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年的春天，我到中山市參加粵港澳大灣區第二屆欖邊詩歌高峰論壇活動，獲中山市詩歌學會主席、《香山詩刊》主編王曉波先生惠贈詩集《雨殤·王曉波詩歌選集》一冊。至今，已歷夏、秋、冬三季了。期間，我常翻閱這本詩集。在翻閱中，總覺得我的心靈被一種既古典又現代的詩意纏繞；總覺得有一儒雅瘦弱的詩人在我的面前，徘徊復徘徊，欲引我與之為伴，與之一同心向遠方，并靜聽他那略帶憂郁的喟嘆，和浪漫的抒情。我的這些感覺，已經告訴我，這是一本值得閱讀和欣賞的詩集。

縱覽整本詩集，我發覺，有兩個字，“愛”與“愁”，總是跳躍和閃爍于王曉波的每一首詩中，是“愛”與“愁”，激發詩人在時代在現實中的詩性歌吟，是“愛”與“愁”，讓詩人用典雅的語言建構并向讀者打開他獨特的詩意世界，讓美和善在真誠的詠唱中得以延伸、拓展和升華。?

愛心充盈，是一切藝術靈感的源泉，是詩情噴發的原初動力。在詩人王曉波的心里，愛就是對親情、友情、鄉情、愛情的珍惜和感念，而這種珍惜和感念成了王曉波真誠吟唱的主題。當我讀到這首以樸素語言寫就的四節八行短詩《菩薩》，就有一種心領神會的溫暖，就有一種強烈的共鳴：

鄉間千年傳說，到禪城祖廟祈福

能給五行缺水的人添福消災

返鄉前，母親誠心去了一趟祖廟

添了香油請了開光佛珠

念珠至今在我手腕，已近十年

穿連念珠的繩子斷了數次

每次我將這念珠串起佩戴手腕

總覺自己被一尊菩薩攙扶

在詩人的心中，母親就是一尊攙扶和保佑自己一生的菩薩，偉大母愛就是無邊的佛光，為此，詩人要時刻將一串由母親虔誠請回的開光佛珠佩戴在手腕上，時刻感念母愛。這首短詩，語言十分簡約，但言短意長，大巧無技，唯真至勝，讓讀者在閱讀后感受到一種大愛無邊的詩意。此外，王曉波還有《給母親》《母親，是一種歲月》《蒼老的河灣》等十分感人的表現親情的詩作?！昂迷娔^近人情”，這些感人詩作，再次證明，真誠的抒情永遠是詩的靈魂。 ??

愛情是人類繁衍傳續的永恒方式，也是文學尤其是詩歌抒寫不絕的重要內容。自古以來，究竟有多少詩人為愛情獻上了或纏綿悱惻，或大氣磅礴的歌詩？我想，這應是一個無法統計的數字。詩人王曉波也是一名“情圣”，他寫了一系列的愛情詩，如《沉香》《我叫你梅或者荷》《江南》《梅花的訊息》《愛回來過》《遙遠的美麗》《聽雪》等等，無不至情至性，無不真摯動人。他的短詩《戀火》，就給人一種為愛而不惜奉獻一切的真情：“寒冬攜著荒涼將我拜訪/訴說你 ?佇立在/灰色的夜霧中等我/我的心劇痛地燃燒/只要能給你增添一絲溫暖/我愿是寒流中的一堆篝火/只要你終生心暖/我愿化成最后一撮灰燼”。 美好的愛情是人性最美的體現，優秀的愛情詩最能表現人性之美。王曉波的愛情詩就是那以人性美釀造的甘醇美酒，可讓你輕吮慢品，可讓你微醉腸熱，也可讓你淚滴心河，如《七夕》：“我又把天街的那盞燈籠點亮/你可要看清去年渡而未過的天河//姐姐，我每時每刻都在為你寫詩/你的名字是我最鐘愛最心疼的情詩”。我想，一定是有位女神長駐在詩人的心中，才會讓他如此癡情癡戀，也或者，圣潔的愛情是詩人心中永恒的幻美和追求，才會讓他保持一顆童真純潔之心，時刻在苦苦思念，苦苦吟哦：“在黃昏 ?在黃葉/倦意飄蕩的一刻/在人們感到/生命如白開水/一般 ?涼時/愛說 ?她回來過/有緣的人 ?總會遇見/愛回來過/我想/你定如她一般美好”。王曉波的愛情詩在保持情感的真實之外，還有他獨特的詩意表達，那就是在溫婉含蓄中抒唱他對愛情的堅貞和執著，以及愛義下的人生感悟，讓詩意在訴說中呈現，從不落俗套：“幾度彩霞滿天/幾許風雨滿途/撐傘黯然走來/盼只盼 ?能與你途中遇見/相信愛情 ?相信未來/你我能在途中遇見/只盼與你途中遇見”（《相信愛情》）。讀王曉波的愛情詩總能讓人感受到怎一個“情”字了得！

