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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白茫》節選
更新時間:2019-03-27 作者:盛慧來源:廣東作家網
第 ?一 ?章
1、?
熱風包圍著白茫圩,寂靜無邊無際,偶爾可以聽到村子的某個角落有瓶子炸裂的聲音。草垛像是在燃燒。大人們在午睡,鼾聲或長或短,長的像開火車,短的像吹號子。
小油條和他姆媽睡在堂前的竹床上。他姆媽睡覺的時候,怕他著涼,用手壓著他的肚皮,小油條覺得喘不過氣來。過堂風在屋子里回旋,吹在腳上,癢癢的。小油條假裝閉著眼睛,等姆媽睡熟的時候,光著屁股從屋子里溜了出來。光線太強,晃得他眼花,老人們說,“這個時候看太陽,眼睛會瞎”,小油條卻總是要偷偷地看上幾眼。他的身子像條烏魚,黑得發亮。
小油條是沿著河灘走的,河灘邊長滿了楊樹、刺槐和泡桐,他邊走邊撿著小玩藝兒。上午淘洗的青菜葉子還漂浮在河埠周圍。河灘邊,有幾只花鴨子,在樹陰下發呆,它們有時會抖動著翅膀,嘎嘎地叫上幾聲。小鴨子總是要挨著它姆媽,它姆媽則會想盡辦法甩開它們,小鴨子只要一看到它姆媽準備逃跑,扁嘴里就會發出細長細長的撒嬌聲,嘎嘎,嘎嘎,嘎嘎嘎……
天氣太熱,河水也發燙了。掛槳船經過時,冒著黑煙,發出突突突的聲音。船過之后,水浪沖洗著淺灘,小油條站在那里,讓水浪沒過腳背。他突然想起村子里今天有人結婚了,他早上起得太晚,沒有撿到放在馬桶里的紅雞蛋,一直有些耿耿于懷,現在要去找幾個鞭炮作為補償。
小油條光著腳丫。路上鋪滿陳年的稻草,走上去,軟綿綿的,還會冒出黑水,像一條泥鰍從腳趾里滑出來。村子被高大的喬木覆蓋著,小油條聽到后面有一只花腳蚊子跟了上來,便走快了幾步,沒走幾步,就摔倒了,雖然不是很痛,他還是習慣性地哭了起來。“哇哇哇”,小油條的哭聲,在村子里回蕩,沒有人答理他。他想這樣哭下去,也不是辦法,于是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站起來,繼續往村子東面走去。
小油條看見張阿姆在干裂的場院上翻曬著谷子,她赤著腳,頭上戴著尖頂的竹篾涼帽。小油條走上前說:“阿姆,阿姆,你的腳板心冒煙了。”張阿姆笑了笑說:“不關事的。”小油條又說:“阿姆,阿姆,我想喝水。”張阿姆說:“你自己到灶鑊間去舀吧。”小油條便跑進了她們家,地面陰濕,廚房里的潮氣更重,小油條拿起水缸上的葫蘆瓢,舀了半瓢,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感覺涼意從脖子一直滲透到腳趾。
后門是敞開的,風吹進來灰堆的氣息,穿過廣闊的水稻田,可以看到下一個村莊,在樹木掩映下,房子只露出一個角落,像笨兔子的屁股。小油條把沒有喝完的水倒在灰堆上,那一片灰就陷落下去,發出輕微的嘆息聲。碗櫥就在小油條旁邊,小油條用鼻子使勁地嗅了嗅,聞到了鹽菜炒肉絲的氣味,小油條咽了咽口水,想打開碗櫥門,但是他個子太小了,跳起來夠不著,他想找一張凳子,也沒有找到,張阿姆家的凳子全部洗了,晾在場院上。
小油條滿懷惆悵地從張阿姆家出來,繼續往東面走去。這樣炎熱的天氣,家家戶戶都會把箱底的東西拿出來翻曬:比如,被面、床單、絮衣、絮褲、藍褂,空氣里盡是樟腦與時間混合的味道,這是催眠的氣味。孤寡老太太的箱子里總是有很多藍白相間的毛巾,那是為她們自己的后事準備的。對村子里的每一戶人家,小油條都了如指掌。他走路時喜歡像村長一樣,把手纏在背后,身子微微向前傾,有時候還故意干咳幾聲。
終于來到了李國良家,窗戶上大紅的“囍”字汗流浹背。小油條有些不快,因為村子里所有的人家,大門都是敞開的,只有他們家,大門緊閉,像是不歡迎他一樣。日淋雨曬久了,泥房子被風一吹,便嘩拉拉地落下一些細小的泥粒。小油條有些生氣,敲了敲門,里面沒有動靜,他以為沒有人,便在門檻上坐了下來。
小油條看到不遠處有一顆硬糖正在陽光下融化,螞蟻們奔走相告,越來越多。小油條咽了咽口水,正想用手去摳地上那半塊沒有融化的糖,門吱嘎一聲開了,小油條嚇了一跳,站起來,用手抓了抓光光的腦袋。他仰著頭,看著開門的女人,她穿著粉紅色的的確良襯衫,臉圓溜溜的、白凈凈的,像一個鴨蛋,鼻翼上有一顆痣,像是一滴栗色的眼淚,細細的眉毛,玫瑰色的薄嘴唇,身體微微發胖,嫩得像塊內脂豆腐,捏一下就要擠出水來。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心想,這應該就是今天嫁過來的新娘吧。她的皮膚太白,像剛剛軋出來的新米一樣,晃得他眼花,他揉了揉眼睛。
她說:“你是誰?”
小油條想了想,歪著嘴說:“我是……流氓。”
她笑了笑說:“你……想干什么?”
小油條說:“我,我,我要收保護費。”說著,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鼻涕,又像村長一樣,把手纏在了后面。
“你要什么保護費?”
小油條抓了抓腦袋,伸出烏黑發亮的小手說:“糖。”
她趕緊回屋,從鑲金邊的紅漆的方盤里抓了一把水蜜桃硬糖,放在小油條手里。小油條的手太小了,一只手只能抓三顆糖,兩只手都抓不下,身上又一絲不掛。他便把六顆糖放在地上,其他的一顆顆剝了,扔進嘴里。小油條走的時候,嘴巴幾乎都說不出話了,但還是擠了一句:“我以后還要來的”。剛一開口,糖水就流了出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
手里拿著糖,小油條心里很矛盾,他很想碰見小伙伴們,又怕碰到他們。想碰到他們,當然是因為小油條可以向他們炫耀一下,不想碰到他們,是怕他們搶。經過復雜的思想斗爭,小油條決定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吃掉手上的五顆糖,等只有一顆的時候,再去找他們,這樣一來,即可以向他們炫耀,又可以不讓他們搶糖。不過,小油條最后還是失算了,等到糖全部吃完的時候,他都沒有碰到一個伙伴。有一段時間,小油條來到了田埂上,白花花的陽光照著他,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氣泡,一不小心就會被蒸發掉。大路上,響起買冰棒的聲音:“棒冰,棒冰,赤豆棒冰,三分銅錢一支。棒冰,棒冰,赤豆棒冰,三分銅錢一支。”小油條想吃,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早上己經吃過一枝了,他姆媽不會再給他買了。
他在村子里轉得無聊了,只好回到了自己家里。姆媽還沒有醒來,他便假裝躺了下來,他腳丫上的黑泥巴,還是出賣了他。姆媽醒來的時候,己經是下午三點了,這個時候,太陽己經沒有先前那么毒了,照在身上,不會再有被針刺痛的感覺。她從鍋里舀了一碗飯,倒了涼開水,夾了幾根長豆,吃起點心來。聽到廚房有動靜,小油條從床上跳了起來,他假裝伸了伸懶腰,揉了揉眼睛,走到姆媽跟前,把嘴張得大大的。姆媽吃完飯,挎著長籃子到地里割豬草去了,每天這個時候,她都要去割草,否則豬就會示威,它會從豬圈里跑出來,拱著墻根的亂石,嘴里發出咕依咕依的聲音,好像在說,不給我吃東西,我就把你們的房子拱倒。
屋子里只剩下小油條一個人了,他覺得沒勁極了,他躺在竹床上,兩根筷子一樣細的腳靠在墻壁上,像一只懸掛的小雞。他嘴里嘰哩呱啦地嘟噥著,不時地用口水吹一個泡泡出來。他去找田小胖玩,但在他們家門口喊了半天,也沒有人應。找不到田小胖,他去找劉小雞,劉小雞的奶奶說他去舅婆家了。找不到劉小雞,他又去找王叫叫,王叫叫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條黃色的小土狗,它背上的毛是黑色的,像是搭了一條絲巾。它把前爪叉開,往前一伸,頭懶洋洋地擱在地上,睡得正香,鼻子濕的像一顆紫葡萄,散發著柔和的微光。
2、
這個季節,天氣總是變幻莫測,之前還是烈日當空,熱氣讓燈籠草親吻著腳板,讓柳樹卷起了頭發。刮過一陣大風之后,便隱隱聞到了濕潤的氣息,太陽一聲不吭地溜走了,烏云在天空拉幫結派,天光暗下來,雷聲響徹,像有人在天堂搬動桌椅。雨開始總是下得很小,像一個小孩的手指輕輕地彈著你的腦門,你剛剛發應過來,它卻竊笑著消失了。你不去管它,它又彈了你一下。當你以為它在和你開玩笑,它便一本正經地下了起來,變成一個吵架的潑婦。
小油條深知這一切,剛剛刮起細風,就開始行動了,他側著身子,一只腳碰著另一只腳,一跳一跳地,像小馬駒一樣輕快地奔跑,嘴里喊著:“咯得噠……駕。咯得噠……駕。咯得噠……駕。”停下來的時候,喊一聲長長的“吁……”。他身體往后仰,仿佛要勒住韁繩。他要叫醒那些沉睡中的人,讓他們起來收衣服。小油條挨家挨戶地叫著,不厭其煩地喊:“下雨啦,收衣服啦。下雨啦,收衣服啦。下雨啦,收衣服啦。”而雨總是沒有那么有耐心,還沒有等大家徹底收完,它就下了起來。雨在屋頂上彈著鋼琴,落在泥巴地上則啄出一個個的窩。門楣下掛著端午節沒有用完的粽葉,它己經風干了,雨打在上面,發出沙沙的聲音。屋檐下堆放著廢棄的甕頭,雨落在上面發出咚咚的聲音。白茫茫的輕煙,從村東一直飄到村西,然后在曠野里散開。
