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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之夏
更新時間:2019-03-28 作者:盛慧來源:廣東作家網
男人愛上的第一個女孩,大多是他的姐姐。日本導演黑澤明就曾在自傳《蛤蟆的油》中深情描述過她早逝的小姐姐,并說她身上有一種像水晶一般透明、柔弱易殞、令人哀憐的美。小姐姐去世后的某一個人偶節(jié),他看見一個女孩(別人都看不到),女孩像極了小姐姐。她跑,他也跟著跑。后來,女孩消失了,男孩看到了滿目炫爛的桃花,如夢如幻。
?——題記
那年夏天,雨水特別多,村莊里光線灰暗,像海底的一艘沉船。我和堂弟只能天天呆在家里玩,他膽子很小,只要一聽到響雷,就捂著耳朵往衣櫥里躲。雨啰啰嗦嗦下了半個月,天終于晴了,母親知道我們在家悶得發(fā)慌,便叫我們去放鴨子。她說:“你們要小心看著,這群小鴨子心很野,只要有一晚不回家,就會變成野鴨子了?!碧玫芤宦?,高興地跳起來說:“那就把它們全放了,我媽說野鴨比家鴨好吃得多。”母親瞪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正是午睡時分,村子里空空蕩蕩,久違的陽光分外刺眼,樹枝上,知了的聲音越來越大,像是在吵架。小鴨子們聞到池塘的氣味,頓時興奮起來,搖擺著身子往下跳,動作笨拙而滑稽。有一只鴨子,很胖,膽子小,它站在池塘邊,探了一下頭,脖子像彈簧一樣,馬上又縮了回來。我用竹竿捅它的屁股,它急得嘎嘎直叫。堂弟俯下身,摸了摸它顫抖的身子,抱起來,像放紙船一樣,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水里。
我穿著一條開了三扇窗戶的紅短褲,撅著屁股和堂弟在餛飩樹下玩泥巴。村里的老人經常把我們叫做“黑白無常”,因為我皮膚黑得發(fā)亮,像涂了黑漆的泥娃娃,堂弟則又白又胖,他總喜歡穿一雙綠色的拖鞋,就像一只小白熊踩著一塊西瓜皮。他在修一座城堡,我則在修一條公路,這是從我們小鎮(zhèn)通往縣城的公路,因為從我們鎮(zhèn)上去縣城,還沒有公路,只能坐輪船。我七歲了,還不知道縣城是什么樣子。熱風吹得人昏昏欲睡,有一束陽光很狡猾,它穿過層層疊疊枝條,照在我背上,煙頭一樣燙。
蹲的時間長了,腿有些發(fā)麻,我就站起來,跺了跺腳。就在這時,我看到村口的那片洋槐樹下,站著一個又瘦又高的女孩,二十出頭的樣子,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戴著草帽,漂亮極了,像是從掛歷上走下來的一樣。
她走的比我想象的慢,像一片云彩,緩緩地、緩緩地飄過來。等飄到跟前時,我看到她的皮膚,比鎮(zhèn)上所有的女孩子都白,眼睛像雨后的天空一樣干凈、明亮,一邊走一邊拿綢面的小扇子輕輕扇著風,一陣好聞的水蜜桃香味傳到了我的鼻子里,我使勁地吸了幾口,趕緊低下頭。
我以為她已經走遠,抬起頭一看,發(fā)現(xiàn)她竟然還站在那里,正握著一只粉紅色的塑料水壺喝水,粉白的脖子,微微顫動。喝完水,她用手背輕輕擦擦玫瑰色的柔軟嘴唇。我怕她發(fā)現(xiàn)我在偷看,趕緊別過臉去,假裝輕松地吹起了口哨。
“小弟!” 她叫了我一聲,聲音像一朵蒲公英飄到我耳中,柔柔的,癢癢的。我沒想到她會跟我講話,腦子竟然一片空白,她后來講了什么,我竟一句也沒聽清楚,像傻子一樣搖了搖頭。
看著她修長的背影,像一條細線,消失在道路的拐角,我心中竟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憂傷。堂弟用手背抹了抹鼻涕,看著我,一臉認真地說: “我媽說騙人是小狗,你剛才騙人了?!?/span>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說:“我,我,我騙誰了?”