海德格爾認為，詩人的天職是還鄉。對于現代人來說，還鄉，應有另一種社會層面的意義。在現代工業文明發展中，千千萬萬的在外鄉外省拼搏的人，在積極融入時代洪流的過程中，依然懷揣鄉愁，不時回望故鄉，以述說鄉情、回憶童年來尋獲對靈魂的安撫和慰藉。詩人王曉波大學畢業后來到位于珠三角的中山市工作。盡管中山與故鄉廉江同為粵省，但相距也有數百公里之遙。故鄉有父母，有兄弟，有親朋，就有鄉情，就有鄉愁，就有詩歌。然而，詩人王曉波在詩中所抒發的，卻不僅僅是個人的鄉戀鄉愿，而是千千萬萬個普通打工者，尤其是男性打工者，對遠方家人的思念之情，對妻子、父母的辛勞付出和奉獻的真情詠唱，如《家書》《新月》《心雨》《心暖》《凌晨的雪鄉》《南行車流》等，無不給人一種親和親近親切之感。詩能否贏得讀者的認可，在很大程度上，要看其能否具有感染人心的力量，王曉波的詩，大多數在這方面都是具備的。

中國傳統文人，都有“士”的家國情懷，王曉波亦不例外。對于王曉波來說，所謂的另一種鄉愁，盡管也是“故里山泉的汩汩流水”、“昔日早起的朗朗晨讀”和“失去的童心”，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家國之思。在詩中，王曉波對他所熱愛的中國歷史文化進行了詩意的演繹和詮釋，如他的《千年的月光》《香山》《漢字》，如他的《端午，緬懷詩魂屈原》：“熱鬧的龍舟賽/岸上站著的是人群/跪下的是人心/屹立千秋的是中華詩魂”。我想，在詩中，王曉波要表達的應是在現代文明中，我們必須堅守我們的民族文化之魂，因為，唯有我們民族的文化之魂，才是我們心中永久的“鄉愁”。

真正的“愁”，在王曉波的詩里，則是一種憂患之思，是良知與擔當的體現。黑格爾認為，在一個深刻的靈魂里痛苦總不失為美。王曉波的《夜讀魯迅》，就表現了詩人作為一名思想者對魯迅精神日漸消彌的哀傷，以及對魯迅精神的執著尋覓與堅定守護，有著深厚的內涵：“我害怕深夜/孤獨無眠的漆黑/黑夜里的心跳聲/讓人更加戰栗//先生的吶喊聲/驚醒了/昏睡的靈魂/夜色迷茫/在沒有星月的深夜/我害怕孤獨漆黑/曠野/傳來的吶喊聲/讓我不再感到孤獨/讓我不再害怕漆黑//摸索中/我努力/擦亮手中的火柴/我渴望手中這點燭火/能讓我找尋到光明/能讓我們不再害怕孤單”。對于一個深懷憂患之思的詩人來說，把握時代，關心現實，實為應有之義。王曉波在真情吟唱親情、鄉情、愛情的同時，還把目光更多地投到時代投到現實中去，并將對現實、對生存的憂患之思，化為具有厚重品質，更能引發讀者共鳴的詩篇。在《太陽雨》一詩里，詩人借用小兒稚語來表達對人類生存的憂患：“難道它們一定要流進水溝？/難道它們就不怕會弄臟自己？”由太陽雨而想到人的生命、人的痛苦：“小兒稚語純真/使人暢慰 ?卻無語/無言的更是/某個時候的那句/‘人生病那么痛苦！人為什么要生下來呢？’”而《一條咳嗽的魚》，則表現了詩人對普通老百姓，尤其是從農村到城市生活，卻又備受生活環境嚴重被污染之苦的人們深切的人文關懷：“在行人不見路/城中不見樓的/霧霾里/一條沒法/高興的魚 ?終日/咳嗽不止”，和深深的憂慮：“如何 做回一條/河里的魚”。在詩的最后，還以詼諧調侃的方式，提醒人們：“匆忙中 ?踏上歸程/可別忘了/出門佩戴口罩”。這是詩人對工業化時代只顧經濟利益而不顧環境保護帶來的負面效應的批判。在此詩中，象征、隱喻、諷刺等詩歌技藝的運用十分巧妙，也體現了王曉波詩歌現代性的一面。