有一些人還睡在竹林里,他們睡得特別死,沒有聽到小油條的聲音,這會被雨澆醒了,撒腿便往家里面跑,奔跑的還有路上的行人,剛才他們還有說有笑,這會兒,卻只能站在屋檐底下擰著濕答答的衣裳了,不過,他們并不抱怨,下過雨之后,溫度會明顯地降下來,晚上的時候就可以睡一個安穩的覺。他們把嘴張開,大口大口地吸著,像是喝著涼茶。如果有人在小油條家的屋檐下,小油條會給他端上一張長凳,如果他姆媽在家,一定會請別人到家里來坐一坐,喝一口開水。小油條家在村子的最西面,離下一個村子有五六里遠,中間隔著空曠的稻田,稻田里只有幾棵瘦小的楝樹,連一間房舍都沒有。本來想跑著回家的人,看到這一片稻田,都會變得心灰意冷,他們在小油條家門口停了下來。
雨越下越大,像發狗瘋似的。有兩個女人在他家的屋檐底下躲雨,一胖一瘦,胖女人笑咪咪的,臉很飽滿,像吹脹的汽球。瘦女人的眼睛深深地陷進去,好像所有的人都欠了她錢的一樣。胖女人拎著小半袋化肥,瘦女人抱著一只西瓜。
下雨的時候,小油條的姆媽剛好從地里回來,她割了滿滿的一籃子豬菜,豬菜上面放著三條花皮水菜瓜。她叫小油條洗了瓜,卷起褲腳,坐在門檻邊咬著,一只七星瓢蟲順著她的腿肚往上爬,小油條用手指輕輕一彈,它就飛出去老遠,仰在地上伸勁地揮舞著腳,如同撒嬌一般。躲雨的人到來時,她把她們請到了家里,瘦子把西瓜放在檐下。雨從門外溜進來,濕了一灘,小油條拿著笤帚往外帚,笤帚比他的人還要高。而因為雨水聚集到一起的人們,己經閑扯上了。
“你們是哪個村的?”小油條的姆媽問。
“角落頭。”胖女人說。
“東角落頭。”瘦女人補充道。
小油條一直盯著檐下的那只西瓜,一只母雞走過來,先是試探性地啄一下,發現味道不錯,便又連續地啄了幾下,咯咯咯地,仿佛笑了起來。看著西瓜,小油條的口水就在嘴里徘徊了,他說:“你們的西瓜要被雞吃完了。”瘦女人趕忙將西瓜抱進屋,放在自己的靠背椅下面。小油條的心里卻一直惦記著,他希望他她們走的時候能夠把西瓜落下。這樣的事,以前發生過很多,有人落下過肥皂,有人落下過桃子,還有人落下過鐮刀……小油條似乎己經嘗到了西瓜的味道。
“我們村今天嫁來的新娘子,好像是你們村上的。” 小油條的姆媽說。
“是不是叫余美鳳?” 胖女人問。
“名字我還不知道呢。”小油條的姆媽說。
“男方家是不是姓李?” 胖女人又問。
“是啊,忠厚得像塊榆木的李國良,一說話就會變成紅木。” 小油條的姆媽說到這里,想起李國良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
“那就是了。他們家的事,還真值得一說呢?” 瘦女人說。
“怎么呢?”小油條的姆媽說。
“你不知道嗎?他們兩家是換親,余美鳳的哥哥余大同腿腳不好,找不到老婆。正好,李國良有個妹妹叫李國香,這事就那么搓和起來了。” 胖女人說。?
“這還不算稀奇,媒人本來可以吃兩只豬腿的,可惜,兩家都太窮了,這謝媒人的兩只豬腿都還欠著呢,要到過年殺了豬才能還了。”瘦女人說。
“我還真不知道呢?現在己經很少有人換親啦。”小油條的姆媽驚嘆道。
小油條光聽他們講話,沒注意自己的鼻涕流了下來,他用嘴一吸,鼻涕就進了嘴,變成了面條。他仰著頭問:“什么叫換親啊?”他姆媽瞪了他一眼說:“屁大的小孩,操這些閑心干嘛。”小油條不說話了,嘴巴翹得高高的,上面可以掛個醬油瓶。他心里想,我要去告訴余美鳳你們在背后講她的壞話。
“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事情,一句話就把兩家的大難題都解決了。” 胖女人說。
“怎么過還不都是一輩子?”瘦女人說。
小油條的姆媽說:”新娘子還是蠻漂亮的。”
胖女人說:“說起來倒是有點可惜,本來給她說了一個教書先生。”
“還是城里人呢!”瘦女人補充道。
小油條的姆媽本來想說,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當初也差點嫁給了城里人的。但她卻長長嘆了口氣說:“唉……真是可惜了。”
小油條聽著他們的談話,覺得頭開始沉重起來,他趴在姆媽的溫熱的大腿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像灰喜鵲的羽毛。雞早已經匯集到屋檐下,等待主人給它們喂晚餐,然后便回窠休息了。它們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其中有一只公雞,個子特別大,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它不時地跳到其它雞的背上,去啄它們的雞冠,有幾只旁觀的母雞,撲著翅膀,像是在鼓掌。小油條總覺得他就是田小胖,因為田小胖個子大,平時總是喜歡欺侮他。
雨早已停了,空氣像一件漿洗干凈的衣裳,風吹動時,帶來樹葉苦澀而又清新的氣息。氣溫涼了許多,幾個戴草帽、赤著腳的大孩子回來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小油條的阿哥,他下午去釣魚了,魚裝在一個塑料袋里,上面扎了幾個小眼,水從里面逃出來。小油條的阿哥,今天收獲不小,一共釣了三條鯽魚,兩條柳葉魚。他開始殺魚,刀子切開魚肚時,它張大嘴,仿佛是在喊痛。魚肚子剖開了,抹了鹽,放在盤子里,它還在擺動著尾巴。小油條蹲在旁邊看著,將魚泡踩破了。
天黑的時候,紅燒魚也做好了。小油條溜到了廚房,他剛想用手去拈的時候,被他大大發現了,腦門上吃了一顆硬蠶豆。他姆媽說:“看看你的手,黑得像烏龜爪爪。”他大大說:“還不快去洗手。”小油條正想從木桶里舀水,他姆媽說:“到河邊去洗,要不然,把水都洗成墨漬了,把白臉盆都洗成黑臉盆了。”終于可以吃飯了,小油條在門口的場院上擺了一張小桌子、幾張靠背椅,菜一樣一樣地上來,除了紅燒魚,還有炒長豆和老鹽菜。小油條的大大像往常一樣喝著燒酒。小油條則不停地吃著魚,魚的味道真鮮啊,小油條感覺眉毛都快掉下來了。他大大去添飯的時候,他偷偷喝了一口酒,辣得直吐舌頭。
夜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村子里響起了尖銳的哭聲,撕心裂肺的哭聲連綿起伏,像一座高高低低的山巒,小油條趕緊放下飯碗,朝村子深處奔去。田小胖家門口早已圍了很多人,小油條覺得大人們的褲襠像球門,他從中間穿來穿去,像一只調皮的皮球。他看到躺在竹床上的田小胖,臉己經發青了,胖乎乎的身體像一只冬瓜。小油條看到他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便說,他在裝死。因為,平時,打架的時候,田小胖最喜歡裝死。他的姆媽哭得死去活來。他的大大找醫生去了。這個經常欺侮小油條的田小胖,他早己經斷氣了。原來,田小胖今天睡午覺的時候,偷了他大大的錢,全部買了冰棒,他一口氣吃了二十三枝,回來后,便躲在閣樓的草堆里,不知道怎么就死掉了,有人說是活活凍死的,有人說是碰上鬼了。晚上家里人找他吃晚飯,找遍了村子都沒有找到,他姆媽上閣樓去拿稻草,才發現在草堆里縮成一團的田小胖。大家散去的時候,嘴里嘀咕嘀咕地說著話,其間還夾雜著小孩的哭聲,小油條總感覺像是電影剛剛散場。
回家的時候,經過李國良家,小油條看到了站在窗戶里面的余美鳳,她可能唯一一個沒去田小胖家的人。小油條想問她為什么不去,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覺得自己管的事情太多了。他自言自語道:“這事,好像村長不該管。”
那一個夜晚,比任何一個夜晚,都更加悠長、稠密。小油條晚上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田小胖給他吃棒冰,田小胖說:“我死了,你會來看我嗎?”小油條說:“我才不來呢?”田小胖說:“把冰棒還給我。”小油條不給。突然,田小胖的臉色發青,嘴唇發紫,臉拉得長長的。他們打了起來,小油條被壓在了下面,小油條使出往常的絕招,朝田小胖的手臂咬去,他幾乎用完了吃奶的力氣,但是田小胖的手臂硬得像石頭一樣,連個牙印都沒有留下,小油條的牙齒卻一顆顆地掉在了地上。小油條嚇壞了,他又一次在床上畫了地圖。
3、
一天早上,小油條迷迷糊糊地從床上起來。他閉著眼睛站在踏腳板上,用腳尖去找拖鞋,拖鞋穿反了。他大大早就下地干活了,他姆媽己經煮好了稀飯,盛在碗里,放在灶臺上涼著。他到河埠頭去洗臉,邊走邊甩著毛巾。昨天晚上的雨,讓泥土變得蓬松柔軟,就像踩在肚皮上一樣,陽光從樹葉間撒下來,留下蠶豆般大小的光斑,像是一個個肚臍眼。大老遠,他就聽到陳寡婦和王阿姆在嘀嘀咕咕說著什么。
陳寡婦在汰衣裳,棒槌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捶完后像揉面團似地揉著,泡沫從青石板上淌下來,被風吹散了,她又將衣裳散開來泡到水里面,攤開又提起,那衣裳就像一只青蛙那樣跳了起來,她將青蛙擰成麻花,扔到一只落了漆的舊拗手里。陳寡婦瘦得像一根火柴,她的眼睛很小,幾乎像夜來香結出的花籽,額頭上的皺紋像彈簧一般,笑的時候,就收縮到了一起。王阿姆在淘米,她撿著燒箕里的細石和稻殼。
陳寡婦說:“你今天沒見到美鳳頭吧?”