“李福春不是你爸爸嗎?人家問你家在哪里,你怎么說不知道呢?”
我這下才醒過神來說:“我,我,我沒聽見?!?/span>
“我知道為什么,”堂弟頓了頓說,“你……歡喜她?!?/span>
我惱羞成怒,掄起手掌嚇唬他:“你再胡說,我一掌劈死你?!?/span>
天色漸暗時,我們像兩個小流浪漢,趕著鴨子,往家里走去。那只胖鴨子走得特別慢,堂弟干脆把它塞到了短褲的口袋里??斓郊议T口時,聞到了久違的醬肉香味,我使勁地吸著鼻子,撒開腿跑回家??蓜傔M門,見到她坐在蟹巴椅上,馬上又調過頭,拚了命往外跑。堂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跟著我,邊跑邊問:“阿哥,阿哥,你見到鬼了嗎?”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比鬼可怕一百倍!”
我們躲到了“碉堡”里,那是村子西邊一座拱橋的橋洞,離我們家有一里多地,周圍一間房子都沒有,只有一片幽暗的樹林,樹上掛了一些蛇皮袋,袋子里裝著死去的貓。經過一天暴曬,橋洞里熱得發(fā)燙,我身上黏糊糊的,就像是正在融化的小糖人。
天說黑就黑了,腳下的河水,顏色越來越深,漸漸看不清楚了,又過了一會,連我自己的腳趾也看不清了,風吹在身上,卻還是熱乎乎的,帶著一股淤泥的腥味。堂弟的肚子,咕咕咕咕地叫著,讓人心煩。他捂著肚子,痛苦地說:“阿哥,我要餓死了?!蔽液懿荒蜔┑卣f:“胖子的事情就是多?!闭l知道他竟然哭了起來,我怕暴露目標,趕忙捂住他的嘴,安慰道:“你別急啊,等天黑了,我去給你采水瓜,再給你抓條魚,我們烤著吃?!甭犖疫@么一哄,堂弟就不哭了。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堂弟好像一下子醒過神來,嘀咕道:“我又沒做錯事,我回去又不會挨打。”我不想一個人呆著,便恐嚇他:“我聽說那片小樹林里有鬼火,它會追著你跑,你不怕嗎?”誰知道他不吃這一套,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跳到了河灘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放心,我不會拋棄你的,我會給你送吃的。”他這么一說,我也覺得餓了,叮囑道:“別忘了我們的暗號?!?/span>
堂弟走后,夜色變得更加黏稠,我竟然也害怕起來。去年,村里有一個叫小扁豆的男孩被水鬼拖到了水底,淹死了。老人們說,水鬼的體型不大,但力氣很大,就連牛都能拖走。我越想越怕,河面上的每一點響動,都讓我心驚膽顫。有幾次,我想著干脆硬著頭皮回去算了,可是,想到父親刀子般的眼睛,我又放棄了。
一群蚊子發(fā)現(xiàn)了我,它們圍著我嗡嗡地叫個不停,讓我心煩意亂,我正想拍,橋面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越聽越像我的父親。我的心猛然一緊,屏住了呼吸。蚊子趁機對我大舉進攻,我咬著牙忍著。等到腳步聲離我遠去,夜色重新縫合起來,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完全放松下來。
我趴在河邊,喝飽了水,爬回“碉堡”,躺了下來。黑漆漆的拱頂,越看越像一口棺材,突然,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涌上了心頭,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淚水滑到唇角,又咸又澀。
“阿哥!阿哥!”
堂弟在叫我了,我趕緊擦干了眼淚,假裝鎮(zhèn)定地說:“暗號!”
