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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波、王哲珠:在文字中構建平行宇宙
——評論家王波與作家王哲珠關于文學的對話
更新時間:2019-04-25 來源:《新華書目報》
王波:說說你對文學創作的理解、把握。
王哲珠:當我開始學會檢視自己的創作,對寫作有了最初的“經營”意識時,我以為寫作是因為自己對文字的癡迷,對傾訴的欲望和對想象力的追逐,但一路走下來,漸漸發現這些是表層原因,它們是容易被接受的、庸常的,掩蓋了我深層的“野心”。我對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有深深的不滿足感,大多數時候,我們生活在平面世界,一切單薄、理所當然。在這個世界中,我們深陷于生存,游離于生活,深陷于肉身,游離于靈魂,只有難以言說的漂泊感隱隱提示著什么。我希望將這個平面的世界橇開一道縫,構筑另一個世界,它在生活背面,隱藏著生活的內里,又在生活對面,和生活相互觀照依撐。對這個世界,我充滿想象,它將獨特、深刻,獨立成一體又以現實生活為根脈,是我的平行宇宙。
對平行宇宙構建的努力和追求,給我類似人生意義的希望。因為對平行宇宙的渴望,寫作不甘停留于“記錄”的表層,不甘于故事本身的講述,理想中的寫作應該是多維的,有廣闊的空間與豐饒的內蘊。這種意義同樣延伸至我的生活,我的平行宇宙和我的現實世界相互依撐,彼此豐富,寫作與生活漸漸交融。構建平行宇宙對于我不單是寫作的追求與需要,也是我想要的某種生活方式。
王波:你有不少作品關注農村年輕人離開故鄉后生活和精神的艱難、掙扎,對未來的迷茫無奈等等。當代文學中表現鄉土中國的現實問題以及城鄉差距、沖突的作品非常多,你對這一問題有什么特別的想法?在作品中,你是如何呈現給讀者不同的景觀的?
王哲珠:在時代拐點里,中國農村古老的生活基礎發生動搖、改變,農民們不斷離開世代相守的土地,丟棄世代堅持的生活方式,走向城市。農村一天天失去新鮮血液,失去醇厚綿長的生活魅力,日漸衰微、空蕩。鄉村所包含的,除了土地,還有生活方式、樸素獨特的人世觀,更有專屬于鄉村的、無法言說的味道,我嘗試將這些留在文字里。
在我看來,鄉村與它的留守者需要的未來不單是物質建設之類的,更重要的是心靈的歸屬和得以長遠走下去的路。我的作品正面描寫進城打工生活的比較少,描寫的多是打工者離去的背影和留在他們身后的鄉村和親人,有種凋零感,對破壞的無奈,對重建的渺茫。
鄉村的青壯年離鄉進城,渴望在城市中取得一席之地
但不管是生活上,還是心靈上,邁出去的腳步有多少找不到真正的落腳之地,在城市與鄉村間飄搖,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這些飄搖著的腳步將如何走下去,將何去何從?
這群打工者中,有些進城打工是無奈之舉,進城之前滿心猶疑與恐慌,但對某些年輕人來說,則是充滿新奇與希望的選擇,是逃離鄉村平淡凋零的方式。不管以怎樣的心態進城,走出怎樣的路,我認為根本的問題是怎樣真正融入城市,城市是否有能力、有足夠的真誠接納這些外來者。而他們身后的鄉村呢,任其凋零?
