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標題

標題
內容
七八九新軍突起 | 徯晗
更新時間:2019-04-18 來源:廣東文壇
徯晗:寫作是人生崎路上的一根拐杖
作家簡介:徯晗,女,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迄今已在《收獲》《十月》《中國作家》《作家》《上海文學》《江南》《山花》等各類文學期刊發表文學作品三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平原紀事》《沁園》《愛是一條溫暖的河》等,另有數十部中短篇小說及部分文學隨筆、散文、文學評論及文論。出版專著數本。多部作品的影視改編權被買斷。小說數十次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各類選刊及多種選本。
創作談
在堅持中扎根
□徯晗
我從十多歲開始寫作,到現在算起來已經三十多年了,間或也有過中斷與停頓,最長的一次停頓達到八年,差不多是一個年代。
正是在這差不多一個年代的時間里,文壇又冒出了好多優秀的作家,他們多是我的同代人,而我竟然對他們的作品一無所知——我的停頓是如此干凈和徹底,別說過去那些曾經聯系緊密的文學同道,就是過去日不離手的文學期刊與文學經典也都完全離棄。那時期的我,南飄在廣州,每日為生計壓迫著追趕著,渴望把生命的根,扎進異鄉的土壤里。這扎根的過程是艱辛的,勇敢的,也是義無反顧的。事實也是如此,我在這里奮斗,安家,結婚生子,把根扎進這里的土壤里。設若沒有這一段扎根的過程,我后面就沒有底氣和決心重返文壇。
2003年夏天,我辭去一份全國排名前幾的暢銷期刊的編輯工作,開始久違的文學寫作。我以為我只是稍作休整后的重新出發,但現實遠比我理解的要殘酷。當我懷著如釋重負的欣悅,去趕文學的班車時,發現這車已然不是過去的樣子,它看起來有一些陳舊,一些不合時宜,它更像是一輛搖搖晃晃逆行的空車,車上只寥寥地坐著幾個看起來上錯了車的乘客,再也不是過去那種人擠人人挨人的盛況。這種冷清倒也不令我失望,我向來不怕冷清,也能忍受無人眷顧的孤單。但我遇到的是失敗,是發不出稿件的失敗——那時我真的有了強烈的挫敗感和羞恥感。是的,后者更甚。
我開始反思自己,內心里也有了某種疑惑:我是不是不會寫小說了呢?還是我寫得真的不夠好?是我的敘事方式有問題還是文學刊物本身的審稿尺度發生了變化?刊物還看自由來稿嗎?何以我投出去的稿件大都會泥牛入海呢?
我想,也許是我停頓得太久,也許是我對文學的背棄讓我受到了某種懲罰。我對它背棄,并不是因為不愛。相反,我把這愛深埋在了心里。我離開它,正是為了有一天能更有條件,更有準備地回來找它。現在我回來了,來踐那個心靈之約。可它卻不再認可我,接納我。多年來,文學就像我人生崎路中的一根拐杖,可我現在把它弄丟了。
我必須要把它找回來,我未來的人生需要有它作為支撐。要想重回它的懷抱,我得有在異鄉扎根一樣的堅持和勇氣。某種程度上,文壇也是一個健忘的地方。就像在股市里,股民只有魚一樣的“七秒記憶”。作為一名普通的寫作者,只要十年不寫,你其實很容易被你的讀者忘記。如果失去了曾經欣賞過你,栽培過你的那些編輯朋友的聯系方式,你其實也很容易被你的編輯忘記。何況,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人會在時間里老去,會離開原有的崗位,對不熟悉你作品的人來說,你其實就是一張新面孔。如果身上沒有任何“價值”可以被發現,被挖掘,你就會像一個不斷走熊的股票,被打折,被ST,甚至被退市。何況文學作品浩如煙海,時代不停地推陳出新,能在時間的掩埋和銹蝕下會不從圖書館的書架上被移走的又有幾部?