堂弟忙說:“天王蓋老虎?!?/span>
我則回:“寶塔鎮(zhèn)海妖?!?/span>
我聽到黑暗中傳來一陣笑聲,是一個女孩子的笑聲,像水瓜一樣清脆,心中暗暗一驚,這個漢奸把我出賣了。我急忙從橋洞里跳下來,準備逃跑,一著急,把腳崴了,我坐在地上,沮喪至極,像一架失事的飛機。
堂弟從橋上踢踢踏踏地跑下來?!芭淹?!”我罵道。他倒也不生氣,塞了一顆糖給我。我側過臉,不理他。他說:“ 阿哥,你知道下午那個的丫頭是誰嗎?是南京大伯的女兒,我們的堂姐。她帶了糖,還帶了兩件海軍衫呢,我媽說,這可是花錢都買不到的。”
這時,堂姐從橋上下來了,她的腳步聲很輕很柔,但卻像馬蹄一樣在我心中響徹,我恨不得跳河而逃??諝庵械某錆M了好聞的蜜桃味兒,堂姐站在了我面前,我知道她在笑,但我不敢看她,低著頭,剝著指甲。
堂姐說:“水生,我背你?!闭f來也怪,她的話竟然像靈丹妙藥,我的腳竟然沒有那么疼了?!澳阍趺粗牢业拿??”我的話里仍然帶了一股火藥味。堂姐一點也不生氣,笑著說:“你還沒有叫我阿姐呢?”我想喊她,可嘴里像塞了頭大象。堂姐也不介意,摸摸我的頭,拿了草莓味的夾心餅干給我吃。
吃完餅干,她就蹲下來,我順勢趴上去,摟著她的脖子,心砰砰得直跳,我能聽到她輕微的呼吸聲,連她呼出來的氣,竟然都是甜絲絲的。她的頭發(fā)在我的臉上,蹭來蹭去,像貓咪的胡須,癢癢的。
月亮終于出來了,月光像水洗過一樣,像是給堂姐蓋了條美麗的紗巾。她背著我,一只手還牽著堂弟。草叢里,有潮濕的蛙鳴和閃爍的微光。村子里,燈火正一盞盞熄滅。我覺得眼皮越來越重。
早上起來,家里出奇得安靜,只聽到座鐘在嘀嗒嘀嗒地響。我睜開眼,看到枕邊放著新衣服,趕緊下床去找堂姐,可找遍了所有的房間,都沒找到。我以為她已經回省城了,坐在門檻上,把臉拉得長長的,像一根苦瓜。
母親從河埠邊洗完衣服回來,我裝作平靜地問:“阿姐回去了?”母親一邊晾衣服,一邊說:“在你叔叔家呢?!甭牭竭@里,我跳起來,一折一折地往叔叔家走去。到了叔叔家門口,我并沒有進去,而是巴在門沿上,偷偷往里看。堂姐正在吃早飯,臉上印著粉紅的竹席印子,她換了另一條白裙子,光滑的肩膀露了出來,像大白兔奶糖一樣白,手上涂了透明的指甲油,尖尖的指甲,像是草葉上一滴露水。堂弟則穿著白藍相間的海軍衫,坐在蟹巴椅上玩他那把木頭槍。
堂姐吃完早餐,準備出門了,我趕緊跑到門口的草垛里躲了起來。等他們走出了一段路,我就輕手輕腳地跑到她身后,猛地抱住她的腿。堂姐臉色嚇得煞白,見到是我,馬上又笑瞇瞇地說:“水生,你去哪里啊?”我反問:“你們又去哪里???”堂弟說:“去鄰村看大伯的好朋友,大伯帶了棉花和糖果給他。”堂姐問我:“你要不要一起去?”我沒說話,把手悄悄塞到了堂姐的手里。
大伯的好朋友留我們吃了午飯,又拿了兩斤自己炒的茶葉讓堂姐帶回去。太陽很毒,我的手出了很多汗,滑嘰嘰的,像塊濕肥皂,可我還是舍不得從堂姐的手里抽出來。
下午無所事事,我提議去捉魚,從家里拿了一只竹籃,一只水桶,帶著他們往村子西邊走去。堂姐有些懷疑:“水生,就拿這個籃子,我們能捉到魚嗎?”我說:“等一下你就知道了?!碧玫芎孟裼行┎粯芬?,翹著嘴說:“我媽說,溝里有很多很多蛇,昨天有人捉到一條,比我還長呢?!蔽野琢怂谎壅f:“你要是怕,可以不去嘛,反正你也幫上忙?!笨伤麉s還是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