王阿姆說:“哪個美鳳頭?”
陳寡婦撇了撇嘴說:“唉,就是李國良的老婆。”
“沒有哩。”
陳寡婦看了看周圍,壓低了聲音說:“我聽說……她跑掉了。”
她說完,又用棒槌捶打衣服,似乎格外有勁。
“怎么會呢?她又不是花錢買來的!”
“我還會騙你嗎?”陳寡婦用手背擦了擦額角頭上的汗水,接著說:“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不說了。”
王阿姆說:“我怎么會不相信呢,那是哪個時候的事呢?”
陳寡婦停下來說:“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我睡著睡著,就覺得口特別干,起來吃茶,我灌了一肚皮的茶水,正準備繼續睡覺,就聽到前頭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我心想,這深更半夜的,這么吵,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我輕輕打開了門,看到前面李國良家的燈還亮著。我到河邊來提水,經過他們家的窗戶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講話。”
王阿姆說:“你都聽到什么啦?”
“你覺得美鳳頭怎么樣?”陳寡婦頓了頓說。
“我跟她沒有打過交道。”
“唉,哪里用得著打交道,往眼睛堂里一過,就知道是什么貨色。”
“她是什么貨色?”
“我看她可不是省油的燈,我怕國良伢以后會吃不消。”
“真的?”
“你看到她的嘴了嗎?嘴唇皮是不是很薄?”
“有點。”
“不是有點,是很薄很薄。”
“薄又怎樣?”
“嘴唇皮薄的女人,個個都是吵架的好手。”
王阿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陳寡婦的嘴皮,心想,你自己的嘴唇比餛飩皮厚不了多少,但話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她點了點頭。
陳寡婦又說:“你看她走路的樣子沒有?”
“沒注意這個,只注意到她有個大屁股,是生兒子的料。”
“她走路就像在撒黃豆似的。”
“那又怎么樣?”
“這樣的女人肯定是個敗家佬。”
王阿姆笑了笑。
陳寡婦說:“這些還算不得什么?你知道最大的問題在哪里嗎?”
“不曉得啊。”
陳寡婦咂了咂嘴,輕聲地說:“她長了一雙勾人的桃花眼,這以后李國良還不曉得要戴多少綠帽子呢?”
王阿姆說:“快說說你都聽到了什么?”
“我聽到國良的姆媽說,你還不快去把她追回來?國良伢說,我不追。國良的姆媽說,你不追,誰去追?國良伢說,那我不管,反正我不去追。國良的姆媽就哭了起來,我前世作的孽啊,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還不如死了算了。說著,就要去撞門板,我還真聽到了哐當哐當的聲音。同時,我還聽到國良大大的咳嗽聲,他一氣就會像風箱一樣,咳個不停。他說,你別撞了,把門板撞出了洞,那事情就大了。國良的姆媽不撞門板了,但還在哭,他又說,別哭了,再哭,可要把全村人都吵醒了,他們非把你煮了吃不可。國良的姆媽就不哭了。她擤了一把鼻涕,在板凳樁上擦了擦,然后說,老頭子,你說這事該咋辦?”
這時,河沿上來了一個人,聽到了腳步聲,陳寡婦不說話了,低著頭,將衣服抖開來,浸在河水里,衣裳像帳篷一樣鼓了起來。
王阿姆說:“后來呢?”
陳寡婦看到那個人走了,又看了小油條一眼。
小油條說:“你看著我干嘛?我又不是壞人。”
陳寡婦說:“你要是傳了話,我就把小雞雞給你割下來。”
小油條拉開紅內褲,看了一眼褲襠說:“我今天正好放在家里,沒帶出來。”
她們便笑了起來。這時,汰的衣裳慢慢飄走了,陳寡婦驚叫一聲,卷起褲腳,拿著棒槌到河埠下去撈。
王阿姆的米早就淘好了,但她還蹲著不走,像只老母雞,在等著主人喂食。
陳寡婦說:“后來,他大大說話了。”
?“他說了什么?”
陳寡婦說:“他聲音太低,我沒太聽清楚,好像是說,國良伢,你今天無論如何你要去一趟角落頭,如果美鳳頭愿意回來,那當然最好不過,如果她不回來,那你……就把你妹妹帶回來。”
“那國良伢去了沒有啊?”
陳寡婦說:“后來的事,我也不知道了。”
王阿姆說:“我聽說國良伢這個愣頭青連美鳳頭的手都沒碰到。”
陳寡婦笑了笑說:“這事我早就知道了。”
這時,王阿姆的老婆婆開始罵人了,“淘個米,半天都不回來,做什么事都懶拖懶拖的,分明是想把我餓死嘛。”王阿姆輕聲地罵了一句:“老不死的東西。”王阿姆走了之后,陳寡婦又捶起了衣裳。沒有人聽她說話,她干起活來都沒有力氣了。
小油條以前洗臉只是隨便抹一下,有些地方都沒有打濕,而今天卻抹了一遍又一遍,像是上面沾了狗屎似的。小油條問:“美鳳頭為什么要跑呢?”陳寡婦說:“這不是細佬家管的事,說了你也不懂。”小油條生氣了,罵了一句“老不死的東西”便跑了。陳寡婦來勁了,把手叉在腰上,嘴里罵了起來,罵聲像小鞭炮一樣密密麻麻。小油條則不停地罵著:“老不死,老不死”,罵完了嘿嘿地笑了起來。
己經是做午飯的時候了,王阿姆看到有人家的煙囪里開始冒煙了,便也準備做午餐。她想著陳寡婦的話,感覺特別好奇,便決定去李國良家看看。
她沒有取下鐵灰色的圍腰巾,端了一個小碗,就來到了李國良家,國良姆媽正在做飯,稻草有些潮,國良大大用一只竹筒朝灶堂里吹氣,煙散開來,把他的眼淚都嗆了出來。王阿姆咳嗽起來,她說:“老阿嫂啊……我家的醬油……用完了,跟你家……借點……醬油。”國良的姆媽說:“你自己……倒吧,我們家…….也不多了。”王阿姆倒了醬油,并沒有馬上回家。她問國良姆媽:“新娘子呢?”國良姆媽臉上一陣慘白。這時,在灶堂里燒火的國良大大站起來說:“還沒起床呢?”國良姆媽僵硬地笑了笑。王阿姆搖了搖頭說:“都什么時候了,還不起床,要叫國良多說她幾句,剛進門就這樣,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國良的姆媽說:“也許是昨天晚上累到了吧。”話說到這個份上,王阿姆心里全明白了。她心想,好戲還在后面呢,這李家從此就不得安寧了。
從白茫村走到角落頭也就是三個小時的路程,余美鳳怕李國良追來,她走的是小路,繞了一個大圈,回到角落頭,天己經亮透了。她的鞋被露水打濕了,腳趾潔白而冰涼,腳背被鋸齒的草葉劃了幾條口子。回到家,先看到了自己的姆媽,她正在煮早飯。余美鳳喊了聲:“姆媽。”她姆媽看到女兒回來了,高興得不得了,趕緊打了兩個雞蛋在鍋里。她忘記問她為什么回家了。她大大剛從糞缸上回來,一邊走,一邊束著褲腰帶,看到余美鳳,起初很高興,轉念一想,知道事情不對,他的臉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你怎么回來了?”他質問道。
“我想回來就回來了唄。”余美鳳輕描淡寫地說。
“國良伢呢?”
余美鳳不說話。
“你們吵架了?”
余美鳳說:“沒有。”
?“那你回來干什么?”
余美鳳沒有說話。
“你是偷偷跑回來的?”
余美鳳說:“我又不是沒跟他們說。”
“你還嘴硬。”
余美鳳不說話,她站起來,準備回自己的房間睡覺。
他突然一拍桌子說:“你,你給我滾回去。”
她姆媽說:“老頭子,你這是干什么,大清早的,發什么火。”
“你懂個屁。”
余美鳳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他大大見他沒有走的意思,從門背后找了根扁擔,就朝余美鳳掄過來,她姆媽一擋,正好打在額頭上,血飆了出來。
余美鳳扶著她姆媽。她姆媽說:“美鳳頭,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啊?”
