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標題

標題
內容
汪泉 |《隨風而逝》
更新時間:2019-07-26 來源:廣東作家網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 ?2019年2月
ISBN ?978-7-5594-3420-3
定價 ?39.00元
作家汪泉在長篇小說《枯湖》(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5年后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以自身的一段刻骨親歷為背景,以兩個舅舅的視角分別講述災難,以及在災難中的兩個外甥,現實書寫了一場礦難背后,失獨家屬的悲涼以及礦難背后不可告人的權錢交易。小說一面講述痛失親人后面對諸多問題的無奈現實和博弈,另一面則揭開了礦難背后的漫長的政商勾結和腐敗。作家文筆老辣,語言犀利,富有想象力,既有純文學作品的特質,也有暢銷小說的元素,讀來令人唏噓,回味無窮,震撼人心。可以說,這是作家一次冒險式的寫作,也是一場真情寫作,在寫作技法上有重大突破之外,在駕馭題材上另有新的開拓,不失為一部現實主義題材的佳作。
汪泉,廣東省作協會員,中國作協會員,曾獲中國小說學會文華杯短篇小說征文二等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梁斌小說獎、《中國校園文學》散文征文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沙塵暴中深呼吸》《白駱駝》《西徙鳥》《枯湖》《隨風而逝》,中篇小說《家雀》入圍百花文學獎,有中短篇小說發表于《作品》《飛天》《小說月報》《山東文學》《西北軍事文學》《時代文學》等。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責編張婷如此評介:
這是一部現實題材的長篇小說,作者以娓娓而談的文筆和行云流水般的故事,寫出一家人因為一場慘重的事故前去事發現場奔喪的經過,在這過程中有無可奈何的苦楚,也有溫情動人的擔當,真切地凸顯和展示不同人物的命運。讀者似在欣賞小說,又似在體驗社會現實與豐富的人性。作者筆觸犀利如刀,語言如行云流水,完美地呈現了同情與反諷兼具,文學價值與現實意義齊備的藝術效果。
雪漠書評(《羊城晚報》2019.7.21)
在虛構中尋找“真實”
偶然看到一個名叫Jerry Uelsmann(杰瑞·尤斯曼)的美國當代攝影大師的作品,他被業界稱之為“非紀實”類攝影先鋒。尤斯曼制作的這些圖片并非依靠現今習以為常的電腦技術合成,而是出自傳統的暗房制作技法,通過多架放大機將不同底片上的影像疊合在一張畫面上,制作形成了“純手工蒙太奇”的藝術圖像,創造出了一個個夢幻般的神奇世界。它們帶給我的感受,無疑是具有震撼沖擊力的,而此時,這份類似的感受再次升起,源于我正在閱讀的這本小說——汪泉的《隨風而逝》。
這讓我想到了文學創作中虛構和非虛構的邊界問題。此前,美國一家媒體預言,虛構作品將退出歷史舞臺,非虛構作品將正式取代虛構作品。這個消息一出來,乍看無非是文學評論界的又一嶄新論調而已,但細思極恐。作為一個靠虛構寫作來養命的作家而言,這無異于晴天霹靂當頭劈來。細讀《隨風而逝》,令我的擔憂之情稍有舒緩。非虛構作品要取代虛構作品,就像把文學領域比作一個牧場,里面有白羊和黑羊,現在要把其中一種全部清出去,只留下一種顏色的羊。想來不算難事,可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有些羊很是調皮,毛色有黑有白,根本無法界定是白羊還是黑羊?當然有這個可能,文學界亦是如此。有些作品,就是這無法界定的“調皮的羊”。這部《隨風而逝》正好讓我們看到了這一現象——虛構和非虛構的邊界沒那么容易界定。