在我看來,當下的打工文學、鄉土文學、城市文學等,都只是為某種辨識度或話語的方便,只有表現題材、描述的人群對象、敘寫的生活等方面的差別,不是劃分文學的界線。這是一大群人,甚至是一代人的漂泊與變動,必有極動人的故事,必引起極大的心靈震動,文學在這里綻放幾乎是必然的。
我的小說描寫了物質與生活的艱難,但這并不是主要的,文字觸及最多還是心靈的漂泊之感,表面是由于生活艱辛無著,對未來無望引起的,實際是靈魂的無依感,有些離村進城的人已取得俗世的成功,仍心無安處。中國人的信仰是很奇特的,不像西方人,信仰神,傳統里中國人對神是佩其威德,想仰其神力,可以這樣說,是帶了功利主義的。在中國人的血液里,祖先是真正的來路和根,后代是未來。這是失了祖先,又難以照顧到后代的一群,這些靈魂充滿失掉來路和根的焦灼,充滿對未來的不確定感。
王波:你說過,文學世界是你現實生活之外的平行宇宙,但你大多數小說是現實主義的,講講你對現實主義的理解和你的平行宇宙。
王哲珠:我希望在文字中構建自己的平行宇宙,這種構建是以現實生活為路徑的。我曾為長篇小說《長河》寫下這樣的話:我依托于煙火生活,用筆尋找凡常生活光滑表面的裂痕,它們滲透出生活內部的光芒或暗色,我的文字以它們為食,希望發現光明背后的陰影,黑暗人世里的溫暖,敘述高貴生活里的卑微,卑微生活中的高貴。這也是我對自己很多小說的寄語。
我堅信生活裂縫之后隱著被遮蔽的真實,這種真實之于生活,像潛意識之于人的行為,看似無形卻有巨大的影響力。我希望在凡常人物與人世中發現這種影響力,敘寫人物內心深處的明暗,人物的希望與絕望,人與人之間相互勾扯又相互排斥的微妙感。我很多小說并不以情節取勝,人物并不傳奇,都是蕓蕓眾生中的平常人,過著平常甚至庸碌的日子,但每個人對平常的反應不同,應對方式也不同,對人世有自己的發現,我想將這些反應和發現打撈出來。
用這種敘寫和打撈疏通日常生活中的暗流,這道暗流充滿人世的寒意與溫度,生活的小確幸與小失敗,人物不動聲色的柔情與殘忍,形成一脈特別的歷史,是屬一個個單獨的人的,每一個人物的小日子都是豐饒的,與社會、集體、規律、發展、宏大等無關。這是我的平行宇宙最想構建的歷史,屬于個人和心靈的歷史。很多優秀的小說其實是凡常人物飽滿的“傳記”,我在很多小說里試著用一個人撐起一個獨立的世界了。
寫作初期,我對現實主義的理解很膚淺,寫作又“實在”又“規矩”,一板一眼地敘述 “現實”故事,以表達“現實”生活,將之認定為真誠。當我學會檢視自己的寫作時,發現那些生活感覺和思考飄浮于世界表層,寫下的文字灰撲撲地趴在塵土里。
近些年,對現實主義有了更多的思考,我理解的現實主義不再是表面性的生活現實。對生命永沒有倦意的好奇,對人心的珍視與探求,確認生命意義的努力,是不過時的現實主義,應該是我的平行宇宙里最重要的部分。我期待自己的理解繼續往前走,不斷發展。或許我對現實主義不斷有新的詮釋,但不會改變的是,我的平行宇宙一定是我認定的現實。
記得少年時剛進入作文課,老師便反復教誨,情感一定要真實,這幾乎成為我們作文的金科玉律,今天,我仍想重提真實的重要性。我對真實有抑制不住的渴望與執著,但對我來說真實是發展的,創作過程中,真實的含義一直在變化。最初所理解的真實,停留于生活表層看得到、聽得的、觸碰得到、以簡單的邏輯分析得到的,是直愣愣的真實,帶著某種笨拙,甚至是被庸俗認識和偏見影響的,是一種虛假。我企圖用文字探尋另一種真實,這種真實充滿生活和人物的可能性,有可能是荒誕的真實,扭曲的真實,未曾發生過的真實,甚至是反邏輯的真實。
當下,還有一種繞不過去的真實,科學發展對人類的影響與改變。談論自己的寫作時,我下意識地將之與平行宇宙扯在一起,當代科學發展對我有巨大的沖擊。當下的科學跟以往的科學完全不同,不再是技術層面的發現或變革,不再是生活細節的技術性變革,各種新的宇宙理論宇宙設想,顛覆了人類對世界的認識,物理學家對時間的重新解讀沖擊著傳統的時間觀人世觀,各種影響甚至控制人類意識的技術正在誕生,關于移換器官甚至移換大腦的嘗試讓人重新思考靈魂與肉身,用財富換取生命時間的可能性引起對公平的深刻思考,等等。科學的發展已深入人本身,甚至有可能讓人類重新定義生命價值,重塑人的內涵。這聽起來似乎很虛,但我認定這是真實的,近些年,這種真實對我有越來越深的影響。
在這個時代,真實是變形的,但不管怎么變,總是關于人的。我的理解里,生氣勃勃活著的人是真實的本質,如果文字忘掉了人,將虛假、腐朽。在生活里有那么多假人,被生活的絲線牽扯著,或被扣在生活的面具之下,我渴望扯下他們身上隱形的線,剝掉他們的面具,讓他們真實地活在另一個世界中。
寫作中,有時會產生莫名的感激,我遇見了文字,我將之確認為自己的生命熱情,人世有了另一種可能,找到屬于我的的路徑與材料。但某些時刻又突然變得沮喪,我雖然找到構建平行世界路徑的可能,但兩個世界更多的時候是各自為政的,現實世界中的瑣碎在筆下一不小心成為一地雞毛,而我想構建的平行世界,則容易流于玄想、形式。打通兩個世界,是我最大的挑戰,寫作上的種種探索和嘗試,就是打通這兩個世界的探索與嘗試,希望做到的是,以現實支撐平行宇宙,平行宇宙成為現實的翅膀,領著現實飛揚。
王波:你的語言中有一種凄涼與哀傷的悲劇之美,這與你小說的整體氛圍很合拍。你心目中理想的小說語言是怎樣的?
