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微木依蘿大面積敘述死亡的時候，殘酷、灰暗的日常生活往往從她的指縫間傾瀉下來，讓我們深感生之沉痛。

阿微木依蘿的寫作，不論是主題還是結(jié)構(gòu)文本的方式，依稀能看出現(xiàn)代派作家與先鋒小說家的影響。打動我的，不是亡魂的痛苦，反而是一些閃閃發(fā)光的細(xì)節(jié)。

收在阿微木依蘿的小說集《羊角口哨》里的5個中篇小說有著大體相同的氣質(zhì)，恍惚、混沌，如同迷霧一般裹挾著你，讓你無法分辨方向，在文字的迷宮里跌跌撞撞，始終找不到線頭，走出迷障重重的天地；倏忽間卻又像置身于無限的空茫，人世嘈雜，依稀可聞，然終究無法辨清究竟。盡管取道不同，阿微木依蘿的小說和故事大多都是以亡魂作為主角和敘述的中心。她似乎執(zhí)著于講述一個亡魂，如何游蕩在生與死的兩岸，最終回到自己的應(yīng)許之地。在小說《羊角口哨》中，肖龍?jiān)诒硌萦懸べY的戲碼時不慎從頂樓摔了下去，從此成為一個亡魂，然而肖龍不愿意按照一個“本分的逝者”的要求，僵直地躺在那兒，被人送到殯儀館去，于是開始了返鄉(xiāng)的旅程。在《馬小雨來了》中，“我”也就是馬小雨，和吉博阿媽的兒子子布相戀，因?yàn)榧┌尣辉敢饨邮芤粋€漢族女子做兒媳婦而分開。在馬小雨不斷尋訪吉博阿媽的過程中，我們也大約能想象、重建發(fā)生在馬小雨和吉博阿媽之間以及之后的故事。在《逃》中，林慧始終想從她所居住的亡魂的村莊逃離出來，重新返回人間。最終，她發(fā)現(xiàn)，“走出去的人，是永遠(yuǎn)都回不到家鄉(xiāng)的。”人間對她來說，已成為茫茫廢墟。在《響禮》中，羊司令官始終在青苗、劉老三、馬老五和小羊倌之間徘徊，始終無法選擇、確定自己的道路，直到他躺到自己挖好的坑里。

一個寫作者為什么要將亡魂作為自己的主角、敘事者，或者，我們實(shí)際上要追問的是，寫作者為何要虛構(gòu)死亡？一種可能的答案是，亡魂提供了一種其他人無法代替的視角，足以掙脫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測量出其他視角所無法呈現(xiàn)的人世的幽暗，提供一種新的看待人生、看待世界的方式。這種敘述方式在創(chuàng)作史上并不鮮見。魯迅的散文《死后》就敘述了夢見自己死后所發(fā)生的“故事”。與人們常常想象的死亡所帶來的安寧不同，魯迅想象死后的情景，并未因死亡而獲得平靜，反而是感到“有一種力將我的心的平安沖破”，“在快意中要哭出來”。方方的小說《風(fēng)景》則以一個只活了半個月的嬰兒的眼光，去觀察、描述他活著的親人們的百感交集的人生。余華的《第七天》也是講述了楊飛7天的經(jīng)歷，直到第7天到達(dá)“死無葬身之地”，構(gòu)成《第七天》的沉重的社會現(xiàn)實(shí)。對于這些寫作者來說，敘述死亡，從根本上說是為了表達(dá)生。