汪泉的《隨風而逝》在我看來,至少一半是虛構,而另一半是非虛構,確定嗎?非也。這是讀后我個人的主觀印象。小說從兩個舅舅的視角展開敘述,一個在奔喪路上,一個在事故現場;一個在探尋事故發生的真相,一個在現場正經歷這事故,兩個視角穿插,將我帶入了一個“展示真相”和“探尋真相”之間的奇妙時空中。而之所以產生一半虛構一半非虛構的印象,原因在于呈現給我的故事和場景,起碼有一半是“真實”的,究竟哪個舅舅是虛構,哪個舅舅是非虛構?這就足以激發讀者做一次有益的探尋。
虛構與非虛構的界線,真的如媒體所認為的那樣明晰嗎?在我看來,如果一部虛構作品能令人想到非虛構,它一定具有警醒人心的力量;當虛構達到非虛構的邊界,便是成功。因為,虛構的真實依然是一種真實,作品的生命就在這看似虛構的真實之下,就像是傳說中海底的大蛤蜊,吐出的氣體幻化出了亭臺樓閣與街景。無論那亭臺樓閣多么虛幻,那大蛤蜊在海底的生活是真實的。作家無論如何虛構他的故事,而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底色是真實的。
正如尤思曼的攝影作品一樣,多個真實的底片疊加在一起,便如虛構的幻境一般。從《隨風而逝》可以看得出來,作家的生活底色是清晰的,也就是說,作品之所以給人真實的如在現場一般的閱讀體驗,原因在于作家必然身臨其境了,不管他是哪一種的“身臨其境”。這樣的作品,既有虛構之美,亦有非虛構的質感,當然是最理想的狀態。說實話,我向來推崇有生活底色的文學作品,如果虛構到不食人間煙火,沒有痛苦、悲傷、憐憫、孤獨、無助、絕望、生死的地步,這樣的虛構消失也罷。哪怕是科幻作品,幾乎屬于純虛構,它也有其遵守的各種宇宙理論。
在我的小說《大漠祭》中,多數讀者讀到瑩兒在風雨中走向娘家的時候,都哭了;同樣,我讀到《隨風而逝》中寫到桃兒割腕的時候,我的眼眶真的濕了。悲憤難抑。這就是真實,無論如何,面對淚點,我們說,這是情感的真實,絕對不是虛構;這也是生活的真實,絕對不是虛構。作為一部虛構作品,在讓讀者含淚的時候,它的底片肯定是另一個真實——非虛構。
眼下,看似長篇不少,但真正來源于生活的太少,尤其來源于底層的生活的東西更少。其實,一個讀者何嘗不想看到生活的真相,而這些真相卻來自最底層。必須要為讀者找到希望的出口,要令人信服地撫慰他們的內心,這是作家的使命所在,也就是作家的立場所在、作家為誰而寫作的問題。汪泉的《隨風而逝》回答了這些問題,并忠實地為讀者找到了出口,十三個死難者暫時沒有獲得公司和有關部門的認定,然而,在長城腳下的一座小小的寺廟,卻有人供起了他們的牌位!這是令人震驚的一筆,這就是一個作家的使命所在。
多少作家都在追求“真實”,但真正追求到的卻不多,因為藝術的真實來源于生活的真實,沒有真實的生活,哪有藝術的真實?沒有一顆抱定為底層人寫作的初心,而是直奔獎項、評論家、雜志而寫作,哪有真正的好作品?出發點錯了,方向偏了,是沒有出路的。?
段慧群書評(《南昌晚報》2019.6.1)
愛比生命更重要
汪泉老師在新著《隨風而逝》中嘗試了新的小說結構,它使我想起霍達《穆斯林的葬禮》和金宇澄的《繁花》?!皟蓷l線索發展匯合”這樣的結構很神奇,它創造出的內容能使小說增添一種力量,呈現出豐富的美學意義。