自古悲憤出詩人。由于詩人擁有一顆敏感之心，往往會成為人類社會生活的先知先覺。最能體現詩人王曉波悲憫情懷的，應是他的長詩《雨殤》。作為具有社會屬性的每一個詩人，都不可能生存于與社會現實完全脫節的真空狀態。如果一個詩人只迷戀和沉溺于自己的內心世界，而對現實世界的變化麻木不仁，他就不會寫出能反映時代真實的大氣之作。王曉波長年工作和生活于珠三角，對工業發展較快帶來的自然環境被污染被破壞的現狀，感受極其深刻。這種直接感受久郁于心，便催生和激發了他創作的靈感與力量，讓他忍不住以詩的形式向現實發出拷問、吶喊和控訴，以期引起人們對經濟發展方式的反省，讓“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真正深入人心。天降雨，本是一種自然現象，但雨在下降的過程中，卻受到飄浮在空中的各種有毒塵粒的污染，落到地面時再與各種有害化學物質、流液混合，而形成了到處橫流的污水毒液。由此，詩人聯想到各種地震、海嘯、核泄漏的發生等等極其可怕的現象。面對這種人為的客觀存在，詩人痛心疾首，哀嘆：“逾七成的水資源無法潔凈，泛濫著/核元素的大海已變成，一部/悄無聲息 ?滅絕人類的絞肉機/純潔的雨水/鑲嵌地球的最后一滴清澈眼淚”。雨本無辜，但雨卻因為人類在工業化進程中無休止地向大自然索取，無休止地破壞大自然而成了罪惡的替身。詩人還對高度智慧高度科技的時代進行了思考和批判，認為最智慧的時代是最愚蠢的時代，高度科技使人高度失控。在詩中，詩人關懷關心的已是整個人類的生存環境，忡忡憂心讓他長歌當哭，但赤子之心永存希冀：

沉默的大地危機四伏。我的心如

另一扇窗，我踢跑 ?食我血嚼我肉，吞日

吞月的天狗。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頂

我大聲地叩門 ?我幻想驚醒酣夢的女媧

遠去的諸神。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頂

隕落的流星雨，沒能撲滅我心中的火種。我夢想

我的矮小身軀攔截雷激霆怒

我那殘缺身軀堵塞那泄漏災難的天洞

打開另一扇窗，開窗千里放云行

明天，雖然是一個未知的夢

心是永遠不滅的火種

拷問文明。黯然的地球村

哪天，云開霧散粲然一笑，頜首向天

天高云闊 ?在遠方 ?彰顯燦爛的光芒

在這里，愁即悲憫，悲憫即大愛，有大愛之心的詩人必有大格局大境界。有這樣格局與境界的詩人，其所創作的詩歌的境界，難道還會不高嗎？詩人王曉波以責任和擔當寫就的這首熱血長詩，既有他情感的宣泄，更有他深入思考與真誠祈愿的詩意表現，頗有《離騷》的風韻和風骨。我認為，這首長詩應是這部詩集的壓軸之作。