余美鳳不哭了,她說:“我馬上回去。”
她姆媽說:“吃了飯再走嘛?”
他大大一聲不吭地從廚房里出來,撕下一塊火柴皮,貼在她姆媽的額頭上,血慢慢止住了。
過了沒多久,李國良就來了。這時,屋子里動亂己經過去了。余美鳳在睡覺。她哥哥和嫂嫂早下地干活了。她姆媽去割肉了。她大大則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抽煙。見到余美鳳的大大,他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大大”,并遞了支煙給他。她大大說:“國良啊,你是來接美鳳的吧?”李國良嗯了一聲。她大大說:“她這會在睡覺,中午吃過飯,你們再回去。”李國良又嗯了一聲。她大大說:“我這個女兒,愛使性子,你要讓著她一點。”李國良又嗯了一聲。他說:“我妹妹呢?”她大大說:“他跟國忠下地干活去了,要到吃飯才回來。”她大大又說:“國良啊,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李國良說:“大大,你說吧。”她大大說:“不管美鳳怎么不對,你都不能打她啊,她脾氣不好,如果你打了她,她什么事情都會做得出來的。”李國良說:“大大,這個你放心。”她大大說:“你忠厚老實,把美鳳交給你,我是放心的。”他站起來,摘下一串葡萄,遞給李國良。葡萄很酸,放進嘴里的時候,他濃密的眉毛皺成了一團,咽下去的時候,感覺連自己的牙齒一起咽進了肚子,但他還是將它吃完了。
那天,余美鳳在娘家磨磨蹭蹭的,吃過午飯,她姆媽又留她們吃點心,回到白茫的時候,天己經黑了。進門的時候,余美鳳突然停住不走了。李國良說:“怎么了?”余美鳳說:“你把后門打開,我不想走前門。”李國良知道余美鳳不想看到他姆媽。余美鳳和她婆婆的積怨就是那天開始的。余美鳳知道結婚的頭天晚上,婆婆一直在房門外偷聽,她那天有點感冒,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李國良幾次想爬上來,都被她踹了下來。
4、 ?
余美鳳從娘家回來的第三個晚上,終于和李國良制造人類了。第二天早上三點多鐘,第一只醒來的公雞剛剛叫了一遍,正想叫第二遍的時候,余美鳳去上馬桶,她回到床上,推了推李國良說:“起來,起來。”李國良閉著眼睛說:“天還沒亮,這么早起來做賊啊。”余美鳳說:“馬桶要滿了。”李國良輕輕地嗯了一下,咂了咂嘴,繼續睡著。余美鳳說:“馬桶要滿了。”李國良不耐煩地說:“那你就去倒了嘛。”余美鳳說:“你去倒。”李國良苦笑了一聲說:“笑話!哪有男人倒馬桶的,我還從來沒聽說過,要是被村里人知道了,不笑破肚皮才怪。”余美鳳說:“你倒不倒?”李國良覺得她在無理取鬧,便說:“我不倒,這是女人的事。”余美鳳說:“我問你最后一遍,倒還是不倒?”李國良說:“不倒。”余美鳳說:“你不倒,我就倒在床上。”李國良不理她,側過身子。余美鳳嗖地一下站起來,拎著馬桶走過來了。李國良沒想到她不光說得出,還真做得到。他嚇得從床上竄起來,皺著眉頭說:“我倒,我倒還不行嗎?”那口氣軟得跟棉花似的。
村子里的糞缸跟開會似的聚集在一起。李國良先去偵察了一下,時間還早,他只在路上碰到打魚的劉野毛,劉野毛去白茫鎮上賣魚,天色很暗,走到跟前,他們才看清楚對方。劉野毛說:“國良伢,這么早,要去哪里?”李國良捂著肚子,一臉痛苦地說:“拉肚子。”劉野毛說:“年輕人要當心身體。”說完,壞壞地笑了起來。回到家,李國良推開虛掩的門,躡手躡腳往房里走。余美鳳己經睡著了,她睡成一個大字,把整張床都占滿了。李國良皺著眉頭拎起馬桶,剛想出房門的時候,聽到外面有了動靜。在房子的另一頭,傳來了他大大的咳嗽聲,接著,他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那是他姆媽到堂前來給他大大倒水喝。他趕緊放下馬桶,回到床上,翻個身,又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哎唷一下叫了起來, 腳趾頭己經燙出了水泡,再晚一秒鐘,腳趾就會變成烤洋芋。這是余美鳳搞的鬼,她點了一支煙,夾在他的腳趾縫里。李國良只好從床上起來,重新拎著馬桶,往村東面走去,這次,他慶幸自己一個人都沒有碰到。糞缸用一個個草苫子隔開,他倒完后,突然聽到旁邊有人說話了,“誰這么早起來倒馬桶啊?”話音剛落,接著便罵了起來,“你不能輕點倒啊,濺得我滿臉都是。”李國良害怕別人認出他來,撒腿就往家里跑。這路上,馬桶蓋還掉下來一次。
陽光爬到了床上,余美鳳覺得頭都己經睡昏了,才從床上爬起來。她的臉因為睡眠而發腫,光線一照,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細細的縫。她來到廚房,揭開鍋蓋一看,里面空空蕩蕩,鍋洗得干干凈凈,連一點米香味都沒有留下。她婆婆正好從地里回來,將草倒在豬圈里,準備到水缸里來舀水喝,看到余美鳳剛剛起床,便窩了一肚子的火。她說:“你這是要吃早飯,還是吃中飯?”余美鳳不理她,扯著嗓子喊:“李國良,李國良。”那聲音有氣無力,像慈喜太后在喊李蓮英。她婆婆說,他一早就下地干活了。余美鳳還是不理她,她跑到鎮上去了。她婆婆喝完水,將水瓢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摔成了兩瓣。
從李國良家到白茫鎮,只需要走十幾分鐘,街道只有炮仗一樣長。最熱鬧的是兩條街,一條南街,一條北街,南街上主要是雜貨店,小吃店,裁縫店,剃頭店,永新照相館等,北街則是竹匠鋪,鐵器店,軋面店,花圈店,紅梅旅館等,南街和北街的交界點,是輪船碼頭和宋呆子的茶水店,碼頭往西走十幾步,就是老橋,河灘邊的開闊地,平日里停滿了漁船,每個禮拜都有苗豬交易。這會兒,鎮上的人己經不多了,買菜的人早就回家了,從鄉下跑到街上來賣菜的人,挑著空籃子準備回家了。開水店的宋呆子,坐在門口,抱著一只茶壺喝茶,每一個女人從他身邊走過時,他都要看上幾眼。看到余美鳳時,他的心口像是被蚊子咬了一下,眼睛一眨都不眨,他盯著余美鳳的屁股,手在圓乎乎的梨皮茶壺上摸來摸去。余美鳳消失在街角的時候,他的嘴還張得大大的。糧管所的陳所長提著壺來打開水,走到他面前,他都沒有看見。如果是平時,打老遠,他就要跟陳所長打招呼了,因為那樣,陳所長就會發根煙給他抽,在白茫鎮上,像陳所長那么大方的人,可還真數不出第二個來。陳有成說:“呆子,泡水咧。”宋呆子聽到陳有成的聲音,立馬竄起了,筆直地像棵白楊樹,就差沒有敬禮了。余美鳳在大橋下面的小吃店里,要了兩根油條,她還要吃碗豆腐花,店主告訴她己經賣完了。
小油條的大大給了他兩角錢,讓他去買包南京煙。小油條懶著不走,他大大說:“你快去啊!”小油條嬉皮笑臉地說:“再給我五分錢。”他大大說:“你要錢干什么?”小油條說:“你給了我再說。”他大大不給,他就用雙手抱著他的腿,他抱得緊緊的,像菜桿子上的毛毛蟲。他說:“我已經好幾天沒吃杏仁酥了!”他大大沒辦法,只好再拿了五分錢給他。
小油條一跳一跳地往鎮上走去,看到有人走過來,他就把錢扔到地上,然后說,“這是誰掉的錢啊”,說完,又得意洋洋地把錢撿起來,笑得跟稀泥似的,仿佛錢真是自己撿到的。每走幾步,他就要表演一下,忽然,刮起了一陣風,把他的錢吹走了,他趕緊去追,錢己經吹到河里面了,小油條這下可真急了,他從河岸上連滾帶爬地來到了河邊,沒顧得上卷褲腳,就跑到水里面去了。
河里面有船,水浪一陣陣的,小油條剛覺得伸手要摸到錢,浪頭又把它卷走了,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錢拿回來。這下,他更高興了,因為如果把錢弄丟了,他今天回家肯定會吃到“竹子炒肉”的。他聽說錢弄濕了,別人是不收的,他只好坐在河邊將錢曬干,再去南街的王大麻子副食店。一進店鋪,就有一種陰涼的氣息撲了過來,這氣息里有醬油與明礬的氣味,還有散酒與爛木頭的氣味。水泥的柜臺上,有幾個玻璃器皿,一個放著硬糖,一個放著牛鼻頭,另一個放著杏仁酥。買了煙,看到醬紫色的柜臺上滴了一滴醬油,他用手指醮了醮,放在嘴里。回來的時候,他一邊走,一邊吃著杏仁酥,他每次只吃一小點點,放到嘴里,也不嚼,只是用口水將其濡濕,讓它一點點化開。吃到最后,連那張包裝的紙片,他都舍不得扔得,舔了又舔,恨不得把它也吃到肚子里去。
小油條在路上碰到了余美鳳,白茫鎮上的人,回家都是急急忙忙的,仿佛家里著了火似的,余美鳳卻像走得蝸牛一樣地慢。
“美鳳阿姆,你回來啦?”他說。
余美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美鳳阿姆,有人在背后講你的壞話。”
“誰呀?”