《隨風而逝》是一部現實主義小說,書寫了在礦難中失去親人的悲涼,揭露出礦難背后權錢交易的腐敗。很多作家在有了豐富的經歷之后,理解深了,體悟透了,愈發感到現實中的無奈之苦,想說的不能明說,想寫的不能明寫,甚至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想法。汪泉老師面對現實時,不僅是睜兩只眼,而且還睜得那么大,看得那么細,這很值得尊敬。
三年前,汪泉老師的外甥去世了,痛失親人的感覺是怎樣的?有些讀者沒有經歷過。閱讀時我發現,有些細節很自然地就打動了我。比如外甥筱領著大學里的女朋友桃兒來“我”家,“我”送給他們一本自己的作品,在書上給他們簽名,在扉頁上寫了“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結果筱在礦難中去世了,讓他們怎樣比翼齊飛呢?“我咋寫的字啊。蒼天!”這是一種回想起來后怕的感覺。再比如筱來廣州“我”家,“我”做飯時不慎傷到左拇指,筱從客廳跑過來,關切地看“我”被砍破的指甲。這么長時間了,它才長到這里,如今,一個傷口還在惦記筱呢,他卻走了。這是一種不舍的感覺。后怕的透心涼、不舍卻再得不到,這些感覺都是單單作者本人才能真正體會的,讀者只能通過文字體會,我想,正是這個感動了我。
小說中有一個很不起眼的“那家伙”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劉礦長入獄后才接觸到的一位獄警,很巧的是,獄警小孩的班主任是劉礦長的老婆。作者筆下的這位獄警不是一個旁觀者,而是一個參與者,他傳達出“愛比生命重要,捍衛愛,勝過生命”,他的目光比礦長夫婦都尖銳,他的情感比他們都深沉,他的感覺比他們都奇異。我想,這些更能揭示出細節背后的生活真相,因為作者在寫這個人物時,并沒有用社會的眼光,而是用個人審美的眼光?;乜吹诙l線索時,我曾嘗試把圍繞著筱的所有親情作為主線來讀,我在更細處發現了感動,甚至看到了一種家風。我們在任何時候都需要親人的愛,然而忙碌的現代人卻常常忽略它。
我最喜歡的一章是小說的最后的一章,那種美好又帶著酸楚的感覺又回來了,我以前閱讀作者另一部作品《枯湖》時也有過,這是屬于作者本人的“心語方式”。語言也是有角度的。作者寫三姐輕輕拍著孫兒,止不住地想念兒子,語言呈現出舒緩的節奏,用了一些長句,若要表現在圖形中,只是一個小小的銳角;突然寫到驚嘆自己迅速變老了,用了一些短句,節奏變快,仿佛那個銳角變大了;再寫她在屋內顫巍巍地走動,短句重疊,節奏更快,要接近直角了。語言的角度快速調整和變化,使得作者筆下“拍孫兒睡覺”原本的靜態轉化為很強的動感。我想這便是語言的舞蹈吧。
作者曾說:“但愿一個民族的希望和脊梁依然潛藏在那些最末梢的人的心靈當中,永不泯滅?!边@是作者創作時看待世界的目光,作者這種“對世界和諧的向往”的風格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隨風而逝》縮寫:
隨風而逝
汪泉
A
明天我將被控制,7天后我將被逮捕,接著,在漫長的看守所生涯之后,我將正式進入服刑階段,而此時,我還在醺醺大醉當中。
“著火了?石頭著火了!哈,姓張的,你真是個好玩意兒!你見過石頭著火的?”這電話,惹得我又氣又笑。
“姓劉的,你好好喝,我給你匯報了,你看著辦!”張三石居然稱我“姓劉的!”把我給生生氣得酒醒一半:“放你娘的屁!跟老子開啥玩笑!”
是的,我姓劉,叫劉桐,是陽鋼股份公司西溝礦礦長,我還是一個舅舅,我的外甥叫雍凱。
“我重復一遍,三號井著火了,9個人困在井下,你外甥雍凱就在其中!”張三石的聲音冷靜得可怕。
我剛壓了電話,另外一個電話就打了進來,是安全科主管王筱:“礦長,出事了,三號井下著火了,困了9個人,雍凱也在其中,危險得很!咋辦?”