到了溝渠邊,我示意他們把腳步放輕。觀察了一會后,我裝作很有經驗的樣子說:“這里有魚。”然后,對堂弟說:“你用泥把這里封起來?!碧玫懿桓蚁滤媒忝摿藳鲂?,把裙子卷起了,打了個結,開始在溝里堆泥。我向前走了十幾米,輕手輕腳地下水,也開始堆泥。等到兩頭都封好之后,我和堂姐就像攪漿糊一樣,把溝里的都水攪渾了。
幾分鐘后,魚開始浮起了起來。堂姐迫不及待,拿了籃子開始撈,可是她的動作太慢,一條都沒撈到。我拿過籃子,利索地放下水,又利索地提起來,第一籃就收獲了一條柳葉魚和三只小白蝦。我們的收獲不小,但也付出了代價,我的身上、臉上都濺滿了泥漿,堂姐白凈的小腿上,被蚊子咬了一串串的紅點,就像赤豆粽子一樣。
天陰沉下來,雷聲轟鳴,堂弟很害怕,說:“我媽說,雷會把人劈成兩半的,我們快回去吧?!蔽艺f:“膽小鬼,要回你先回。”說完,我又下了一籃,可剛提起籃子,我就扔掉了,跳上田埂,邊跑邊說,驚魂未定地說:“蛇,蛇,有蛇。”
過了好一會兒,我說:“我過去看看。”“要不,我去吧?!碧媒愕恼f話聲都有些顫抖。我的腳雖然在發(fā)顫,但還是裝作很鎮(zhèn)定的樣子說:“放心,我有辦法?!蔽艺伊烁髯?,走過去,剛提起籃子,就聽到了草叢里傳來咝咝的響動聲。
那條蛇正向我游來,我看到了它繡花鞋一樣花俏的尾巴,看到了令人恐懼的蛇信子,心怦怦直跳。我想跑,但已經來不了,蛇已經到了我腳邊。我想起父親說過,蛇在身邊的時候最好不要跑,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快。于是,閉上眼睛,咬著牙,一遍遍地對自己說,不要動,不要動……蛇似乎對我也沒有什么興趣,慢吞吞地游著,尾巴劃過了我腳踝,就像一把冰涼的匕首。
雨終于下了,豆大的雨點,像是有人用手指不停地彈我的腦門,越彈越重,越彈越快,最后,彈得我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堂姐怕我們滑倒,讓我們躲在她的胳膊下,緊緊地抱著,就像一只大鳥用翅膀保護著兩只小鳥。我們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雨中走著,每一步都很艱難,但我卻覺得好玩,希望雨永遠都不要停。
回到家時,我們渾身都濕透了,往堂前一站,地上就積了一灘水。母親剛要罵人,見到我們帶回來的半桶魚,到了嘴邊的話兒又咽了回去。她趕忙叫我們脫衣服,又拿干毛巾給我們擦身子。我擦完身子,就去給堂姐燒水洗澡。洗澡在一只大鐵鍋里,像煮飯一樣。水太燙了,堂姐叫我加冷水。我掀開布簾子,看到了她雪白的背。我只看了一眼,就不好意思再看了。
那天晚上,父親回來得很晚,天黑的時候,我們才開始吃晚飯。母親叫我把小飯桌搬到場院上。晚飯很豐盛,我們捉的黃鱔燒了茄子,泥鰍燉了豆腐湯,柳葉魚則裹上一層面粉,炸得金黃金黃,吃在嘴里,又酥又脆。父親像往常一樣,用像肚臍一般小的白瓷酒盅喝白酒,每喝一下,就皺一下眉頭,像哭一樣。堂弟也在我們家吃飯,他吃得滿臉都是米粒子。雨后的空氣有一股甜味,風吹在身上,像喝涼茶一樣舒暢。
到了睡覺的時間,堂弟要把堂姐拉到他家去,我馬上板著臉說:“她昨天陪你睡了,今天輪到我了?!碧玫懿焕砦?,硬扯著堂姐的手往前拉,我一看形勢不妙,忙拉住她的一只手。
“阿姐,別跟她睡”我說,“都四歲了,他還尿床呢!”
