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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有順 | 盡量維持一些渺小的快樂
更新時間:2019-07-30 作者:謝有順來源:謝有順說小說(微信公眾號)
記者:您的文學批評文章一直保持鮮活的文本面貌,視角敏銳,言之有物,觀點獨到深刻。能大概分享一下您關于文學批評的見解嗎?
謝有順:以一種生命的學問,來理解一種生命的存在,這可能是最為理想的批評。它不反對知識,但不愿被知識所劫持;它不拒絕理性分析,但更看重理解力和想象力,同時秉承“一種穿透性的同情”,傾全靈魂以赴之,目的是經驗作者的經驗,理解作品中的人生,進而完成批評的使命。所以我所夢想的批評,它不僅有智慧和學識,還有優美的表達,更是有見地和激情的生命的學問。只是,由于批評主體在思想上日益單?。ǘ兰o九十年代以后,批評家普遍不讀哲學,這可能是思想走向貧乏的重要原因),批評情緒流于憤激,批評語言枯燥乏味,導致現在的批評普遍失去了和生命、智慧遇合的可能性,而日益變得表淺、輕浮,沒有精神的內在性,沒有分享人類命運的野心,沒有創造一種文體意識和話語風度的自覺性,批評這一文學賤民的身份自然也就難以改變。
記者:作為一個文學評論家,您認為中國目前的文學創作現狀如何?具體到作家本身,您認為作家應該以什么樣的態度進行創作?您對作品優劣的評判標準又是什么?
謝有順:文學創作的現狀很正常,不冷不熱,這就很好了。而且這樣的時代,已經很難用一種標準來衡量文學了,文學界正在分化。有些人為藝術,有些人為巿場,有些人為點擊率,各有各的寫作理由。作家的心態中,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合身的寫作定位。相比之下,為藝術而寫作的這些作家,顯然更值得尊重。
我評判作品優劣的標準有三點。首先,它在藝術上必須是有新意,是豐富而值得品味的,沒有藝術享受,你甚至連閱讀的興趣都沒有,更談不上評論它的沖動了。其次,我看重一個作家的語言才能,語言的個性、韻味是判斷一部作品是否風格化的重要標志。再者,作家的道德勇氣也不可忽視,它關乎作家是站在什么精神立場上說話,他有什么樣的價值發現。這三點,常常是我要評論一部作品時的準則。而一個好的文學評論工作者,藝術的修養、精神的敏銳和鮮明的文體意識,缺一不可。沒有藝術修養,就無法準確解析作品的豐富和復雜;沒有敏銳的精神觸角,就無法和作家進行深層對話;沒有文體意識,批評文章可能就會寫成新八股文,而失去好文章當有的風采。
記者:您是一位出身農家的子弟。從您的文章、言談、社交賬號上可以看出,您對鄉間故土的依戀?,F代化、城鎮化對農業社會的巨大沖擊。讓很多有鄉村背景的人,有一種創痛感。很多寫作者開始了自己的書寫。從整體觀察來看,您如何評價這種書寫?您本人作為寫作者,感到自己有責任作出自己的書寫嗎?您作為一個文學的專業研究者,對文學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和高度的熱情。對于自己的寫作,您有怎樣的愿景?