B
后天下午四點,像不在人間的時間。我萬萬不會想到,我將像一個影子,站在陽關夕陽紅賓館207號房門前。我聽到房子里的說話聲像石頭和鐵塊在撞擊。我用中指關節重重叩響門面,那聲音驚得我自己倒退了半步,即刻,里面陡然變得一片安靜,我感覺很多的耳朵貼在我剛才敲過的門板里面,我看了看小小的門鏡,分明有一只右眼盯著我。我又向前挪動了半步,繼續叩響了鐵銹紅的房門,聲音謹慎了很多。“誰?”是一個男人的責問。
門開了,開門的男人頭發上浮著一層木灰,像剛剛煨滅了的一堆火,余燼尚在。眼角紅赤赤的,像火焰;他的臉色是鐵灰色的,臉上有一層煙霧般的憂郁和郁積的憤怒。他身后有一簇眼睛看著我,里面浮現出怒氣和質疑。那男人鐵著聲問:“你找誰?”我說:“你們是王輝的家屬嗎?”那男人說:“就是?!蔽姨拱祝骸拔沂峭躞愕木司??!蔽衣牭轿业穆曇粝褚粓F煙霧?!芭?,進來吧!”那男人的表情略有紆解。
我叫方良,我在省城一家知名的文化企業工作,我的外甥叫王筱,我就是為外甥王筱的事情走進這家賓館房間的。
“我們得聯合起來。”這話大家都覺得對,但是聯合起來干什么,誰也不知道。
去陽關的路很長,沿途正是河西走廊。從蘭州出發,途經永登、華藏寺、古浪、武威、河西堡、山丹、張掖、高臺、酒泉、陽關,最后抵達陽關,共計九百多公里。路的左邊就是一連串的山脈——烏鞘嶺、馬牙雪山、西山、蓮花山、焉支山、阿爾金山,北面是馬鬃山、合黎山、龍首山,其間便是狹窄的走廊。
高原之上,悲慟之下。
夜,很深很濃,黑夜如同深淵,我懷揣著比黑夜更巨大的悲傷,負重前行。
C
送第一張卡的時候,我把卡裝在了一個信封里,信封上寫了三個字:爸白玩。我說,董事長,這是采購排風機的情況說明。董事長捏了一把信封,捏著信封里的那張卡,面無表情,說,好,老劉,這字還寫得不錯。去吧!我變成了老劉,這是進步。
我送去第二張卡的時候,信封上寫了三個字:劉白皖。董事長說,你老劉會辦事!隨手將信封粉碎,將卡扔在桌面上說,其他的都辦妥了?我說,快了。他說,還有事嗎?有個小事,小外甥高考失敗,沒事干,想找份工作,您看。董事長說,那就去西溝礦吧,那里有前途!我說,西溝礦?董事長說,咋啦?西溝礦不好啊,譬如你當了礦長呢!我欣喜地說,那自然聽您的。他說,讓你外甥直接找人事處處長老陳,就說是我說的,明天辦手續入職,保密你和外甥的關系,以便將來好照顧。我千恩萬謝出門。接著,給酒泉的姐姐打了電話,姐姐說,她正在低頭砍玉米棒子,秋老虎厲害得很。第三張卡送去的時候,是三個月之后。董事長說,正等你來呢,要跟你談話。他看著信封上的“酒白萬”三個字,說,老劉,采購中心的活你也基本干完了,董事會研究決定讓你去西溝礦當礦長,你做好準備,隨時上任。我知道西溝礦是石灰石礦,是專門采挖石灰石的,是煉鋼的原料,作為取之不盡的資源,在這個礦上,自然前途明亮得多。而前任的礦長眼下正在接受調查,據說跟著前任董事長,犯了事,擅自出賣礦石3000萬噸,被雙規了。
D
我的語氣在零度以下,我相信。到底是咋回事?我問陽鋼的員工。
殯儀館有很多陽鋼的員工,站在冷風冰雨中的屋檐下,無聲地陪伴著12位工友冰冷的遺體。那12個男人活著在一起,為活著掙扎;死了,他們也在一起,一排,一個連著一個,每個房間都是一個冰棺,冰冷無比,都豎著,頭朝北,腳朝南,他們走不出去了!門外面是一道雨簾,將他們和這個世界隔開。
陽鋼的員工說,中午,西溝礦的一個礦井著火了,井下有9個人被困,井下的人求救,礦上就派他們去救援,結果,他們下去后,井下的煙霧太大,一氧化碳嚴重超標,他們就被熏倒了,他們3個再也沒有出來。其他去施救的7個工友也一氧化碳中毒,還在醫院搶救。
在停尸房的一側,有筱穿過的衣物袋,另一個袋子里裝著一個黑色的罩子,這就是防毒面罩。塑料袋外面寫著他的名字,白紙黑字,很刺目!后來才知道,這根本就不是什么防毒面具,只是一般的防塵面罩,這東西是防塵的,可以將塵埃隔離開來,免得吸入肺部。咋能隔離一氧化碳呢?
E
我已經55歲了,跑起來真的不行了,加之這里的海拔將近3000米,呼吸吐納之間,那濃霧似乎是煙塵,吸進嘴里,嗆得我眼淚就要下來,跑起來費勁得很。
王筱扶著我跑,張三石和賈伺在后面跟著,我說,這事情大發了,你們前面快跑,求你們了,9條人命??!