“他是爛腳丫,會傳染的!”堂弟馬上反擊道。
“你是尿床大司令!”
“你是爛腳丫大將軍!”
看到我們吵架,堂姐生氣了,皺著眉頭說:“你們要是再吵,我一個都不理了。”
“阿姐,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機密?!碧玫苌衩刭赓獾卣f,“他歡喜你,他要娶你做老婆呢?!?/span>
堂姐一聽,撲哧一笑。我卻尷尬極了,像是當眾被人剝光了衣裳,對著堂弟的背上猛擊了一拳,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母親正在廚房洗碗,聽到哭聲跑出來。她用指關節(jié)猛敲我的頭,聲音清脆而響亮。我也大哭了起來。她過來扯我的手,可是她越扯,我的手就抓得越緊。堂姐把我倆攬在懷里說:“如果你們不吵架,我們三個一起睡!”
那天晚上,堂姐睡在我家,她睡在中間,我和堂弟一人一邊,我把臉貼在她軟綿綿、香噴噴的手臂上,很快就睡著了。后半夜,她的咳嗽聲吵醒了我。我睜開眼,看到月光從窗戶里照進來,把房間照得像白天一樣亮堂。她把床單裹得嚴嚴實實,額頭上布滿鹽一樣晶瑩的細汗。她要起來喝水,我趕緊跳下床給她去倒。這時,堂弟也醒了,他嚇壞了,一個勁地問:“阿姐,你不會死吧,你不會死吧?!彼α诵φf:“可能感冒了。”過了一會兒,隔壁房間有了動靜,父親起來了。他背著堂姐去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家,我則在前面打手電筒。
赤腳醫(yī)生睡熟了,叫了半天,他才打著呵欠來開門。堂屋里只掛了一盞節(jié)能燈,光線很暗,像一個睡眼朦朧的人,勉強睜著眼睛。他打著手電筒,讓堂姐伸出的舌頭,又翻開她的眼皮,然后從一只鋁飯盒里拿出針管,準備打針。我轉過頭,不敢再看。桌子上擺了很多瓶瓶罐罐,趁他沒注意,我打開一只棕色的瓶,從里面取了一片藥,悄悄把外面的糖衣舔掉,又放了回去。
醫(yī)生叮囑堂姐不要吹風,所以,接下來的幾天,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的。她胃口不好,吃飯吃得很少,父親便給她買了罐麥乳精、兩袋華夫餅干,當然,其中的一大半都進了我和堂弟的肚子。
第一次喝麥乳精時,我一連喝了三大杯,走路的時候,可以聽到肚子里晃蕩的水聲。我沒想到這世界上居然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看來生病真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晚上,父親讓堂姐一個人睡,而我總是在半夜里,偷偷跑到她床上,等到天快亮時,才回到自己的床上。白天,她坐在床上安安靜靜地看書,我和堂弟就在床邊玩玻璃珠子,等我把堂弟的玻璃珠子全贏完了,才發(fā)現(xiàn)堂姐在哭,眼睛就像一條小溪,透明的溪水,順著鼻翼流下來,嘴唇上閃爍著透明的微光。
“阿姐,你怎么了?”我輕聲問。
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說:“沒事,是書寫得太感人了?!?/span>
“阿姐,你看的是什么書?”我又問。
她說:“《人生》。”
堂弟把“人生”聽成了“人參”,忙說:“看了這本書,是不是會長生不老?。俊?/span>
她正在喝水,聽堂弟這么一說,撲哧一笑,水都噴了出來。她開始跟我們解釋什么是人生,她說人生就是一個人從生到死的過程,這一生,要做很多很多事,要念書、工作、談戀愛、結婚、生孩子……
我問:“那這世界上有沒有長生不老???”