我不能告訴你,如果我說了的話,她們要把我的小雞雞割下來喂狗。小油條說完,就一溜煙地跑掉了。
余美鳳笑了起來,笑完了又在想,那壞話肯定是婆婆跟別人講的。回到家,看到家里只有國良的大大一個人,他眼睛不太好。他走到八仙桌邊,看到上面有一堆醬紫色的東西,稀薄稀薄的。他罵道:“是哪個把醬瓣倒出來的,可以下一碗泡飯。”他想這樣浪費真是太可惜,便伸手手指,醮一下,放到嘴里,一到嘴里,他才發現自己搞錯了,他呸呸呸地吐著,原來那根本不是什么醬瓣,而是一堆爛塘屙雞屎。
田小胖死后,小油條就成了孩子里的老大,劉小雞和王叫叫,還有其他的小孩,像小鴨子一樣跟在他的后面,他現在走路更是大搖大擺了。昨天晚上,乘涼的時候,小油條聽大人講起日本人的事。當時,就決定要帶著孩子們挖地洞,小油條后面跟了一群小孩子,從白天一直忙到晚上,地洞越挖越大,孩子們的鼻涕拖下來,但他們毫不在乎,他們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大事,用衣袖拭了拭,或者干脆嘴巴一吸,吞進了肚子。孩子們都很緊張,他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仿佛敵人明天就要來了。
最小的孩子問:“到底是誰要打我們?”小油條說:“是日本鬼子。”其他的孩子說:“他們為什么要打我們?”小油條一下子答不上來了,就在小孩的后腦勺上敲了一下說:“問那么多干什么,快干活,要不日本人來了,就把你放在外面,然后用機槍噠噠噠地掃死你”,他一邊說,一邊做著手勢。劉小雞補充道:“聽我大大說,日本人還會把細佬的小雞雞割下來烤著吃”。小孩子嚇得哭了出來,他一哭,其他的小孩也哭了起來。人心亂了,挖地道的工程就這樣停下來了。
小油條和劉小雞、王叫叫三個人來到了老光棍五牛家。五牛不在家,他的尿壺放在門口。小油條突然有了壞主意,笑了起來。劉小雞說:“你,你,為什么,笑?”小油條說:“我找到好玩的了。”劉小雞說:“什么,什么,好玩?”說著說著,鼻涕就流了下來。小油條說:“一會再告訴你們。”小油條叫劉小雞和王叫叫找了瓦片來運土,菜地里的土是松而脆的,他們運到五牛的門口,堆成一堆。小油條對劉小雞說:“你把土裝到尿壺里”。劉小雞說:“為,為什么,是,是我?”小油條說:“你裝不裝?”劉小雞害怕了,因為五牛的脾氣不好,把他惹火了,是很麻煩的,他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無賴。
有一天下午,五牛偷了張阿姆家的鵝,居然就在她們家的鍋里煮了,然后就喝他們家的楊梅酒,喝暈了就躺在她們家的堂前睡起了覺,阿姆從鎮上回來,看到屋里被他攪得混亂不堪,氣得差點吐血,她叫了幾個人把他扔了出來,五牛就在草叢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來后,他還提著刀子,去要昨天沒有吃完的那半只鵝,張阿姆沒辦法,只好把鵝拿給了他。
劉小雞特別怕五牛,他說:“我,我,不干。”小油條生氣了,罵他是膽小鬼,讓王叫叫抽了他一個嘴巴。王叫叫很聽話,跑上去就是一個響亮的嘴巴,打完了,他說:“這是小油條叫我打的,要記恨你就記小油條,不要記恨我。”劉小雞哇哇大哭起來,拖著長長的鼻涕,跑回家去了。小油條說:“你跑了,我們以后就不帶你玩了。”說完,他看著王叫叫。王叫叫說:“他會不會告訴大人?”小油條心里其實也怕,他從口袋里掏出五顆五香蠶豆,給王叫叫說:“你去拿給劉小雞,讓他不要告訴大人。”王叫叫拿過蠶豆,飛快地就跑了,邊跑邊把蠶豆往嘴里扔。他追上了劉小雞,從后面一把抱住他,然后說:“小油條讓我給你五顆蠶豆,不過,我吃完了,你千萬不要跟小油條講,改天我賠給你十顆。”劉小雞撅著嘴說:“我要十一顆。”王叫叫松開手,叉著腰說:“十一顆就十一顆。”劉小雞便跟著王叫叫回來了,他們在五牛的尿壺里塞滿了泥巴,又將尿壺放到了他的床底下。
傍晚的時候,李國良回來了,余美鳳把他拉到房里,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大通。最后說:“這日子太難過,一天到晚大眼瞪小眼的,不如把家分了算了。”“分家?”這可是李國良想都沒有想過的。他說:“這,這也太急了點吧。”余美鳳說:“反正早晚要分的,早點晚點又有什么分別。”李國良為難地說:“我開不了這個口,我結婚,家里還借了一屁股債呢。”余美鳳說:“這個我不管,這個家不分,我憋得難受。”李國良不說話了。余美鳳說:“你不說,我明天就回娘家,分完了家,你再叫我回來。”
晚上,吃飯的時候,李國良一直不說話,余美鳳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腳,吃完飯,國良的姆媽收了碗,她轉身去廚房的時候,李國良終于吞吞吐吐地說:“姆媽,我,我們想分家。”說完,低下了頭。國良的姆媽手上的碗抖了一下,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她假裝沒聽清楚,問:“什么?”李國良低著頭,臉脹得通紅,搓了搓手,冒出兩個字:“分,分家。”聽到這里,國良的姆媽笑了起來,她心想,分了家,你們還不要是餓死。但她卻說:“分吧,分吧,最好明天就分。”末了,她又看一下國良大大說:“老頭子,你覺得呢?”國良大大說:“分吧,反正早晚都要分的。”
過了幾天,李國良的大娘舅就來了,吃飯的時候,他和國良的大大坐在中堂畫的下面,為了保持他的威嚴,他很少說話,國良的姆媽給他夾菜的時候,他也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感覺像是鐘馗一樣。李國良埋著頭,他不敢看大娘舅的牛眼睛。余美鳳再厲害,在大娘舅面前還是不敢亂說話。吃過飯,喝了茶,分家才正式開始。
大娘舅說:“三間房子,老兩口住一間,國良和美鳳住兩間,有沒有意見?”大家都搖了搖頭。大娘舅又說:“國良結婚欠下的債,兩家平分,有沒有意見?”國良的姆媽說:“沒意見。”大娘舅又問李國良,李國良說:“隨便。”余美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低著頭,沒有看到。最后,在八仙桌的問題上,她還是吵了起來。她說:“家里連個桌子都沒有,這算什么家呢?”國良的姆媽說:“你們家沒桌子不像家,我們家沒有桌子就像家了嗎?要不鋸開,一家一半?”余美鳳本來想說,鋸就鋸,但她卻說:“要不,就再去打一張新的。”大家都不說話了。最后,還是國良的大大開了腔,他先吐了口痰,那濁黃的痰沾在他有胡須上,他用手一抹說:“都別吵了,這個事情我說了算,這桌子兩邊放,各家放十天。”大娘舅說:“這個主意不錯。”余美鳳也不好多說什么了。
家就這樣分了,余美鳳才覺得日子不好過了。以前,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管,現在不行了,菜要自己種,飯要自己做,也沒那么多閑錢,到街上去吃早飯了。分家后,李國良都要把早飯送到她床前,如果糯米粥里沒有雞蛋,李國良就要挨罵。李國良不敢頂嘴,他的聲音只要稍微提高一點點,余美鳳就要死要活的。如果李國良不說什么,她也有話說,她又會拎著他的衣領說,“你連個屁都不敢放,還像不像個男人。”李國良只好嘿嘿地傻笑。時間一長,李國良怕老婆的事就在村子里傳開了,他們只要抓住別人的一點把柄就會天天說月月說,仿佛不說,就會從身上掉下一塊肉來。她們說:“余美鳳可不得了,晚上的洗腳水,都是李國良幫她調好的,還要幫她洗腳、擦腳,洗完了,還要把她抱到床上呢?”這話傳到余美鳳耳朵里,她覺得很有成就感,而傳到國良的姆媽的耳朵里,她卻氣得半死。既然己經分了家,她也不好多說什么,她現在只盼望著,余美鳳能盡快給她生個孫子。
不知道是誰教孩子們的順口溜,只要看到李國良他們就會唱:“李國良怕老婆,天天晚上跪搓板。”如果李國良不理他們,他們就不停地唱,如果李國良要教訓他們,他們就唱:“大欺小不如吊,背著馬桶吹叫叫。”
5、
九月的最后幾天,天氣慢慢地轉涼了,稻子開始黃了。往西邊走,一出村子,映入眼簾的便是無邊無際的金黃。通往下一個村莊的道路寬敞,道路也像是黃金鑄成的了。風吹來了稻谷成熟的氣息。夜里幾乎能聽到稻子拍打門窗的聲音,陳寡婦說:“稻子熟了,稻子要回家咧。”從早到晚,在村子里都能聽到磨鐮刀的聲音,自從分田到戶以后,他們的嘴角就一直掛著淡淡的喜悅,現在,他們更是高興地合不攏嘴,那樣子,就像自己的女人快要生產了似的。李國良一天要去地里看好幾趟,余美鳳則起得越來越晚,她的身子也慢慢地胖了起來,好像李國良每天晚上都要給她肚子里吹氣似的。
聽到磨鐮刀的聲音,余美鳳感到心慌,因為她知道,很快就要收割了,她的好日子也要到頭了。想到收割,她手就開始發酸,似乎連抬都抬不起來了,她的腰就像斷了一樣。但她又不能不管,如果收割的時候,她還像平時那樣,村子里的人就都會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人活一張皮,她可不想有人在她背后說三道四。她一定要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那天,她躺在床上,突然就有了一個好主意。
李國良這一段時間經常去農機站看談福大修拖拉機,他現在雖然沒錢買拖拉機,但他卻很想擁有一臺自己的拖拉機。他長了一張國字臉,眉毛濃密,嘴部有點突出,鎮上的人,暗地里都叫他“小香豬”。他讀過高中,走在路上的時候,不會放過任何一張報紙角角,只要上面有字,他都會拿起來看。回來的時候,余美鳳告訴他:“我有了。”李國良說:“有什么了?”余美鳳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腦袋說:“李木頭,我們有細佬了。”李國良摸了摸她的肚皮說:“你怎么知道?”余美鳳說:“我今天去衛生院檢查的。”李國良坐立不安,他竟然有些緊張,他最害怕的是生下一個怪胎。他說:“我馬上過去跟姆娘說一聲。”余美鳳淡淡地笑著說:“去吧,去吧,這可是她最關心的事情。”李國良覺得今天余美鳳像是變了一個人。
李國良去他姆媽那里的時候,她正在吃泡飯,下飯菜是蘿卜干,她把蘿卜干咬得嘎嘣嘎嘣的響。他大大在喝酒,舔一小口,滿足地咪起眼睛,咂了咂嘴,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圈,把所有的酒香都吸到肚子里去了。
李國良在靠背椅上坐下來。
國良的姆媽看了他一眼,繼續喝起了泡飯。
“姆媽,美鳳頭有了。”李國良緩緩地說。
這話一出口,李國良就聽到他大大的笑聲,他一笑,口水就會從嘴角流出來。他姆媽說:“真的還是假的?”