張三石突然扶著我的手,小聲沉重地說,劉礦,這防毒面罩你敢戴著下井嗎?我是不敢!這是要命的事情,不是開玩笑??!這么多人送下去,如果出不來,誰承擔責任?
我一聽他說防毒面具,我一下驚醒了!這防毒面具就是防塵面罩,是我親自辦來的貨,和排風機一樣,是我置辦來的,包括采購,我太清楚了,這怎么能防得住煙霧呢?但我還是壓低聲音說,怎么了,防毒面具沒問題,放心下去!同時帶上毛巾,沾濕了水,捂著嘴下去。
張三石低低地喊,劉礦,這時候了,你還嘴硬?。∵@東西,你不說,我太清楚了,我是不下,你下吧!下井的命令你親自下,我不敢下這命令!你想好了!
說著,他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直呻喚。
我跑上A井口前,工人們已經戴好了防塵面罩,接著,我上氣不接下氣,說:“賈伺,請你指揮,迅速下井救人!”賈伺喊:“安全科:羅西、王筱;生產科:宋廣文、王輝。還我,組成第一組,先下去;第二組,他念了一連串的名字,接著下去,在800米拐角處接應,其他人員,在井下50米處接應,現在馬上下井!
“礦長,我去了,你放心,我就是背也要把他們背出來!”王筱從我身邊竄出去,我的手伸出去,要拉住他,可他已經在我三四步之外,他順手提了一個黑色的防塵面罩,和其他3人像一團橘色的火焰,飄進了黑黑的井口。
我在一邊喊:帶上毛巾,捂著嘴巴——
F
第二梯隊在張三石的帶領下沖進了井口,他們的臉上蒙著雜七雜八的濕毛巾和衣物,看上去亂七八糟。他們進去的樣子很勇敢,像一隊在泥塘里穿梭的泥鰍。我看見他們鉆進了黑暗,像一縷彩色的風。我祈禱他們能夠打破這鐵灰色的煙霧,盡快將王筱他們3人先救上來。
此刻,張三石接著電話從灰色的煙霧洞口鉆出來,像一縷煙。
不行,快,都上來。我想喊??墒?,我卻沒有喊出來。
洞口的煙塵像幽靈一樣一縷一縷飄出來,我聞到了外甥雍凱的氣息,他完了。
我再次撥通雍凱的電話,電話是通的,但沒有人接,那彩鈴是《聽媽媽的話》,我聽到歌詞里面正唱著——
媽媽的辛苦不讓你看見
溫暖的食譜在她心里面
有空就多多握握她的手
……
《隨風而逝》節選:
一
后天下午四點,像不在人間的時間。我萬萬不會想到,我將像一個影子,站在陽關夕陽紅賓館207號房門前。我聽到房子里的說話聲像石頭和鐵塊在撞擊。我用中指關節重重叩響門面,那聲音驚得我自己倒退了半步,即刻,里面陡然變得一片安靜,我感覺很多的耳朵貼在我剛才敲過的門板里面,我看了看小小的門鏡,分明有一只右眼盯著我。我又向前挪動了半步,繼續叩響了鐵銹紅的房門,聲音謹慎了很多?!罢l?”是一個男人的責問。“你好!”我這樣回答。
門開了,開門的男人頭發上浮著一層木灰,像剛剛煨滅了的一堆火,余燼尚在。眼角紅赤赤的,像火焰;他的臉色是鐵灰色的,臉上有一層煙霧般的憂郁和郁積的憤怒。他身后有一簇眼睛看著我,里面浮現出怒氣和質疑。那男人鐵著聲問:“你找誰?”我說:“你們是王輝的家屬嗎?”那男人說:“就是。”我坦白:“我是王筱的舅舅?!蔽衣牭轿业穆曇粝褚粓F煙霧?!芭?,進來吧!”那男人的表情略有紆解。
我叫方良,我在省城一家知名的文化企業工作,我的外甥叫王筱,我就是為外甥王筱的事情走進這家賓館房間的。
而今天,省城風清日麗,萬萬沒有想到,遠在千里之外,陽關的黑山頂上濃霧彌漫,十米開外不見人;后來才知道,那霧其實就是瘴氣,不走不動,壅塞著所有的罅隙,將整個黑山和山下的古老長城都淹沒了,別說螞蟻一般的區區人等。而我一早滿懷憐惜地去蘭大一院看望同桌的高中女同學。