既然你不可能成為那僅有的不被移走的幾部,那么寫作的意義就在寫作的途中。在想明白這些后,我所要做的就是堅持。是的,堅持寫,堅持投。我在內心里告訴自己,除了堅持,我沒有任何選擇。我不能輕易把自己從文學的園地里移走。我想,哪怕我只是一顆文學的小草,我也要回到文學的園地里去呼吸一個春天,或者幾個夏天。即便從此不再返青,但我在那里活過,扎根過。
直到2005年我的長篇《愛是一條溫暖的河》在《小說月報》長篇專號上推出,在刊物和眾多讀者的垂愛下,我才算真正重新回到了文學的園地中。盡管之前的兩年中我也發表了幾個中短篇,但這個長篇帶來的影響力才是真正決定我重返文壇的力量。我感謝我的責編韓新枝和當時的執行主編鄧芳,是她們牽著我的手,把我重新拉回了文學的園地。我還記得在2006年的《小說月報》黃山筆會上,當時的《小說月報》主編也是原《小說家》的編輯馬津海老師在會上介紹我時說的一句風趣話:“徯晗是年輕的‘老作家’,我們歡迎她重回文壇”,馬老師接下來又補充了一句:“我還在《小說家》時就讀過她的小說”。其時,《小說家》已改版為《小說月報原創》多年。我使勁忍住了自己的眼淚,內心里感到特別的溫暖和安慰,原來還有人記得我,而這個人還是馬老師。
事實上,在我初出道時,我是順利的,從我的第一篇稿子出去,就沒有遭遇過退稿,而且幾乎每一篇稿子都發在刊物比較醒目的位置上。現在想來,只能說是幸運。誠然,那時也有刊物對新人的栽培與厚愛,但那個文學的年代也是一個百舸爭流的時代,你至少得是一條舸,你才能有入水不沉的本事。哪怕你只是一條竹筏子,也要有戰勝水流的能力。我自認為我是會寫小說的,對小說的技巧和敘事經驗也不陌生,何況那種創作的本能和積累被多年壓制后的集中爆發——我在辭職后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寫了兩部長篇和十數部中短篇,而且幾乎日日閱讀,不止是那些年的大部分諾獎作家和布克獎作家的作品,就連國內幾乎所有的文學期刊也不放過。我像熟悉自己的腳趾豆一樣熟悉當時的作家作品,清楚地知道哪些人在寫,哪些人寫得不錯,就連那些我在停頓期間錯過的作家作品我也都回補了八九不離十。我在心里為這些作家的作品標示出明晰的坐標,他們中哪些人是我需要學習的,哪些人在寫作中的軟脅和硬傷是我必須引以為鑒和加以回避的。在反復的文本細讀中,我下意識地形成解析作品的閱讀習慣。事實上,這樣的習慣也幾乎伴隨著我整個的閱讀與寫作生涯。這樣的文本解析讓我清楚作品的優劣,也讓我更冷靜和理性地辨析自己的作品,從而對自己的寫作做出相對客觀的認識。
我重新回到了文學的園地里,開始有編輯向我約稿,我的小說也漸漸登上各個文學刊物的顯眼處,并被同時期的各種選刊及選本選載,那些和我失聯多年的讀者也開始從網上找到我,他們欣喜地給我發來電郵,有的還寄來了他們保存的我的舊作。這些舊作我在遷徙的過程中多半已丟失,所以顯得特別珍貴,我從內心里感激這些讀者。看起來我的寫作似乎又得到了一些認可,但我卻開始有了新的困惑:我真的對得起閱讀我作品的讀者嗎?對得起刊物對我的扶持嗎?我有沒有不斷地超越自己呢?