王哲珠:我的語言確實帶著一種凄涼與哀傷,這大概與我的小說多是悲劇有關,我甚至有意經營這種語言的悲劇感。
在我心目中,理想的小說語言應該是有味道的,這種味道氤氳成特別的氛圍,這種氛圍將成為作家的辯識度。對我來說,讀一個作家的作品,首先吸引我的是語言。有段時間,我特別著迷畢飛宇的語言,有意識地模仿,但過了頭,文字變得很繞,甚至造作了,后來又迷上卡佛和馬爾克斯的文字。但最終發現,那都不是我的味道,我應該有自己的氛圍。
我的語言追求一種可以朗讀的質感。我希望自己的小說是可以朗讀的,讀出來時充滿美感,每寫完一個小說,喜歡隨意挑上一段讀一讀,我認為,好的語言,朗讀時應該有一種和諧的美感。
當然,我不希望自己的小說語言是單一的、重復的,最好的語言應該是適應于小說內容的,盡量準確地表達小說的內容和思想,語言與內容共同營造出作品的獨特性。在不同的作品里,我都努力把握不同的敘述節奏,尋找不同的文字感覺。
王波:你的小說中常常有細膩、扎實的細節描寫,但不加節制的細節描寫會在一定程度上稀釋和拖累思想的表達。你認為,作家在寫作中該如何平衡好細節描寫和整體思想表達的關系?
王哲珠:在細節描寫方面,我是比較用心的,相信豐富的細節會讓作品汁液飽滿,生動鮮活的細節描寫將使作品綻放生命力。在一部作品中里,精彩的細節應該像閃爍的點,使作品充滿光芒。但如你所說,不加節制的細節描寫會稀釋和拖累思想的表達,使作品變得臃腫甚至會本末倒置,將作者拖進去,忘了原先要走的路,也會將讀者繞住,忽略作品更深層的東西。
我開始思考細節描寫的適度問題。被選擇的細節能否作為一種動力,推著作品往前走或往高處升,或者有沒有足夠的表現力,是否恰到好處地表現了人物,更大的野心是能不能挖掘出人物更深層的東西。
開始創作時,容易被創作的激情帶走,有時走得太遠,盡量讓自己在創作激情中保持一份警惕。有些作家,特別是我,有時會沉迷于自認為絕妙的細節里,文字放縱起來,在那樣的放縱里,帶了無意識的自我陶醉與自大,這種時候,往往已經偏離主要的路。保持適當警惕,會讓我及時回頭。
對我來說,還有另一種方法,便是作品完成后的冷處理,放置一段時間,回頭重新審視,盡量以旁觀者的目光閱讀,對作品的評估會客觀許多,發現某些細節可以更輕靈,某些是無足輕重的,某些是平行的,這樣的審視,可以甩掉很多包裹,使作品更干凈。
王波:看得出你很注重文學的“新”,你認為當下文學有什么新現象新潮流?
王哲珠:我注意到當下文學有個奇特現象,有兩股受到較多關注的文學潮流,它們完全不同。一股變得更內斂,有意重提傳統的價值觀、人世觀,比如述寫逐漸消失的某種手藝、某種儀式或人物命運,這些承載著人類千百年來認定的文化與價值。這類文本表達方式大多較平靜明晰,有種繁華落實后的安然,將經營隱在不經意的敘述背后,充滿情懷,凄涼之中又帶著溫與暖意。另一股是變得更加開放。當下現實有太多顛覆性變革,太過駁雜,給人類對現實的理解與適應帶來巨大考驗,作家越來越難以把握現實,但這更激起某種探索與冒險,很多作家努力打開自我,在文本中各種嘗試,用各種開式,尋找更多樣的路徑,表現所理解的現實性主義,設想人類和世界的可能性。這類文本通常有別于傳統文學的表達方式,如以荒誕的形式表現現實,以隱喻的方式述寫人對新現實的反應,以科幻的形式寄托對現實的理解與對人類未來的設想等等。這兩股潮流都關注現實,但一個以回望的姿態,一個充滿把握當下的野心和對未來的好奇。
王波:最后談談你當前的創作。
王哲珠:接下來的創作,仍然是構建我的“平行宇宙”,但會努力掙脫原先的某些寫作習慣,希望有新的發現,新的嘗試。今年除了修改去年完成的長篇小說《壘影子的人》,著重點會放在創作長篇小說《元時代心靈報告》上。這個長篇主要敘寫這時代中的個人,從生活方式到精神狀態,人對時代的反應,人的世界觀的改變,在時代中對自我的定位。一切被破壞被顛覆的同時,也在努力重新構建,這種重建的努力正是時代變遷與進步的動力,他們代表了人民,他們是這個時代的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