她搖了搖頭。
堂弟問:“我這么小,生出來的孩子,不是只有鴨子那么大?”
她又笑著說:“你也會長大啊,你會長得像你爸爸那么大。”
堂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四天之后,堂姐的病徹底好了,可是,堂弟卻病倒了,堂姐給他買了一大堆水果罐頭。那段時間,我做夢都想生病——生一場大病,最好是一輩子都好不了,當然,前提是不用打針也不用吃藥。
? ? 夢想最終還是變成了現(xiàn)實。一天早上,母親叫我起床,我撒著嬌說:“我的頭好痛,手好酸,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我要死了?!蹦赣H很緊張,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說:“不好!發(fā)燒了?!彼獛胰タ瘁t(yī)生,我不肯去,有氣無力地說:“我的病和弟弟的病是一樣的,他吃什么藥,我就吃什么藥唄?!蹦赣H便給我去配了藥,又叫堂姐喂我吃藥,可只要她一轉身,我就把藥扔到了床底。
? ? 吃飯的時候,堂姐坐在床邊喂我,她用筷子把魚肉里大大小小的刺全部挑了出來,可我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堂姐看我吃不下飯,便到供銷社買了麥乳精和水蜜桃罐頭。這些東西雖然好吃,但是到了后半夜,我總是會餓醒,只好偷偷爬起來,到廚房找填肚子的東西。到了第三天晚上,我還是躺在床上,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母親急了,要帶我去看醫(yī)生,眼看這場戲再演下去就要露餡了,我只好草草地收了場。
? ? 我的病好的正是時候,第二天就是鎮(zhèn)上趕集的日子,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人,我和堂弟像泥鰍一樣鉆來鉆去??諝饫飶浡鴿鉂獾臒煵菸逗秃顾嵛?,堂姐聞不慣這個味道,一直用手捂著鼻子。她去買燒餅,讓我們在一旁等著,不要亂走。我們哪里管得住自己的腳,不知不覺就往前走了。
我看到有一個老頭在賣藥酒,他的頭發(fā)、胡子和眉毛全白了,像仙人一樣。他面前放了幾個玻璃罐,里面泡的居然是蛇,有一條蛇竟然有碗口那么粗,樣子很嚇人。往前走,一個癟嘴的老頭,正在用草葉編著各種小玩意兒,幾張草葉在他手里繞來繞去,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只蟋蟀,或者一只小鳥。再往前走,又看到一個中男人在賣小豬,他手里拿著酒壺,口袋里放著花生米,喝口酒,就往嘴里扔一顆花生米。那三只小豬們像是穿了靴子,在地上拱來拱去,最后,它們拱到一起,扭打成一團……我蹲在一旁,抱著自己的臉,看入了迷。
這時,有人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是堂姐。她把熱乎乎的燒餅遞給我,又問:“弟弟呢?”我朝四周看了看,嚇出了一身的汗,他竟然不見了?!皠偂瓌偛拧€……還在啊!”我一急,舌頭就變成了麻花,話也說不利索了。
堂姐拉著我鉆進人群,邊走邊喊堂弟的小名,不時,還停下來問街邊的小商販,可是我們從街頭找到街尾,再從街尾找到街頭,都沒有找到,最后,又回到了燒餅店門口。堂姐眉頭緊鎖,急得臉都紅了,她一邊四處張望,一邊自言自語:“他那么小,要是被壞人騙走了怎么辦?”我知道闖了大禍,低著頭,不敢看她。就在這時,傳來一陣輪船的氣笛聲,她拔腿就往碼頭跑去。
我們晚到了一步。輪船正準備開,河面混濁,飄滿了爛菜葉子,螺旋槳打出了一個巨大的游渦,河灘上,有一只黃毛狗汪汪汪地吠個不停。