病前一周,她去了甘南,參觀了舟曲泥石流大災難紀念碑(據說那碑下面埋著上萬人),后來她還在瑪曲參加了一個全國的山地越野長跑賽,名次還不錯,前十名。長跑剛結束,就是一場瓢潑大雨,身子跑得熱,天氣涼得猛,她在微信上喊冷,蘭州的同學們都笑?;靥m州之后,她開始高燒。開始還以為是感冒高燒,在診所打點滴,三天后高燒不退,急忙住院,查,病毒性腦膜炎。住院第三天,我去看她,她已經面目全非:昔日的陽光景象不再,她頭發散落,目光呆滯,嘴唇噙著血絲,神情抑郁,像一個瘋子。她不認識我了。她的眼神看著我,空洞洞的,沒有任何內容。我想考量她的智商,問她,你燒到多少度了?她眼睛迷茫地看著別的地方,似乎是看著遙遠的甘南,很久,似乎找到了,結結巴巴說:“39℃……9!”她只記得這個數字39.9℃。腦膜炎不是好病,可以致人于死地,也可以致人于傻,還可以致人于癱!好在治療效果甚好,這天早晨,她住院第十天,神智基本恢復,能認得人了,只是嘴角還留著血跡,神情疲憊。好不危險,卻屬萬幸!大家都說,興許就是去了那萬人坑,中了邪了。
傍晚,一個意外的驚喜:兩位老家的同學來蘭州,約我去喝酒唱歌。我趕過去,吃過飯,進了歌廳,剛剛點好酒水,老同學開始唱第一首歌《水手》,“苦澀的沙吹痛臉龐的感覺,像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一個遙遠的電話來了,是在陽關打工的外甥女建寧打來的,我手持電話走出包廂,這一刻,我變成了礦難者家屬。
她在電話里說了三個字“我哥哥”,就哽咽難言。我覺得自己的心顫抖了一下,莫名其妙。我也感覺到建寧的心在陽關劇烈顫抖,憋在遠方,她欲言還休,我能聽到她怦怦的心跳,正如那場濃霧鎖住了她的心口一般。我說,咋啦?建寧,他咋啦?你不要著急,慢慢說。她哽咽道:“受傷了!”“啥?受傷了!”我有點發怵,說:“你不要急,不要怕,傷勢嚴重得很嗎?”她說:“現在在醫院急救,不讓進,進不去,不知道!我和嫂子在醫院門口!”我想看看外面的夜色,眼前卻燈火輝煌,我說:“趕緊找你海成爸,叫他打聽情況,再給我打電話。我現在就來陽關!你們不要害怕?!?/span>
在遙遠的陽關,在這高原的單翅之上,只有他們表兄妹兩人,外加我表弟海成。筱是哥哥,建寧是妹妹;海成到陽關比筱更早一年,是他倆的長輩。筱去了陽關六年,去年將建寧也拉攀了去。此刻,他受傷了!在急救!不讓進去!
此時,晚上9點。蘭州的夜恍惚迷離,我蒙了。陽關的夜必然漆黑如深淵,像團濃墨,建寧和她嫂子桃兒正在這濃墨當中惶惶不知所措;筱此刻正在這團漆黑當中掙扎,他是啥樣子呢?他的腿斷了,還是胳膊折了,還是昏迷不醒?他滿面血跡?渾身顫抖?齜牙咧嘴?喊著媽媽?喊著爸爸?喊著他一歲八個月的兒子天天?……其間,我再次電話證實了事情的真實性。
建寧所說的哥哥,是我三姐的獨生子,王筱,在陽關陽鋼股份有限公司工作,地點在西溝礦,這是一個專門開采石灰石的礦山,正在濃霧所鎖的那黑山上。他受傷了,又不讓家屬看,建寧又哭了,天吶,這必然是大事!礦上受傷,必是重傷。
我急忙電話叫表弟正玉,商量一起去陽關,考慮到路途遙遠,大約有800公里,穿越整個河西走廊,晚上得兩人輪換駕車,我急忙又叫學生興輝開車過來,一起去。當晚11點多,我們仨一路向西。
走前,海成打來電話,說:“哥,我打聽了一下,情況不好,西溝礦著火了,他們去救援,可能是中毒了,估計有生命危險!現在在醫院搶救……”我能聽得出來筱已處在無邊的黑暗中。
“石灰石礦怎么著火了?石頭著火了?燒傷了嗎?”我在黑色的山縫里穿行?!耙膊恢朗窃趺粗鸬?,人沒有燒傷,煙!是煙熏壞了人!”這話里包含著一股刺鼻的煙味,嗆人。
誰也未曾料到遠方的那場濃霧正化為八月的秋雨,從西向東,夾帶著西風,迎著我們迷蒙而來,凄冷無比,涼薄無邊。而我們出發的時候,誰知道遠方的陽關正在冷雨夾帶著鐵灰色的濃霧之中呢?