在我看來,寫作是對自我的不斷超越,是在高度與難度上對自我的挑戰。此前,不能發表或發表困難,讓我感到羞恥。現在,不能寫作更好的或更令自己滿意的作品更讓我感到羞恥。如果寫作只是為了發表,我可以一直寫下去,即使會失去一些讀者,但總會有新的讀者補充進來。但我不能欺騙自己的感覺,我不能忍受寫作的重復。我既不能忍受自己重復別人,更不能忍受自己重復自己。如果我的下一部作品不能給我帶來新的創作體驗與閱讀感受,我就會放棄對這個文本的經營與建構。有時候,同一個編輯在編我的不同稿件時,告訴我不能相信這些作品是同一個人寫的。我聽到后就會問,那么你覺得上一篇好還是這一篇好呢?如果對方說各有所長,我就會繼續追問各自所長在哪里。然后我會想,我的下一篇不要有這樣的所長。我要尋求其它的所長。如果對方說,這一篇比上一篇好,且真實地傳達出它的好在哪里,我會感到些許安慰。我想,我總算又往前走了一點點,哪怕只有一小步。
這樣的苛求,使得我的寫作越來越艱難。尤其是在閱讀那些令我高山仰止的作品時,某種頹廢感和絕望感會令我感到莫名的沮喪,并為自己的寫作感到羞恥。我至今仍記得我在2004年底寫作《庫切的憂郁》時的那種絕望感——讀完庫切當時所有的中譯本之后,我整整有半年不能寫作。我覺得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我對自己的有限性感到無可奈何,因為知道自己的限度,并且無法超越這一限度。不僅是無法超越自己,更是無法超越他人。這些偉大作家的作品讓我感到害怕和顫栗,讓我望而卻步。我深深地知曉自己即使窮盡一生的努力,也無法爬上這些偉大作家的腳背。
那些偉大的作品讓你明白,你歷經艱難走過的道路,別人早已經走過,而別人去過的地方,你也許一生也無法抵達。我在很多場合談論過庫切,我所以喜歡他,就是因為他在難度與高度上不斷地超越了他自己,也超越了他同時代的其他作家。他沒有一個文本是重復的,他既不肯重復別人,更不肯重復自己。他不止是在形式上不肯饒過自己,在內容和深度上更不會對自己手軟。
面對那些極優秀的文本,我相信很多作家都有過這樣的自愧:對自己寫作的局促感到絕望,無力和虛妄,會在知命之年到來之前就先認命,并懷疑自己堅持下去的意義。因為知恥而不再后勇,沒有勇氣與自己的有限性搏斗,致使前行的腳步變得沮喪和遲滯。雖然這種自我認識對他人沒什么不好,對這個世界保持敬畏也沒有什么不好,但你還是感覺到某種強悍的力量在無形地摧垮你的精神,你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某種虛弱與無力。這種力所不逮的恥感油然而生,會讓你時常有種轉身離去的念頭。你會無數次地詰問自己,你還有必要堅持下去嗎?寫作真的需要你嗎?又或者你還真的需要寫作嗎?
是的,有的作家會說不是寫作需要我,是我需要寫作。如此,你盡可以自說自話,寫下的作品也不需要尋找讀者和呼應,也不需要發表的途徑。那么,今天文學的式微和讀者的離去和你也沒有任何關系,你只管寫就是。但我不行,沒有讀者,我的寫作就失去了意義。我從那個有很多讀者的時代過來,我從他們那里感受到彼此的需要與慰藉。我以為我的文字被需要,而不是我需要我的文字,這才是我寫作的意義。
一部作品的誕生,就是一次對話的建立。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與你的人物對話,與你的思想對話,你也在通過你的人物,你的思想與你的讀者對話。這是我們所有的人對閱讀的期待。總有那些心領神會的讀者,通過文字抵達你的作品,抵達你。這才是寫作存續下來并存續下去的意義。我們寫下的每一部作品,其實都在期待一些隱性的讀者,期待他們和你分享心靈的秘密,破解你用心編寫的思維密碼。
我羨慕那些對寫作永遠保持著詩人般激情的作家,我更敬佩那些對寫作幾十年如一日,保持著持久韌性的作家,他們可以一部又一部地寫下去。當然,如果僅僅是寫出來發表和出版,那另當別論。我說的是另外的一類作家,他們不斷地誕生新的文本,只是為了實現對自己已有文本的超越。譬如作家李洱,他在忍受了十三年的寂寞和被遺忘之后,拿出了一部堪稱經典的《應物兄》。七十多萬字讀下來之后,沒有人覺得它長,這就是一個寫作者存世的意義。
我相信任何一個有羞恥感的寫作者,都對自身的寫作有更高的要求。他不愿認可某種重復與乏味,乃至于他寧可放棄寫作——我身邊就有這樣的同行朋友。他們太愛惜自己的羽毛,作品就是他們的翎毛,他們的文字就是這翎毛的顏色與紋路,是他們呈現給這個世界的精神鏡像。他們因格外自重而不肯隨便落筆。我相信假如他們還愿意寫,肯寫,他們寫下的那些作品也一定會勝過期刊上的部分平庸作品。但是,羞恥感是一個作家的宿命。不寫,也像寫一樣,成為一個作家的宿命。
有一位聲名已十分響亮的作家朋友曾說過,每一個成功的作家背后都傷痕累累。他這句話曾經打動過我。我想他所謂的傷痕累累,其實就是某種因寫作而產生的羞恥感。那種被否定的挫敗感,哪一個成功的作家沒有遭遇過呢?