突然,我看到了河面上飄著一只綠色的小拖鞋,尖叫道:“拖鞋!弟弟的拖鞋!”堂姐趕緊對著輪船大喊,可船上的人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輪船離岸越來越遠了。她跑到候船室,找售票員說了一大堆好話 ,售票員拿了面小紅旗在岸上揮了揮,輪船靠岸了。
在一張綠色木條凳上,我們找到了堂弟,他睡得正香,嘴角還在流口水,腳上只穿了一只拖鞋。堂姐叫他,他一點反應都沒有。船上的乘客都好奇地看著我們,只有一個臉上有刀疤的老頭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堂姐背著堂弟回家,半路上,他終于醒過來了,只是他的眼睛像是木頭刻出來的,一點神采都沒有。堂姐黑著臉,問他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個人跑上了輪船?堂弟說:“有個老頭給了我一顆糖,我吃著吃著,就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碧媒愠聊艘粫f:“現(xiàn)在外面壞人很多,你們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知道嗎?”我們點了點頭。
進村的時候,我越走越慢,最后索性蹲在了地上。堂姐問:“水生,你肚子不舒服嗎?”我搖了搖頭。堂姐問:“走不動了嗎?”我又搖了搖頭。堂弟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說:“他是怕回去挨打?!碧媒懵犃耍R上對我說:“今天的要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我?!碧玫苎a充道:“還怪我自己嘴太饞?!碧媒阋娢疫€不肯走,又說:“今天的事,是我們三個人的秘密,誰說不能說出去,誰說出去誰就是小狗?!闭f完,我們拉了勾。
美好的日子,總會讓人產生錯覺,我以為堂姐會一直呆在我們家,所以,當她說要回省城時,我難過極了。整個晚上,都睡不踏實,過一會兒,就要睜開眼看看外面的天色,生怕睡過了頭。
母親起來做早飯了,她準備到河邊去打水,卻怎么也打不開門,趕忙叫醒了父親。父親一看我沒在屋里,就知道是我在搞鬼,扯著嗓子喊:“水生,快開門,再晚你姐就錯過輪船了?!蔽覜]有理他。他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吼道:“快把門打開,再不開,我就把你打成扁團子?!闭f完,又對母親說:“把鋸子給我找來”。
我害怕了,乖乖地開了門,父親突然從門背后操起一根扁擔,沖了過來。我拔腿就跑,他一手拿著扁擔,一手叉著腰,氣急敗壞地說:“你要是敢跑,就再也別回來?!蔽乙粍右膊桓覄恿耍]上眼睛,等著父親的懲罰,啪的一聲,扁擔落了下來,可我身上一點也不疼,睜眼一看,堂姐擋在了我前面,扁擔打在了她的腿上。她緊緊地將我抱著,說:“叔叔,你別打了。水生這是舍不得我呢。”我鼻子一酸,哭兮兮地問堂姐:“阿姐,你痛不痛?”她咬著嘴唇,搖了搖頭,眼睛里閃爍著微光。我說:“那你明年夏天一定要來?!彼c了點頭。
在漫長的等待之后,第二年夏天終于到來,每天下午午睡之后,我和堂弟都會跑去輪船碼頭玩。烈日炙烤下的小鎮(zhèn)很荒涼,架著機關槍也掃不到幾個人,候船室里的售票員,正在打瞌睡,電風扇搖頭晃腦,發(fā)出格格的摩擦聲。只要一聽到隱隱約約的汽笛聲,我們的眼睛就會立刻變得明亮起來,輪船像一個行動不便的大胖子,終于慢吞吞地靠岸了。我們仰著頭看著船艙里吐出的人,一個,一個,又一個,可是,堂姐始終沒有出現(xiàn)。泛著白色泡沫的漩渦安靜下來,水面上飄著五顏六色的油花……碼頭又重新變得冷冷清清。傍晚時分,開走了最后一班船,候船室果綠色的大門關上了,那悠長的吱嘎聲,像是一聲嘆息。我和堂弟若有所失地往家里走去,路上一句話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