我的心上蒙上一層鐵灰色的煙霧,沉重無比,堪比眼前的黑夜。車行不到半小時,表弟的聲音再次從遙遠的陽關飄來,沉重,像鐵一樣。他說:“哥,人沒了……”
“咋回事?啥原因?”我問。
“就是井下著火了,煙霧漲滿了井下,一氧化碳中毒……”他在那邊結結巴巴。
沒了!筱沒了!被黑暗吞噬了!被著火的石頭冒出來的煙熏死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捶胸大哭:“快救他啊——”
我的哭聲以120碼的速度向西穿越,如果筱還有點生命跡象,還能感應到遠在千里之外的舅舅的牽掛,興許他能夠挺得住,能夠從生命的懸崖邊上扭過頭來,不掉下去。我想他不可能就這樣走了,他肯定還在堅持,他渾身都是力氣,這點痛算什么!他一定等著我去喚醒他。
我一聲聲高喊著筱娃……表弟和學生在一邊默默地看著我,半天無語,也無勸慰。車拉著我沉重的哭叫,在黑夜穿行。
筱27歲,筱生在正月初五,喜慶的日子,我由此判定,他的人生將一直帶著喜慶和正月的陽氣,不會有任何的災難和不幸。他臉色黑黝黝的,眼睛明突突的,我對他心愛有加。等他一歲會說話,他叫我只有一個字“舅”。他的兒子天天尚且不到兩歲,可愛極了,圓頭圓腦!微黃的頭發不多,他把頭發叫作毛,他在床上看見一根頭發,撿起來,一聲聲喊著“毛”,似乎是一個重大發現!他總是在和別人道別時說一個字“忙”,然后,叉開五根手指,左右旋轉著手指,像一個舞蹈動作,意思是你去忙吧,再見。他還會跳舞,會跳斗牛舞!他側著身子,搖搖擺擺向對方斜刺里晃過去,跳過來;這時候,和他對舞的人要很好地配合,否則,他會倒地大哭。姥姥配合他跳得最好,還要同時喊出節奏,嘿嘿嘿!
如今,筱居然真的走了!表弟的話我相信,但我心里仍存有一絲希望:他不會輕易離開我們!