李國良說:“那還會有假?”
國良的姆媽心想,如果她要是能生一個兒子,以前的事情,就不再跟她計較了。國良的姆媽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問李國良:“美鳳頭第一次跨進我家的門,是先抬的左腳,還是右腳?”
李國良說:“這,我哪里還想得起的?”
“我不是專門叮囑你看的嗎?”
“要知道這個干嘛?”
“這個可重要啦,如果她先抬的是右腳,那生的就是兒子,如果是左腳,那就麻煩了。”
“這些東西不能信的。”
“當初我進李家的門時,就是先抬的右腳,連生了三個兒子。”
“生男生女都一樣。”
“一樣個屁,女兒給別人養的。”
“老思想。”
“你大哥死得早,你二哥生了個三個姑娘,現在就看你的了。”
國良的姆媽還不放心,她跟著國良一起來看余美鳳,她問這問那,又叮囑了一番。
收割的日子終于到了,空氣里到處彌漫著稻禾腥甜的氣息。余美鳳一根稻子都沒有割,她在家里做飯,裝飯菜盛好,兩只碗對合著,再蓋一件藍布衫,提個籃子送到田里去。國良的姆媽的十個手指頭上都貼著橡皮膠藥,不過,她沒有一句怨言,她仿佛聽到了孫子的哭聲,只要能聽到孫子的哭聲,她就是死了,都不會覺得可惜了。
有一天下午,天快要下雨了,烏云幾乎就貼在背上,像一塊橡皮膏藥。國良伢說:“姆媽,我們先回去吧,這雨要下起來可不小呢。”國良的姆媽說:“你先回去,我今天要把這一畝三分地割完。”國良伢說:“明天再割吧。”國良的姆媽說:“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嘛,你這樣一天推一推,最后屙的屎都可以堆寶塔了。”李國良只好先回去了,他前腳剛踏進門,雨就嘩啦嘩啦落下來了。余美鳳在睡午覺。李國良坐在靠背椅上,累得不像樣子了。他想站起來,但覺得渾身發酸,腿己經不聽使喚了。他坐在椅子上喊:“美鳳頭。”沒有人應。他又喊,還是沒有人答應。他來到臥室,看到美鳳頭睡得正香。那一刻,他可真火了,他推醒了她。余美鳳說:“我在睡覺,你推我干什么?”李國良說:“我太累了,你去給姆媽送件雨披,再弄點飯菜,她中午一口飯都沒吃。”余美鳳說:“我不去,她是你姆媽,又不是我姆媽。”剛說到這里,李國良就抽了她一個嘴巴。打完了,他看著自己的手,感覺到自己在發抖。余美鳳哭了起來:“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我,我不活了。”說完,就從床上跳下來,赤著腳,淋著雨往河邊跑去。李國良也開始后悔起來,不管怎么樣,他還是不應該打她的,但他沒有動。余美鳳跑到河埠頭,沒有任何停留就跳到水里面。李國良聽到了聲音,才知道事情不妙了。他跑出去,跳到河里,一把抱住了余美鳳。他把余美鳳拉到了河灘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一直到天黑,國良的姆媽都沒有回來,這時,李國良和余美鳳都睡著了。他大大在外面敲門,李國良沒有聽到。他大大氣得發抖,他邊跺腳邊喊:“國良伢,國良伢。”李國良還是沒醒。他大大一腳踢開了門。李國良躺在地上睡著了,衣服濕答答的,像一堆鼻涕。他大大朝李國良狠狠地踢了一腳,李國良睜開眼睛,又閉上了。他大大邊踢邊罵:“你給老子起來。”李國良聽到他大大的聲音,懶洋洋地說:“干什么,天塌下來了嗎?”他大大拎著他的耳朵說:“你這個爛屁股,快給老子起來。”說完,咳嗽起來,身子抖動,像一臺柴油機。李國良很不情愿地坐起來,腦袋很無力地垂著,像一條懸在空中的老絲瓜。他看了一眼門外,嚇了一大跳,夜色像墨汁一樣噴到他臉,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只閉了一會兒眼睛,天怎么就全黑了。李國良說:“幾點了?”他大大說:“你還好意思問,你姆媽還沒回來呢。”李國良大吃一驚:“啊,不會出什么事了吧,我,我,我去看看。”他大大說:“早知道你這么沒良心,老子當年就把你射在墻上了。”
李國良往田里走去,路上一個也沒有,涼風將他吹醒了,他感覺到冷,牙齒在打顫。過了五花橋,路就變窄了,田埂交錯,上面長著牛毛氈和馬齒莧,下過雨之后,像鲇魚的肚皮一樣滑,好幾次,他都滑到了田里。四下一片靜寂的漆黑,他聽到蛇從稻叢上面經過時,發出涼嗖嗖的聲音。他扯著嗓子喊:“姆媽,姆媽,你在哪里?”聲音被風吹散了,沒有人應。他終于來到了自家的稻田里,稻子沒有割完,風吹著稻穗,發出沙沙的響動聲。他感覺渾身乏力,就像是無邊黑暗里的一道微弱磷光。他有些不祥的預兆,他不停地喊:“姆媽,姆媽。”他的聲音顯得沙啞而潮濕。他來到田中央,田里爛篤篤的,腳踩下去,身子就變成了釘在地里的木樁,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拔起來,而他的一只解放鞋掉到了泥潭里。他沒有去管那只鞋,就這樣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邊走邊喊。他心想,她會去哪里了呢?以前,他經常聽人說,山上會有狼群下來叼羊,難道……他不敢往下想了。突然,他被絆倒了,臉部陷在了稀泥里,變成了一個荸薺。原來,地上躺著一個人。他劃亮火柴一看,躺在地上的不是別人,就是他的姆媽。他心口一緊,低下頭,搖了搖她的身子,沒有動靜。他喊了幾聲。她也沒有答應。他沒有多想,一把背起她姆媽,往衛生院跑去,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姆媽的身子居然會是那么的輕,輕得就像是一根稻草。他不知道他姆媽的身子,是哪一天變得這么輕的。
夜晚一到,衛生院拱形的走廊,像一條死魚的胃部。他在衛生院呆了一晚上,他姆媽是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她睜開眼說,看到李國良說:“我看到我的孫子了。”李國良拿出兩個熱乎乎的麻團,她說:“我不吃。”李國良說,快吃,一會就涼了。她說:“給你老婆吃,她要補身子,給我吃了也是白吃。”李國良說:“你快吃,你肚里一點東西都沒有了。”他這么一說,國良的姆媽還真覺得肚子餓了,她拿過麻團,剛咬一口,眼淚就掉了下來,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吃著麻團。
過了幾天,李國良家就吃起了新米。新稻草和新米燒出來的飯,色澤是潔白的,有一種清香,甜絲絲,還是日光和露水的味道。新米燒飯特別講究,飯燒到一定程度,蒸氣把鍋蓋抬起來了,這個時候,灶堂里的火就要停一停,鍋蓋絕對不能打開,打開的話,蒸氣和香味都會跑掉。飯在蒸氣里燜上3-5分鐘。飯燜了的時間到了以后,接下來是報飯鍋,在灶堂里塞一個到兩個草結,草結燒完之后,可以聽到鍋里傳來嗶啵嗶啵的聲音,仿佛是燒焦的米粒在喊疼。這個時候,就不能再往灶堂里塞草結了。空氣里開始彌漫起米粒悠長的香味。
接下的一段時間,余美鳳真的感覺身體開始不對勁了。李國良叫了個赤腳醫生到家里來,他一把脈,笑著說:“沒事的,她只是懷孕了。”這讓余美鳳大吃一驚,當初,她說自己懷孕,只是不想干活,沒想到,居然真的懷上了。她心里慌得一塌胡涂,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還掛著笑。李國良問:“是男的還是女的?”赤腳醫生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問東坡圩的張半仙了。”真懷上了孕,余美鳳又覺得難受起來,她知道,公公婆婆對她那么好,只有一個目的,希望她早點生個孫子出來,每次看到婆婆,她的眼神都是那么怪怪地,恨不得將她的肚皮剖開來,看看里面裝的到底是孫子還是孫女。
6、
