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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娜 | 唐德亮《地心》:詩歌的時間品格與意象建構
更新時間:2019-08-02 來源:文藝報
詩集《地心》是鄉土詩人唐德亮的新詩集。讀罷全書,我為詩人如癡如醉地歌詠鄉土、歌詠瑤山壯鄉、歌詠民族血魂、追尋民族之根的家國大愛情懷所感動,為這位名副其實的“瑤山之子”的一顆赤誠詩心所感染。細讀之下,我發現,該詩集在鄉土和民族的命題背后,字里行間游走的,還有時間的況味和審思,有詩人通過時間對詩歌主題的揭示、對母題的挖掘、對自然和生命本質的詰問。唐德亮的詩歌,具有時間的況味和品格。
詩歌對時間觀的表達由來已久,從某種意義上說,詩歌的藝術也即時間的藝術。《論語》有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陸機《文賦》曰:“遵四時而嘆逝,瞻萬物而思紛紛。”葉芝在《塵世的玫瑰》中坦言:“我們同這辛勞的塵世正在流逝。”博爾赫斯在《一座公園的挽歌》里說:“我們是時間,不可分割的河。”在這些文字和詩行里,時間給我們最明顯的感覺是它呈現出一種微妙、難以言說卻又動人的詩性詩味。在唐德亮的詩集《地心》里,時間的痕跡無處不在。
意象和意境的時間性
唐德亮對詩歌意象、意境的選取和形構,多是基于瑤地的文學想象,基于對神秘傳奇的瑤族文化的挖掘,對本民族精神之根的追尋,使得詩象和詩境具有時間的意味。《地心》里涌現了一大批深具瑤地壯鄉特色的意象和意境,如盤王、哥貴、莎妹、力妹、瑤排、瑤繡、瑤歌、砍柴、插秧、搶新娘、趁墟等等,隱藏在這些意象和意境背后的,是一個民族數千年躬行跋涉的身影,是歷史文明長河里璀璨的浪花。《過山瑤》里寫道:“泉源喑啞 他們向遠山/高樹尋找 新的日暈/蠕動 時光在黧黑的額頭/鏤下無字之史”,“過山瑤”三個字嵌著時間的印跡,帶我們走進一個流浪民族艱辛、悲愴的歷史最深處,“遠山”“高樹”“日暈”“黧黑的額頭”如不斷切換的紀錄片畫面,呈現過山瑤人家“逐山而居 逐林而棲”、顛沛流離的滄桑歷史。詩題中的“過”字與“鏤下無字之史”的“時光”呼應,體現時間的流逝和永恒感。《壯錦》里,“云彩,霞霓,鳥羽/太陽,月亮,愛情/甚至古老的傳說,祈望/沿她手指上的針線/走進斑斕的永恒”,永恒是“由時間實體構成的形象”,是時間的回響,是對歷史的延續再現,還會源源不斷地派生出更多后續的事物。壯家力妹(姑娘)用“手指上的針線”織就的“壯錦”,是過去也是未來,是一個民族的錦繡文化和歷史,更是民族精神的符號,是一種象征,一種永恒化了的時間承載物。
詩歌主題的時間性
詩歌在意象和意境方面呈現的時間性,可以更好地揭示主題。愛情與死亡歷來是文學,尤其是詩歌的兩大主題,這在《地心》的多首詩里有所呈現。《謳哥貴》里寫道,“我已將頑固的石頭唱軟/我已將月亮唱上東山頭/我已把螢火蟲唱回夢境 收下吧,我的‘格洛檔’/它是我全部的生命與愛”,寫瑤排姑娘用“格洛檔”(鮮花做成的信物)向瑤排哥貴(小伙子)求愛,一種近乎原始的、原生態的愛情模式與當下男女物質化的愛情觀儼然不同的風景,讀來令人恍然進入《詩經》里“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靜女其孌,貽我彤管”的淳樸唯美的詩境。《減》則表達了死亡的主題,詩人先說“我認識村里的人/一個個被減掉”,又說“他們有的被秋風拔根/有的被冬雪掩埋/有的被春潮席卷/有的被時間烈日蒸發”,以神秘的宿命感彰顯時間的偉力和摧毀性,印證“時間感緊隨生命感誕生”的哲言,最后筆鋒一轉,“只剩聲音,背影,濃霧/內心的光線/亮在逐漸暗淡的蒼茫……”暗合柏拉圖所言,自然是必死的,但“必死的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追求永恒和不朽,通過種子繁殖孕育下一代是僅有的獲得永恒的方式。那么,回到該詩,“內心的光線”不正是一個普通的自然個體被時間毀滅后,獲得永恒的最重要方式嗎?詩人思想的深刻正在于此,該詩的深度也在于此——在時間具有的不可控的破壞力之下,在必然死亡的命運之途,努力追尋可與時間抗衡的永恒的主觀真理和生命的意義。
詩歌母題的時間性和詩歌時間的生命征象