那么，這個判斷對于阿微木依蘿有效嗎？老實(shí)說，剛開始讀到《羊角口哨》的時候，我確實(shí)聞到了某種與《第七天》相似的氣息。肖龍因?yàn)楸硌萦懶蕉劳觯嗝聪褚粭l社會新聞。而肖龍?jiān)诮佣B三尋找朋友的過程中，也確實(shí)讓我們看到了日常生活的某些殘酷的真相。比如朋友、戀人對于死后的肖龍的排斥、拒絕與欺騙，這是只有死亡才能打開的生活的一角。從這個意義上說，敘述死，其實(shí)是在泄露生的秘密。死亡之后的肖龍，感慨地說，“世上沒有一個人完全靠得住。人們互相欺詐，蒙騙，干著背信棄義的事。”在阿微木依蘿大面積敘述死亡的時候，殘酷、灰暗的日常生活往往從她的指縫間傾瀉下來，讓我們深感生之沉痛。《馬小雨來了》隱藏的是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漢族姑娘馬小雨千里迢迢追溯彝族青年子布來到他的家鄉(xiāng)，然而，因?yàn)橐妥骞逃械牟慌c外族通婚的習(xí)俗，也因?yàn)檎Z言與生活方式的差異，吉博阿媽與馬小雨不能和平共處，阿媽把馬小雨攆了出去。之后，馬小雨從路上掉了下去，不知所蹤。而吉博阿媽也摔死在懸崖下面，兩個孫子哭著跑出門，都步入了死亡。在《逃》中，年輕的林慧摔斷了腿，踏上了死亡之路。而林慧的死亡，又帶來了一個家庭的災(zāi)難。林慧的奶奶在林慧死的第二天跳井而亡，林慧的媽媽在井邊哭了兩天，差點(diǎn)跟著跳下去。林慧的爸爸去世之后，林慧的媽媽重新建立了自己的生活。阿微木依蘿并不刻意要敘述這些沉痛的故事，仿佛只是在敘述死亡的時候不經(jīng)意留下了三言兩語，只有把它們從死亡的谷底打撈起來，小心拼湊，才能辨認(rèn)出一兩個可信或者不那么可信的故事。

相比之下，阿微木依蘿似乎不那么關(guān)心生，或者說，不像我們所熟知的寫作者那樣，死亡只是一盞借以辨認(rèn)生之模樣的鏡子。她的注意力，仿佛被“死后的世界究竟如何”而吸引了。對她來說，人死后必然是有靈魂的，而且，死亡不意味著解脫，死亡的世界依然令人迷茫、苦惱和不知所措，一如生的世界。這與其他寫作者似乎有很大的不同。在《第七天》中，余華將“死無葬身之地”作為小說的敘事支撐。余華用抒情的語調(diào)描述了亡魂最終所要抵達(dá)的地方——“樹葉在向你招手，石頭在向你微笑，溪流在向你打招呼。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在余華的想象中，死者將抵達(dá)一個烏托邦一樣的美好之地。

對此，阿微木依蘿沒有那么樂觀。她花了很大的筆墨，描述亡魂所遇到的種種不亞于人間的困難、迷惘和挫折。大約是受上世紀(jì)80年代先鋒文學(xué)的影響，敘事迷宮成為小說文本的主要構(gòu)造形式。在《羊角口哨》中，肖龍不愿意去殯儀館，一一重訪生前的朋友，卻獲得彼此抵牾的認(rèn)知。他的女朋友姚青青到底是跟他的好朋友攪在一起了，還是為了獲得補(bǔ)償款欺騙了所有人？他與陋巷中的朋友田軍共同踏上了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旅程，兩個人的關(guān)系為什么突然從親如兄弟發(fā)生了莫名其妙的變化？《馬小雨來了》中的白先生和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逃》中林慧為什么要逃出那個村子？《響禮》中的羊司令官真的把劉老三扔到水塘里，把馬老五用枕頭壓死了嗎？白楊村的老婆婆是他念念不忘的青苗嗎？