余美鳳生產的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啊唷啊唷地叫著,這聲音從早晨一直響徹到黃昏。國良的姆媽一直守在她的身邊,木盆和剪刀她早就準備好了,紅紅綠綠的水壺排成一排,像丫環似的。她要親自給美鳳接生,她要第一個看到自己的孫子。美鳳的姆媽也來了,她也守在旁邊,她在李家己經住了五天了,如果再生不出來的話,她要先回去了,家里沒有她,不知道亂成了什么樣子。她們都不說話,她們在等待。就在余美鳳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說:“姆媽,我,我要,去醫院。”她這一喊,兩個老太太都湊了上去。國良的姆媽聽到這話,臉上馬上陰沉下來,像一塊鐵板。她把國良喊了進來。國良伢說:“家里和醫院是一樣的嘛,姆媽是白茫鎮上有名的接生婆。”美鳳頭卻不干,她說:“現在別人都是去醫院生的,在醫院生的孩子要聰明一些。”李國良說:“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還不都是一樣的?”美鳳頭說:“你沒聽說過的事多著呢。”李國良說:“姆媽心里不舒服。”美鳳頭說:“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李國良知道她的脾氣,便不好多說什么,找了一張躺椅,和梁四喜兩個人將她抬到醫院去了。
說來也怪,剛躺到醫院的床上,這孩子就急著要鉆出來了。李國良坐在走廊里,不停地抽煙,煙頭在發抖。他渾身都濕透了。聽到第一陣哭聲,他姆媽就沖了進去。護士正抱著孩子。他姆媽急切地伸手去摸,然后大叫起來:“是個兒,老天有眼,是個兒咧。”護士抽出手說:“你摸的是我的小手指。”他姆媽一聽這話,腿就軟了,不好意思地松開手,再細看了一下,原來生的是個女兒,她覺得一陣暈眩。美鳳的姆媽說:“生男生女還不是一樣的?”國良的姆媽理都不理她,突然,她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小孩的哭聲和老太太的哭聲,摻和在了一起。國良的姆媽邊哭,邊用雙手捶打著自己的胸前說:“我前世做的什么孽啊,我前世做的什么孽啊……”聽到她的哭聲,李國良就全明白了,不過,他可不管那么多,只要生的不是怪胎,他就滿足了。國良的姆媽沒有在醫院里多呆,她一邊哭一邊回家去了,她感覺肚子疼得厲害,用一只手捂著。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她理都不理。不知情的,還以為她們家死了人呢。
回到家,她吃起了泡飯,老頭子聽到她的聲音,從隔壁鄰居家出來。老頭子問:“生了?”她的眼睛己經哭腫了,她沒有理他。突然她將自己手里的碗,狠狠地往地上砸去,碗摔得粉碎,像是掉了一地的白牙齒。老頭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也沒上去勸她一聲,而是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來到廚房,提著釙刀,走出來,嘴里說著:“我不如死了算了”,說完就想拿釙刀往脖子上抹。國良的姆媽看到這里,知道不好,趕緊搶下了釙刀。美鳳的娘,感覺國良的姆媽的眼睛里長了牙齒,第二天一早就溜回了家。
做了所姆娘,余美鳳好幾月都沒出門。她的奶水太少。李國良聽說鯽魚湯能補奶水,他便去河里釣魚,又去田里釣田雞。他將田雞肉剁碎了,塞到魚肚子里面,燉了湯。余美鳳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鯽魚湯,吃到后來,她聞到那氣味就想吐。與此同時,河里的鯽魚,只要聽到李國良的腳步聲,早就躲得遠遠的了。
李國良想讓他大大給孩子取個名字,他大大閉著眼睛,嘴巴撅起,像個簸箕,他捻著白色的山羊胡,半天才緩緩地說:“名字,我倒是早就取好了,不過是男孩的名字。女孩的名字你隨便取一個就行了。”李國良不好多說什么,他自己想了一個名字,叫李小蘋。余美鳳說:“就這個名字吧。”按照本地的風俗,小孩要辦滿月酒,李國良跟他姆媽講的時候,他姆媽說:“女孩子辦什么滿月酒,不辦。”他大大在后面強調了一句:“對,不辦。”李國良說:“你們就不怕村里人笑話?”他姆媽還沒說話,他大大倒先說了:“讓他們笑,笑死了最好。”李國良說:“不辦酒,團子和方糕總要給村里人發吧。”他姆媽說:“等到生了兒子,發雙份。”他大大說:“這事,你可要抓緊啊。你哥哥生了三個女兒,我看他是沒指望了。你要是生了兒子,我死也瞑目了。”李國良說:“我聽說現在開始搞計劃生育了,超生了要罰款的。”他姆媽說:“罰點錢算什么,你只要生出來,罰的錢我來出。”李國良灰溜溜地回來了。他跟余美鳳說這事的時候,余美鳳說:“不是我不想生,我們現在己經是索緊褲腰帶在過日子,生了兒子,你拿什么來養他?”李國良說:“那你說怎么辦?”余美鳳說:“等咱們有了錢再說吧。”李國良說:“我們什么時候才會有錢啊?”余美鳳說:“那就要看你有沒有本事了。”
很快,農忙又來了。這次,國良的姆媽沒有給他們拾過一根稻穗,余美鳳再也沒有辦法了,她不想別人戳著她的脊梁骨罵她懶婆娘,就必須下地干活了,李小蘋己經斷奶了,她讓李小蘋呆在自己的娘家。然后,和李國良一起去料理那三畝地的稻子。在太陽底下一曬,她馬上就變黑了,手臂上被稻子刮出了紅色的劃痕。她的動作很慢,李國良割一畝地,她只能割半畝。她還經常要坐到田埂上來喝水。她站起來的時候,腿肚子不停地打顫。她將卡其色絳綸外套脫下來,放到田埂上。小油條從家里提了水,送給他大大時,從衣服上跨了過去。她的臉就沉下來了,她說:“你眼睛瞎啦,怎么能從我衣服上跨過去呢?”小油條以為不是講的他,沒有在意,他大大聽到了,很不高興,他說:“童子從你身上跨過去,這可是好兆頭,花錢都買不到的。”她還在嘀咕,見沒有人理他,只好做罷了。
稻把是李國良一擔一擔挑回來的,村里只有一臺軋稻機,大家都在搶時間,他們趕了一個通宵才把谷子打下來。余美鳳負責抱稻禾,李國良負責軋稻子,稻子飛出來,擊打著門窗,有些從門縫里掉到了堂屋里。余美鳳的手指黑乎乎的,很多地方被刺破了,她感覺到手臂和屁股特別的酸,渾身一點點力氣都沒有了,她倒在稻堆上歇落,稻禾散發出一種清香,她剛閉上眼睛,就聽到李國良扯著嗓子喊,沒稻把了,快拿稻把來,快拿稻把來。她很不情愿地站起來,像夜游神似地閉著眼睛,繼續搬著稻把。谷子全部打完時,啟明星掛在樹梢,東方己經出現了魚肚白,從鎮上傳來輪船惺松的汽笛聲。李國良把電纜線收起來,用草繩子扎好,扔到角落里,然后跟余美鳳說:“你先回去睡吧,現在風太小,揚不起癟殼。”余美鳳像監獄里放出來的犯人一樣,跑進屋,用溫水隨便抹了臉和脖子,躺到了床上。第二天,她感覺到渾身的骨頭都散架了,身子像是釘在床上,爬都爬不起來,由李國良扶著,她才從床上坐起來,走路時都感覺到渾身酸痛。
打下的稻子在場院里晾曬了三天,便挑到糧管所去了。糧管所的人,可真叫多,河邊停滿了水泥船,像是煮了一鍋的餛飩,不時地發出碰撞聲。余美鳳就在這里第一次見到糧管所所長陳有成的,連她自己都不會想到,這個人竟然會改變自己的命運。陳有成是個禿頂,一圈灰色的短毛,像雜草圍繞著鹽堿灘,前面的頭發有點長,往另一邊倒,試圖掩飾禿頂的事實,但看上去像鉛筆畫出的幾條錢,只要有他在,到了晚上,屋子里就不用開燈了。他的眼珠很小,眼白混濁,像一口痰,臉上小下大,有發黑的斑點,像一個擱了很久的梨,紅草霉鼻子,厚嘴唇,嘴巴大,吃肉的時候,油汁從嘴角邊流出來,他的嘴角一天到晚都是油膩膩的。稀稀拉拉的胡子,也像豬毛一樣難看。他的牙齒中間有條黑乎乎的縫隙,差不多可以開火車了,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漏風,唾液四濺,在陽光下飛舞,呈現出五顏六色。他爺爺是個摸魚的,他小時候也摸過魚,任何時候,都喜歡挽起褲腳,露出青蛙似的腿,短小而又粗壯。他是前任糧管所所長的女婿,和前任糧管所所長一樣喜歡喝酒。他老婆長得不好看,臉長得像條絲瓜,嘴癟得厲害,下巴尖得像把刀子,可以用來切西瓜,她鼻子邊上有一顆痣,這顆痣長得無理取鬧,有一種惡狠狠的味道。陳有成的家在一個叫百家塘的村子里,離白茫鎮有十幾里地,他女人在村里的小學當教師。陳有成平時住在糧管所的宿舍里,只有星期天才回一趟家。