唐德亮的詩歌通常在蘊涵時間性的表述里,塑造詩歌的母題,呈現生命的本質。“織出夢的光影/把靈動的情思/交給未來收藏”(《瑤繡》)寫對未來時間的憧憬;“昨日世界留給未來的一葉笑靨/深邃。若飄著花影的夢”(《壯錦》)寫過去時間與未來時間經由“壯錦”勾聯;“他們是一群人/也是一個人/他們是一千年/仍未流盡的河”(《瑤人》)揭示個體與群體、歷史與命運的命題;“日子很瘦。像柴/記憶很暖。柴火煮熟/一個個冷硬的冬”(《砍柴》)以具體的“柴火”寫抽象的“日子”,蘊含對生活本質的思考;“牛把蹄印留下 把一生的辛勞帶走”(《山夕》)寫對自然的感悟;“一把木梳 將青絲/梳成皚皚白霜/粗糙的十指 揉著春風/將冬雪梳成暖陽”(《曬頭發的村婦村姑》)“他們駐足時間之外/融入彼此的一切/完成了這一刻/便完成了這一生”(《這一刻》)寫個體在時間長河里的美麗瞬間;“守著田園,愛卻已經荒蕪/守著孤燈,花朵已在長夜中枯萎/守著思念,熱血在秋風中冷卻/守著春天,卻讓秋天潛入骨髓”(《留守婦女》)以季節時間的更換,再現孤獨和相思的母題;“打開一滴汗珠/就打開了一部五千年農事書/打開一部無字的勞動史”(《額上的珍珠》)從微觀進入宏觀,進入文明與歷史;“文成公主走過的峰巒荒野/沙柳在生長? 青稞在泛黃”(《過日月山》)寫當下時間與歷史時間的重疊、交匯;“荒灘。草葉。峨岸。玄石/古老的月色。不老的太陽。千萬年/來回梭巡。俯瞰。注目”(《黃河源》)注目的是千年黃河,更是詩人面對母親河時波瀾壯闊的內心風景;“穿越昨日的災難/碾碎昨日的噩夢/在昨日的死亡之川吼叫”(《觀東川泥石流飛車表演》)“災難”“噩夢”和“死亡之川”映照出詩人悲憫的詩心;“寒冷是整個社會的寒冷/絕望是一代人的絕望”(《子君》)詩人讀經典,跟著時間這只獵犬,嗅出的是整個社會人生的怪味道;“魯迅先生說:殺她的/不是一個人,一群人/而是一個時代,一個社會/一種理念 一根軟繩/讓無數的祥林嫂/死了,也找不到兇手……”(《祥林嫂》)字字見血,發人深省;“混沌初開 勞動給人/一簇走向文明的圣火/給人一把/打開未來之門的鑰匙”(長詩《勞動》)回到勞動的主題,回到中華民族創造性的起源。
尤其是長詩《地心》,詩人從自然、生態、歷史與人類生存現實切入,以宏大的氣魄、豐富的想象,創造建構了一個名為“地心”的壯美雄渾的時空意象,這個意象是一種象征,它既是時間的,又是空間的,是“空曠著我的空曠/厚重著我的厚重”、“坎坷無垠”的,它深邃、幽遠、凝重、神秘,“湮沒了先人的生命/默默收藏了人類的精魂/孕育了一叢叢詩歌的花朵”,它的“每一道山脈/都是民族精神的一次奮起”“每一座山峰/都是人類命運的突破”。這首長詩中,地心是人類精魂的化身,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大地之魂即人類之魂/大地之乳即母親之乳/膜拜大地即膜拜人類/熱愛大地就是熱愛母親”,再現了土地這一神祇和原型,再現時間的深邃綿延和內部邏輯。這首長詩,詩人以嶄新的意象符號創造了一個時空交織、虛實結合、真幻相融的詩美天地,一個耐人尋味的詩性寓言,令人蕩氣回腸。另一首長詩《紅旗渠感懷》也令人稱道,它謳歌創造了“世界第八奇跡”“人造天河”的“紅旗渠精神”,讀之,受到一種強烈的情感撞擊。這首長詩縱橫結合,縱寫貧窮苦難的歷史與缺水造成的現實,橫寫林縣人民修筑紅旗渠的艱苦悲壯場景,最后寫紅旗渠精神“在民族的血脈里激蕩/千年萬載/永不枯朽”,從人類意志這一圍度,突出母題(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之時間性,這個時間性是永恒的;另一方面,突出了時間的生命征象。紅旗渠是人類創造的一條生命河流,“清甜的渠水復蘇了林縣的土地/將枯萎的草木唱綠/把遍野的麥穗唱金/讓貧瘠的土地披上盛世華衣/綻放彩色的笑靨”,時間就這樣化為可感的形象與動人的詩意。
誠如博爾赫斯所言:“我們就是那條注定空虛的河/奔流向海。陰影已將它包圍”,詩集《地心》猶如一座時間的迷宮,儲存著瑤山動人的歌哭,藏著詩人對蒼茫大地和歷史文明有力的吶喊。這些歌哭與吶喊,賦予唐德亮的詩歌更多時間的想象與況味,在永恒的回響中,實現對詩意、詩境、主題以及母題的智性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