我不知道怎么告訴三姐這個事實,這個看似難以置信卻讓人心碎的事實。
車以最快的速度接近三姐家。悲傷之余,我最后下定了決心,打通三姐的電話,告訴三姐,我大概下午三點鐘到達古浪,謊稱我的一位同事出事了,需要姐夫陪我去武威辦事。下午三點左右,讓姐夫在路口等我,我拉他。同時,我又給在古浪工作的大姐的孩子,我的外甥昌云打電話,筱出事了,人沒了,在古浪等著,大概下午三點我們一起去陽關。
去陽關的路很長,沿途正是河西走廊。從蘭州出發,途經永登、華藏寺、古浪、武威、河西堡、山丹、張掖、高臺、酒泉、陽關,最后抵達陽關,共計九百多公里。路的左邊就是一連串的山脈——烏鞘嶺、馬牙雪山、西山、蓮花山、焉支山、阿爾金山,北面是馬鬃山、合黎山、龍首山,其間便是狹窄的走廊。
高原之上,悲慟之下。
夜,很深很濃,黑夜如同深淵,我懷揣著比黑夜更巨大的悲傷,負重前行。
正玉以最快的速度駕著車,向西,向西。經過永登,再穿過華藏寺,穿過五個長長的隧道,就等于穿越了烏鞘嶺,進入了河西走廊門戶——古浪,從高速公路出來,右轉彎,進城,不遠處,我看見姐姐和姐夫站在路口,還有昌云,在焦急地張望。我下了車,站在三姐面前,一時語塞。我強忍悲傷,三姐已經抓住了我的雙手,說:“究竟咋啦?你說,咋啦?”我結結巴巴,說不出來。三姐搖著我的手,再問。我實在不知道怎么說:“筱受傷了,在醫院,現在還不知道傷勢如何。我們走吧……把娃娃也抱上。”姐聽得此話,急忙回去抱孩子,姐夫原地木然站立,不知所措。我和昌云急忙陪著姐姐回家,孩子正在酣睡中,將他從被窩里拉起來,睜開黑突突的眼睛,懵懵懂懂,不哭也不鬧,卻一個勁兒喊:“爸爸、爸爸!”我的心里一下與翻騰不休:這孩子咋就偏偏喊爸爸,他是有感應,還是咋的?半夜三更,他咋就要叫爸爸!筱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了,他笑呵呵地站著,一聲不吭。我想筱此刻已經是給他的兒子來托夢了,孩子是否正在夢里夢見爸爸來到身邊,吻著他,一遍又一遍輕聲呼喚:“我的臭天天,我的臭寶貝!爸爸要走了……”我們給孩子簡單穿著完畢,帶上了孩子的奶瓶和奶粉,三姐抱著他,出門,下樓,外面是黑漆漆的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孩子在姐姐的懷里一聲不吭,安安靜靜,睜著明突突的眼睛,上車。一路向西。
車上人多了,車后座坐了4個人,加上一個孩子,很擠。興輝對我說,老師,要不叫上滿國義?國義也是我的學生,他在金昌。我說可以。這是長途,還有長達700公里,這么擠著,到陽關,肯定不行。我打通了國義的電話,他似乎在沉睡中,我們約好了時間,他說在河西堡服務區等我們。我們在黑暗中穿行,從黃羊鎮身邊擦過,從武威身旁掠過,在河西堡服務區稍事休息,國義來了。車上的人分開來,三個人開車,其中一個休息,中途輪流駕駛。車過武威,三姐已經覺得勢頭不對,我們誰也不說話,默默向前。走著走著,她終于忍不住哭起來,她喊起了筱的名字,聲音在車內,顫抖著,黑夜跟著顫抖。她的心早就飛到遙遠的陽關了。
我在車前,她和姐夫抱著孩子在車后。昌云在后車,陪著正玉和國義。
車還未到山丹,大姐的電話來了,沒有給我打,也沒有給姐夫打,更沒有給昌云,她打給了三姐。我聽得清楚,她打來電話也不說話,就開始哭,那哭聲來自遙遠的鄉下。她的哭聲引得三姐問,咋啦?大姐,咋啦?接著三姐沒等大姐回答,三姐已知道事情很大,手還拿著手機,偏在一邊,緊緊抱著孩子,號啕大哭,一面喊著筱的名字。
天天在三姐的懷里安安靜靜,抬眼望著奶奶號啕的樣子,低聲喊著奶奶,奶奶。奶聲奶氣,令人心酸無比。他哪里知道這突然如此蒼老的哭聲對他意味著什么???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竟讓他變成了一個沒爸的孩子!
三姐看著孩子,將孩子抱得更緊,將他緊緊摟在懷里,開始顫抖著,哭叫。
肯定是昌宏(昌云的哥哥)給大姐打了電話,在還沒有到古浪縣城的路上,我已經給他說了事情的大概,他可能在情急之下,半夜三更電話告知了他媽。大姐也許是在半夜的沉睡中,聽到這消息,猛然無法紆解,只好直接打電話給三姐。
三姐12年前患心臟病,我們姐弟都知道。病發后口吐白沫,到了醫院檢查后才知道是心血管有病。后來也犯過幾次,原本想做手術,卻沒有足夠的錢,只好保守治療,再后來,隨著筱漸漸長大,家境逐步改善,三姐的病隨著心情好轉,居然漸漸轉好,發病的頻次越來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