謝有順:盡管現在的新作家,很多都出自都市,但在血緣上,多半還是植根鄉土;離開了鄉土,就無從認識一個真實的中國。費孝通說,傳統的中國社會其實就是一個超大型的鄉土社會。確實,無論城鎮化的進程如何迅猛,從本質上說,中國的國族精神還是鄉土的:社會規則的建立,多和鄉土的倫理有關;每年清明、春節大塞車,大家多是往鄉下去;最動人的文學描寫,也多是作家關于鄉土的記憶。
中國文學中,最好的作品,都是關于鄉土敘事的,這種鄉土資源里,隱藏著一整套關于中國人生存的解釋方法。這是極為重要的認識尺度,離開這個尺度,對中國人的描述就可能是殘缺的、表淺的。
我們這塊土地有如此深重的苦難,也有如此燦爛的榮耀,這么多人在此生生不息,活著,死去,留下了太多的故事,也留下了太多的嘆息,可在現有的書寫者中,還遠沒有寫出真正震撼人心的故事,也還沒有挖掘、塑造出這塊土地上真正得以存續的精神。二十世紀來,中國的文學多是揭露、批判,寫法上也多是心狠手辣的,它對黑暗和局限的描寫,達到了一個深度,但文學終究不僅是揭露的,不僅是對黑暗的認識,它也需要有憐憫和希望的聲音,也需要探求??思{說的“人類永垂不朽的根源”。
就我個人而言,我很想為自己的家鄉寫一兩部書,相信記錄個體的鄉土經驗是有價值的。
記者:我翻看你的朋友圈,一口氣讀了一兩個小時。您的文章,您的評論,看得津津有味,很長見識。您的語氣也常常很幽默風趣。由此可見您是一個對世界、生活有濃厚興趣的人。您自己是怎么看待社交網站在現代人生活中的存在、價值?又該如何更好地處理傳統閱讀與網絡上信息獲取的關系?
謝有順:包括網絡在內的新技術正在徹底改變這個世界,也在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我不反對這些新的社交方式,也無法逃避。技術多數時候是中性的,有強大的積極意義,我對它持歡迎態度。但不能因為技術進步了,閱讀更便捷了,我們就讓自己陷于知識的碎片之中。我認為,好的閱讀不是求快,而是要借著閱讀,使我們生活中的慢不致失傳。
記者: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是風格的藝術。一個青年作者,要找到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和寫作方向,是一個艱苦的過程。有不少人發現,在很多文學作品中,同質化的現象比較嚴重。您作為文學研究者,肯定對此深有感觸。如果他們尋求您的點撥或者建議,您會怎么說?
謝有順:這令我想起一個“八〇后”作家對我說的話。她說,我們已經無法再進行《紅樓夢》這種百科全書式的寫作了,更不可能像古代作家那樣,細致地去描繪一種器物,一張桌子,或者去描寫一個人的穿著,一次茶聚,一場戲。古代作家由于地域和交流的限制,他所看到、遭遇的經驗各自不同,他寫這種有差異的個體經驗,誰讀了都會有新鮮感。但是,現代社會不同,現在的孩子,從小到大吃相似的食物,穿相似品牌的衣服,甚至戴的眼鏡、用的文具盒都可能是同一個品牌的,大家的成長經驗幾乎沒有什么差異。假若有哪個作家在小說里花很多筆墨去描繪一個LV包,或者講述自己吃麥當勞、法國大餐的滋味,豈非既無聊又可笑?城市化進程,抹平了作家經驗的差異。以建筑為例,以前有北京四合院、江南園林、福建民居等地域差別,現在,從南到北,從海南到新疆到,房子都建得幾乎一樣,衣服、飲食亦是如此。大家說一樣的話,住一樣的房子,穿差不多的衣服,接受幾乎相同的教育,這樣的公共經驗已經不足以成為一種寫作資源。
所以,寫作如果只靠閱讀經驗或書齋里的想象,就容易變得蒼白、無力。我經常說,好的寫作,既要用心寫作,還要用耳朵、眼睛、鼻子甚至舌頭寫作,要有豐盈的感覺,作品的氣息才會顯得活泛。同時,經驗的同質,也迫使作家開始轉向內心的寫作,這反而是好事。
記者:對當下國內文壇的寫作者尤其是年輕一代的寫作者,您總體有怎樣的觀察和印象?