比否定更打擊我們的是自我否定,除非你不需要自省,并永遠活在一種自得之中。如此,作家所要面對的,還有另一種情形:他不能寫出他想要的作品。他力有所不逮,無法達成自己的寫作意愿和寫作目標,這讓他對自己的能力產生懷疑,質疑,自卑,因而滋生對自身的蔑視:自我蔑視,這源于內心的恥感。或者他寫了,他的聲音卻到不了讀者那里,就像一個行走在荒原中的人,即使他喊出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卻永遠地消失在闊大無垠的曠野里,被無邊的曠野所吞沒,就像他從來也沒有叫喊過。他的叫喊,等同于虛無。這是一種更深邃的否定。
我相信每一個投身寫作的人,他們最初的動機都是純正的,他必得要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他的樂與喜,苦與悲,以及他對世界的認知與看法,才能化解他心中的塊壘。這是作家的宿命。這宿命也決定了他另外的宿命:與人分享創造的快樂。即使他不追求更多的讀者,只遵循他內心的某一準則,堅守他認定的價值觀和美學原則,但他的內心還有更高的要求:渴望與時間共存。那是對智慧之光的某種期許,它必得有忍受種種被漠視與誤解的強大意志與定力,這是一個不斷與內心的孤獨作斗爭的過程。與其說這是一種頑強,不如說是一種信仰,沒有一種信仰的堅守者不是孤獨的,不需要與他所處的環境作抗爭。
我不知道有多少寫作的人會有像我這樣的羞恥感。這輩子我注定要承受這種苦難,在內心的苦難中,書寫人的生存與命運,并沿著這種苦難去探索生命中的其他:憐憫、愛、尊嚴、困窘與無助。為病的、老的、弱的,為真的、善的、美的……也為所有藝術之美所蘊含的不朽。
創作年表:
●1989年發表長篇小說《日落》(《天津文學》)。
●1990年發表長篇小說《古宅》(《長江》文學叢刊)。
●1993年發表中篇小說《靈魂無助》(《長江文藝》),入選湖北《新時期文學大系》。
●1993年發表短篇小說《拒絕語言》(《作家》),入選《廣東五十年文選》。
●1994年發表中篇小說《界石左右》(《長江文藝》),獲《長江文藝》松剛杯獎。
●1997年發表中篇小說《扒雪》(《江南》),入選中國當代情愛倫理作品書系第三輯,今日中國出版社出版。
●2004年發表中篇小說《壞孩子的天空》(《江南》)。
●2005年發表長篇小說《愛是一條溫暖的河》(《小說月報》長篇專號),獲廣東省第十五屆新人新作獎。
●2006年發表中篇小說《私人經典》(《芳草》創刊號)。
●2007年發表中篇小說《隱秘》(《收獲》),入選《小說月報》《廣東小說精選》等選刊及選本。
●2007年發表中篇小說《蹺蹺板》(《小說月報原創》),獲廣東省首屆青年文學獎,入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以及《小說月報》2007年年度精選、小說月報原創《情感小說》卷等叢書。
●2007年發表中篇小說《溫暖的平原》(《芳草》),入選《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并被《江海晚報》《荊州日報》等報紙及數家電臺連載和連播。
●2008年發表短篇《金臀》(《江南》),入圍第十三屆《小說月報》百花獎,入選《全球華語小說大系》《21世紀年度小說選》《中國短篇小說年選》等多種選本。
●2009年發表中篇小說《兩棵棗樹》(《江南》),入選《中篇小說選刊》。
●2010年發表短篇小說《黎明之刃》(《上海文學》),入選《中華文學選刊》及《21世紀年度小說選》《中國短篇小說年選》《新世紀短篇佳作選評》等選本。
●2010年發表長篇小說《沁園》(《小說月報原創》)。
●2011年發表中篇小說《誓言》(《北京文學》),入圍第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并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及《全民閱讀精品文庫》《2011中國中篇小說年選》《廣東小說精選》等選本。
●2012年發表短篇小說《守橋人》(《江南》),入選《小說月報》及《中國短篇小說年選》。
●2013年發表中篇小說《隱者考》(《長江文藝》),《小說月報》選載。
●2016年發表長篇小說《平原紀事》(《十月》)。
●2016年出版中篇小說集《隱秘》(花城出版社)。
●2016年出版長篇小說《星空·原野·燕子花》(花城出版社)。
●2017年出版長篇小說《天下第一菜》(花城出版社)。
●另有《回望》《顫動的日光》《永動》等多個短篇入選《小說選刊》及《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010、2011、2012)等多種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