這種種疑問，阿微木依蘿沒有告訴我們答案。我們只能憑想象去猜測某個事實(shí)。這源于阿微木依蘿對于死亡、對于亡魂有著堅(jiān)固的設(shè)定與想象。她認(rèn)為，一個人的死亡是逐漸失去記憶的過程。《馬小雨來了》中，不同的人都指認(rèn)“我”就是馬小雨，但是，“我”對于“我”是誰，“我”的名字是什么都是一片空白。《響禮》中，羊司令官也在逐漸失去他的記憶，他不再記得小羊倌是誰，也不記得青苗的樣貌。她相信，一個人死亡之后依然有種種深刻的情感。《羊角口哨》中打動我們的，是肖龍的茫然無措。對于死亡，每個人都只經(jīng)歷了一次，他無從知道他應(yīng)該拿“死亡”怎么辦。因此，肖龍對于人間的重返，是因?yàn)椤八械焦陋?dú)，突然的死亡對一個上一秒還活著并且死后依然還有記憶的人來說，十分痛苦和不習(xí)慣”。她也不認(rèn)為，人能在死亡中獲得安息。她的亡魂們最后抵達(dá)的，都不是像余華那般的美好之地。《羊角口哨》中肖龍最后到達(dá)了一個村莊，雖然他最初在村莊中感受到了熱情和溫暖，讓他感動，但很快，在儀式結(jié)束后，熱情就憑空消失了。亡魂居住的地方，實(shí)際上是一個冷漠的地方——“在分散的這些個‘我’身上，他驚恐地面對這么冷漠的無數(shù)個自己。”肖龍只能驅(qū)使自己到達(dá)山頂。到了小說的結(jié)尾，他眺望山下的村莊——“他的視線隨著夜幕加深而模糊，也可能是霧氣迷了眼睛，看不清山下的村落，那兒也沒有人再點(diǎn)亮火把，仿佛根本什么都不存在，全是冷硬的石頭和塵土。”看，漫長的路途的終點(diǎn)竟然是這樣的死寂之地。《馬小雨來了》中的馬小雨呢，她甚至還沒到達(dá)應(yīng)許之地，還在沒完沒了的追趕過程中。《逃》中的林慧面臨和肖龍相似的境地，她費(fèi)盡心思回到了家鄉(xiāng)，“由于天氣暗淡，又升起了一股高山才有的霧氣，使這個地方看上去像一片黑沉沉的苦海。”阿微木依蘿對死亡的描述讓我們凜然，死亡之為虛妄，正與生存相同。

阿微木依蘿的寫作，不論是主題還是結(jié)構(gòu)文本的方式，依稀能看出現(xiàn)代派作家與先鋒小說家的影響。這使得她的一些小說有著習(xí)作的性質(zhì)，她過分依賴直覺與感性，刻意讓小說支離破碎。這種破碎，如果缺乏更高的、內(nèi)在的邏輯作為支撐，就會“親手堵死了所有通往別處的道路”，這是小說集《羊角口哨》的最后一個句子。坦率地說，當(dāng)我隨著亡魂在生與死的邊界上長途跋涉之時，不知所由的迷宮接踵而至，反而阻礙了我對人物的共情。打動我的，不是亡魂的痛苦，反而是一些閃閃發(fā)光的細(xì)節(jié)。當(dāng)其薩老人們?yōu)樾執(zhí)镘娔钜环N祝詞時，那祝詞樸素而深情：

太陽落山時，肖龍?zhí)镘娝耍柟庹詹恍阉麄儯B兒吵不醒他們；太陽上山時，引路的人來到了，肖龍影子跟他走，田軍影子跟他走；月亮出來時，地上莊稼成熟了，穿過稻谷麥子地，穿過包谷蕎籽地；月亮下山時，肖龍?zhí)镘姷郊伊耍⒛匪蛠硇乱律眩炙蛠硇滦m……

平底平無蹤，高山高無影，火把來照亮，蕎籽來充饑；山間有青竹，連根拔一拔，肖龍影子跟我走，田軍影子跟我走……

熟人來相見啊，生人退三步，肖龍?zhí)镘娐犖伊睿w籽已開花，竹子已拔節(jié)，從今往后啊，地上再沒有愛你的人，愛你的人必須忘記你，地上再沒有你的莊稼，你的莊稼是一片荒原，從今往后啊，月下再沒有你的房子，你的黃牛要牽好，你的綿羊要看牢，從今往后啊，月光才是你的草場和住所，月光才是你的糧食和莊稼，月光才是你的眼睛和心靈。脫下你的包袱啊，脫下你的包袱，世間沒有人啊，世間只有塵土……

我知道，這是屬于彝人的時刻。他們的生老病死，可能隱藏在這樣的祝詞里。在不同的小說里出現(xiàn)的羊，頭上被撒的蕎籽、蕎麥花的香味……這都是屬于彝人的時刻。它讓我想起在《西南邊》，在《我的涼山兄弟》里所遭遇的彝人。經(jīng)由文字，我與他們已然成為情感共同體。那些屬于他們的時刻，也是我與他們共有的時刻。也因?yàn)榇耍覍Π⑽⒛疽捞}充滿期待。聽說這個來自大涼山的姑娘又回到了大涼山，我想，屬于彝人的文學(xué)時刻必將會對她敞開，進(jìn)入更多人的心靈。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四川涼山州人。作品散見于《鐘山》《散文》《作家》等。出版有小說集兩部，散文集兩部。曾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中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xué)》2016年度獎等。現(xiàn)為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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