謝有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前面幾代作家,幾乎都是通過期刊、評論家和文學史來塑造自己的文學影響、文學地位的,可如今,這個由期刊、評論家和文學史所構成的三位一體的文學機制,在“八〇后”這代作家以及更年輕的作家身上,似乎解體了,代之而起的是由出版社、媒體、讀者見面會所構成的新的三位一體的文學機制。而出版社、媒體和讀者見面會背后,活躍著的是消費和市場——正因為這一代作家不回避作品的市場問題,所以,他們的寫作,多數是讀者在場的寫作,他們不是關在密室里寫,而是注重讀者的感受,也在意和讀者的互動;通過網絡、讀者見面會或媒體報道,他們能時刻感受讀者的存在,這個存在,也從正面肯定他們的寫作價值。這當然是一種斷裂,但也絕對是重新出發。我覺得,他們終將會改變我們對“文學”的固有理解。
記者:在當下,視頻直播、影視作品吸引了年輕人大量的時間,有的是純粹為了娛樂,也有從中尋求精神愉悅的。文學這個事物,應該在現代人精神生活中起到怎樣的作用?有人說,未來的文學會更多以碎片的形式散落在各種載體之中,您怎么看?
謝有順:文學一是讓我們洞察人性的復雜與豐富,二是建立起人類精神的標高。作家個體的觀察與體驗,永遠是獨特的,不可或缺的。所以,有創造力的文學還會在各類文字藝術中起引領作用。
記者:影視對文學作品的改編很熱。有評論家認為,純文學有一部分要走向市場,通過市場獲得新生。有人贊成這樣的觀點:為了更多的受眾,更廣闊的市場,文學應該與影視聯姻,這可以讓更多作品以更好的形式抵達它們的讀者。您認同嗎?
謝有順:不必刻意聯姻,但也沒必要拒絕。市場如何,不是作家本人可以決定的,賣得好的書也不是可以預先策劃的,它有很大的偶然因素。作家不該天天琢磨市場,而該專心寫好作品。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命運,但好作品一定會有好的命運。
記者:有一個說法比較常見:這不是一個文學的時代。文學是小部分人的事情。您在大學面對大學生講文學的具體技法,在社會面對對文學有興趣的一般民眾講文學與人生的意義。對于文學與時代的關系,您有怎樣的觀察體會?
謝有順:任何一個時代都有精神的主流、潛流,也有寫作的主流和潛流。我們很容易加入到時代的主流合唱中,寫精神的主流。但我們不能忽視主流之外的潛流,不能忽視一個時代有可能正在發生的那種細微而又不可忽視的變化。一個作家如能成為領風氣之先的作家,他一定能率先看到時代內部可能發生的細微變化。如魯迅在他們的那個時代,率先發現了別人所沒有發現的事實,才能寫出那種具有高度的時代概括性的作品和人物。可當代的許多作家,是在慣性里寫作,被時代卷著走,他們對一個時代精神氣息的流轉并無敏銳的察覺,也無引領的勇氣。作家如果敢于在這個萎靡的時代作獅子吼,還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記者:我們當下處于一個快速變化的時代。種種紛繁復雜的現象,各種各樣的心靈樣貌,特別值得書寫。應該說,這樣的時代呼喚偉大的作品與之呼應。但至今好像一直沒有出現這樣級別作品的跡象。您怎么看?
謝有順:文學是天才的事業。要想出現偉大作品,惟有期待偉大的天才出現,別無他法。
記者:我很喜歡您的書法。有自己的風格特點??雌饋砗苣涂?,有味道。對文學藝術有獨到見解的文人,在人生的某個階段,總能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載體,比如書法、繪畫相遇,獲得生命意義的安頓。您有怎樣的體會?書法實踐對您的意義是怎樣的?
謝有順:一個文人,會寫點字,應該是常態,我并不和別的人比高低,自己寫著玩的。我現在迷戀的只是紙和筆對話的感覺,有一種純粹的書寫自身的快樂。生活有時太沉重了,現世的苦難更是觸目驚心。維持這樣一種寫字的渺小的快樂,已屬不易。我只是一個愛寫字的人而已,并無更高遠的想法。
采訪:華西都市報記者 張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