詩歌的意境是詩歌最美的形態。有古詩論者認為，“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王曉波深受中國傳統古典詩學的浸淫和影響，無論是表現親情、愛情、鄉情的詩作，抑或是表現悲憫情懷、憂患之思的詩作，都十分注重營造詩的意境，達至王國維所言的“一切景語皆情語”的藝術效果。在這部詩集中，我還發現，新詩之于王曉波，是舊韻新聲，他的新詩除了有較強的畫面感外，還喜歡押韻，還注重詩中內在的韻律，節奏感強，有一種音韻美，如他的《六月天》《問月》《你是最安靜的一朵》等，均可朗讀出既有傳統意境，又有現代審美的獨特韻味，詩意濃郁。總體來說，溫婉、深情，加上古典主義色彩與現代浪漫情懷的結合，已成為王曉波成熟的詩歌抒情風格，如他的《虹》《接一掌春風》《傳說》《西窗》等詩，既是古典的，也是現代的，他總能在自我營造的古典意境中走出，回歸現實，回到此在的心境。

王曉波的詩歌十分純粹。我始終認為，詩歌是十分感性的語言藝術，必須具有美感，能給人以品味不盡的美感享受，而這種美感效果，來自于詩歌的真實性與藝術性高度完美統一的藝術形象。真實性是指詩人主觀情感的真實，而藝術性則是指詩人通過語言將真實的主觀情感，以最形象最獨特的方式表現出來，讓詩歌具有耐人玩味的魅力和富有美感的效果。這其實就是以藝術形象表現情感的詩歌本質。在當今“口水詩”泛濫的詩壇，王曉波能堅守詩歌的藝術與抒情本質，堅持通過意象來表情達意，尤顯珍貴和純粹。《遠方》《我們是海鳥浪花》《以夢為馬》諸詩，語言純凈干練，抒情浪漫唯美，可讓讀者從中獲得一片澄明心境和藝術美的愉悅享受。

王曉波的詩大多短少精致，這可見詩人在抒寫中十分注意情感的約束和節制?！稏|籬》《穿透黑地的寂寥》《奔跑》等詩都是他短詩中的上品，盡管短少，但所蘊含的情感十分豐富，所營造的意象十分生動，如《雕刻的時光》就有這樣閃著金子之光，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詩句：“在光陰的河岸我撿到數根銀絲/丟了銀發的 也許是那呼嘯而過的白馬”，此外，詩思的疊壘和遞進，也是其詩寫的一大特色，如他的《真相》，就是將對生活的哲思通過詩化的語言，不斷推演，不斷疊加，不斷延展。是的，詩學亦為生命的哲學，詩人不僅能感性地認知世界，也能知性地感悟生命。盡管王曉波常以感性入詩，但詩中也有對歲月流逝、生命老去的感喟，也有對生命和生活的深刻體驗，如《歲月是一把刀》《秋風》《余生》《一杯被奚落的咖啡》等。然而，富含哲理的詩歌寫作并非王曉波的強項。

在這部詩集中，也有個別詩作，因短少而無長意遠境；盡管是短詩，但仍不夠凝練，似有散文化傾向，跳躍感不強，形容詞較多，語言的張力不足，在一定程度上制約和影響了詩意空間的拓展。但我相信，在漫漫詩路中執著前行的王曉波，在今后必能用屬于他自己的語言，去創造出更加獨特的詩性和詩意的世界。 ? ? ? ? ? ? ? ? ?

作者簡介：野松，系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曾與龐清明、楚中劍一起主編《第三條道路》詩報，有詩歌與評論發表于國內外各種刊物、報紙和選本，曾出版詩集《愛的弦音》《歌唱和自白》《大地行吟》《裸袒的靈魂》和詩歌評論集《神州詩意的燈輝》, 曾獲第三條道路詩歌寫作新銳獎，在第六屆珠江國際詩歌節——尋找五邑詩人評選活動中榮獲“五邑詩人”原創成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