崳山島有了閱歷，有了滄桑，有了厚度，有了悲喜，有了感悟，有了自身的能量，有了春華秋實，有了內(nèi)涵。

這也是我所喜歡和看重的。

在這次活動中，我有幸結識了兩位福鼎作家：一位唐頤先生，一位白榮敏先生。唐先生寫過一篇《崳山島往事》，榮敏先生則有一本《福鼎史話》（其中寫到了崳山島），我都讀了。

在讀了他們的著作之后，我知曉了崳山島的往事。

我了解到，北宋初期，大崳山島已有人居住。明朝時，又為抗擊倭寇而建立戍卒屯兵哨所。至清朝中葉，竟成為一伙以名叫蔡牽者為首的海盜們的根據(jù)地。

關于蔡牽其人，唐頤和白榮敏的文章中，都有較多提及。此人確實充滿傳奇色彩。蔡牽早為漁工，生活艱苦，食不得飽，故在漁工中串聯(lián)，下海為盜，“先在崳山馬祖澳建立據(jù)點，搶劫漁船”，后“海盜隊伍逐漸發(fā)展，活動范圍不斷擴大，形成了以蔡牽為首的‘鳳尾幫’，最終形成縱橫東南海上的海盜集團”。

再后，則打起反清復明的旗號，攻打臺灣，占據(jù)滬尾，“奉明正朔，建元‘光明’，祭告天地，散扎設官，自稱‘鎮(zhèn)海威武王’，全臺為之震動。清政府見形勢嚴重，命閩浙水師提督王得祿、浙江提督邱良功，集兩省兵艦，入臺征剿”。

據(jù)說，在蔡牽占據(jù)大崳山島之時，還在島上建了一座媽祖宮（位于馬祖岙），“共有四進，頗具規(guī)模”。直至1958年，一場臺風過境，此宮才被毀掉。并有一位周瑞光先生，在崳山島做田野調查時，發(fā)現(xiàn)了一只鐵香爐，上鐫“天后宮”，證明了崳山島當年確有媽祖宮的存在。

在崳山島的往事中，還有一位朱騰芬。

朱騰芬乃辛亥革命老人，生于福鼎，曾于18歲時在福寧府試中頭名秀才，后又考取官費入日本留學，宣統(tǒng)三年（1911）回國參加辛亥革命。其一生愛國，一生進步，一生堅決，一生顯赫，一生風云。

時間來到1924年秋，朱騰芬返鄉(xiāng)為母營葬，在乘船送客赴榕時，因遇大風拋錨崳山島，偶見島上“番薯大如湯罐”，魚豐土肥。后因種種機緣，得與臺籍實業(yè)家蔡厚華和楊華惠相邀，成立“福建省崳山墾殖股份有限公司”，擔任總經(jīng)理，并攜家眷遷居大崳山，對崳山島進行開發(fā)。

前后六年（1926-1932），計開墾農(nóng)地數(shù)千畝，種植松樹千萬株，購置拖網(wǎng)漁輪二艘，建造簡易民房數(shù)十間，并引進良種豬羊，種植橡膠樹、果樹、茶葉和甘蔗等經(jīng)濟作物，大力發(fā)展?jié)O鹽、商業(yè)、交通運輸?shù)鹊谌a(chǎn)業(yè)。

“在朱騰芬等人的努力下，崳山島人煙大集，變荒山為寶島，昌盛一時，島民至今猶感念不忘。”（見白榮敏《福鼎史話》一書）。

猶值一提的是，在朱騰芬病重時，家人曾主張在內(nèi)地建墓并樹碑立傳，他說：“我一生恬漠功名，只領酒無數(shù)，僅書‘醉人朱馨梓之墓’就可以了……”家人并遵遺囑，將他安葬在了崳山島馬祖岙的小山上。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崳山島還曾遭到日軍占領。淪陷期間，漁民搬遷，漁產(chǎn)減少，糧價日昂，民不聊生。

在唐頤先生的《崳山島往事》中，我還讀到了那起發(fā)生在2006年的由超強臺風“桑美”造成的悲慘事件。強風過處，濁浪排空，風頭所向，萬物傾折。遺憾的是，文中對災害的情形記述較少。不過，這已經(jīng)足以引起我們豐富的聯(lián)想了。我們會想：在崳山島的過往中，會有多少次這樣的災難呢？數(shù)十次？上百次？恐怕難以說得準確吧。

雖然經(jīng)歷了這些災難，崳山島卻依然在這里，屹立在汪洋中，向后來人昭示和呈現(xiàn)著它的存在，它的品質、它的美好。

歷史從未走遠，往事并不如煙。

?????????????????????????????????????? (文：鮑十?圖：劉學斌 李步登 周勤 賴登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