糧管所的白花花的水泥地上,曬滿了稻子,陳有成在中間走來走去,不時地抓一把稻子放到嘴里嚼了嚼。來到余美鳳家的谷堆前,他竟然忘記了抓稻子。他看到余美鳳的時候眼珠鼓出來,像金魚生氣時一樣。李國良認識他,跟他打了個招呼,他點了點頭。李國良說:“你看我們家的稻子,能算得上幾級?”陳有成笑了,摸了摸頭,又看了看余美鳳,抓了幾顆稻子放在嘴里嚼了嚼,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后吐掉了,一臉諂媚地說:“你們家的稻子,那還用說,當然是一級啦。”李國良高興地給他遞煙,他接過煙,將他夾在耳根,然后說:“你老婆是哪個村的,怎么這么眼熟?”李國良說:“角落頭。”陳有成說:“知道余慶華嗎?”余美鳳說:“知道知道,他是我堂叔呢。”陳有成說:“我跟他是同學,關系很不錯的。”余美鳳說:“這么說,我也要喊你一聲叔叔了。”陳有成說:“好哇。”余美鳳說:“抽個空,來我家吃頓飯,也算認個門,以后可以常來。”陳有成笑了笑說:“一定,一定。”陳有成從余美鳳身邊走的時候,真想摸一把她的屁股,只是李國良一直盯著他,他實在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臨走的時候,他又叮囑道,谷子一定要再曬干點。他走之后,余美鳳嘀咕道:“再曬不就成老鼠屎了。”
7、
那天傍晚,微風靠在草垛上歇落,樹木像是在閉目養神。晚霞照在西墻上,把房子染得通紅通紅,人們從地里回來,有的扛著糞勺,有的扛著鋤頭,有的挎著籃子,有的兩手空空,他們的臉上都涂了一層暖紅色的光芒,在路上碰到時,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比如,王家的貓生了三只小貓,李家昨天來了一個城里的親戚,張家的雞前天被偷了,趙家的兒子游泳的時候淹死了……
余美鳳蹲在場院上撿青菜,剪刀發出清脆的咔嚓聲。她感覺自己的脖子有些發癢,像一只小蜘蛛在爬。她感覺有人盯著她粉白的脖子在看,那個人越來越近,她感覺那腳步聲停在了自己的背上。她回過頭,看到了五牛,他今天沒有喝酒,但衣服的扣子扣錯了,褲子很短,像空中的吊死鬼,小腿露出來了,上面的汗毛濃密,如同一片原始森林。紅色的塑料皮帶很長,皮帶頭垂到了褲襠,像是吊死鬼的舌頭。他正咧開大嘴朝余美鳳笑呢。他說:“美,美鳳頭。”說完,又側著頭笑了起來。余美鳳嚇了一跳:“忙說,你,你要干什么?”五牛舔了舔嘴唇說:“我,我不干什么。”余美鳳知道李國良不在家,但還是扯著嗓門喊:“李國良,死鬼,你在哪里,幫我拿張小板凳出來。”她以為這么一喊,五牛就會知趣地走開,可是,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根釘子,嘴里則不住地說:“美,美鳳頭,你,你真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說完,從背后取了一支紫木槿花,準備走上來插在她的頭上。余美鳳手里拿著一把剪刀說,你別過來。五牛還是笑。余美鳳撿完了青菜,到河邊去洗,五牛就像影子一樣跟著她。余美鳳說:“你跟著我干什么?”五牛就跑到余美鳳的前面說:“是你跟著我,不是我跟著你。”余美鳳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她心里罵著李國良,你這個狗日的,你跑到哪里去啦,今天晚上,老娘非打斷你的狗腿不可。她邊走,腦子里一直在想著主意。五牛今天不知道搞什么鬼,像螞蝗一樣盯著余美鳳不放。
余美鳳怕被他占便宜,便放下菜去街上找李國良。五牛跟在后面。看到李國良在農機站,她心里火冒三丈,真想跑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耳朵,把他往家里拉。不過,她還是忍住了,她知道男人都是愛面子的,她走到他跟前,對著他的耳朵嘀咕了幾句,李國良看著五牛,笑著點了點頭。李國良說:“五牛,今天到我家來喝酒。”五牛說:“我要吃雞。”李國良說:“我家可沒有雞,你自己去弄一只來。”五牛說:“你等著,然后轉身就走了。”李國良打了十斤散白酒,買了幾個小菜,又去叫了幾個人,一個是他的朋友梁四喜,他瘦高瘦高地,像根晾衣竿,嘴尖尖的,加上兩只招風耳朵,乍一看像只小白鼠。一個是殺豬的李阿三,他是李國良的同學,也是鎮上有名的大力士,挑著三百五十斤的擔子,他還能跑步。另一個就是陳有成。李阿三和陳有成是好朋友,他們經常在一起喝酒,他們的酒量都很好,但每次先醉的總是李阿三,因為他喝得特別快,而陳有成則喜歡小口小口地抿。李阿三來的時候,用草繩提著一只豬心。陳有成則提了兩瓶雙溝大曲。他們來到李國良家,余美鳳就去做菜了,四個男人坐在八仙桌前抽著煙,喝著茶,等著五牛的雞。
等到天快黑的時候,才聽到五牛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響,就像是日本人扔下的炸彈一樣。五牛進來了,臉上敷滿了雞屎,手里提著一只六斤多重的紅毛大公雞。李國良心想,今天不知道是誰家倒了霉,碰到五牛這種無賴,也只好自認倒霉。五牛坐下來,余美鳳開始燒水燙雞毛。半個小時之后,雞的鮮味開始在屋子里蔓延開來。滿滿的一桌菜,有紅燒雞、黃豆燉雞湯、百頁結炒豬心、五香豆腐干、奶油花生、紅燒茄子、炒青菜等。余美鳳說:“沒有菜,大家不要見怪。”陳有成說:“這桌子上都快放不下了,還叫沒有菜啊。”余美鳳說:“不要光顧說話,大家快動筷子,一會就涼了。”黃豆燉雞湯尤其鮮美,金黃的湯汁上漂著油花,喝一口,芳香就在舌尖散開,雞肉又鮮又嫩,真是打巴掌都不肯放下。陳有成邊吃,邊豎起大拇指大夸余美鳳的廚藝,他說:“國良伢,你娶到這樣的老婆,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說完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李國良憨憨地笑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李國良取了白瓷的小酒盅,準備倒酒,余美鳳嫌杯子太小,讓他換成喝茶的杯子,那是印著藍色向日葵圖案的玻璃杯,杯口有兩圈藍線,杯子平時是收起的,只有到過年的時候才會拿出來,一杯酒有半斤多。余美鳳倒上了酒,李國良端起酒杯讓大家喝酒時,五牛己經喝下半杯了。余美鳳給大家夾菜。李國良酒量不行,一杯下肚,臉就紅得像猴子屁股了。陳有成勸李國良喝酒,李國良擺了擺手說:“我喝不到了。”陳有成說:“喝不倒才好啊,來來來,滿上。”李國良用水蓋住杯口,然后說:“陳所長,我真的喝不到了。”陳有成說:“你怎么這么沒出息?這么快就不行了。”李國良一臉痛苦地說:“我真的不行了。”說完一陣惡心,跑到后門口去吐了起來。他回來時,余美鳳己經端起酒杯和他們喝了起來。她一個接著一個地敬著酒,臉色一點變化都沒有,仿佛那酒沒有喝到她肚子里似的。李國良在她身邊坐下來,那神情像一只病兮兮的小貓。李國良的大大聞到了酒的香味,也來到了堂屋里,余美鳳給李國良使了個眼色,他不太情愿地站起來,拿了一只中碗夾了一些菜,又倒了一杯酒,給他端到隔壁去了。
陳有成和梁四喜喝得很慢。李阿三和五牛是快槍手。燈光黃得像一只桔子,每個人的嘴唇都閃閃發亮。酒一多,話自然也多了起來,李阿三的一只手搭在陳有成的肩膀上。陳有成的眼睛則一直盯著余美鳳,說話的時候,目光也不移開。李國良還是清醒的。余美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李國良又跟梁四喜說了幾句,梁四喜便搖搖晃晃出去了,他把家里的黃毛小土狗牽來了。五牛還沒有醉,余美鳳又敬了他三杯,他的頭才像落日后的向日葵一樣低垂下來,他慢慢地往下縮,最后躺到了地上。李阿三己經不開腔了,他將頭趴在桌子上,突然身子一歪,“砰”地一聲倒在了地上。陳有成還沒有醉,他臉上還掛著笑意。余美鳳和李國良把五牛和李阿三放到了靠背椅上,剛一放上去,五牛的身體像沙子一樣,淌在了地上,他的嘴角還流著口水。
李國良嗔怪余美鳳把五牛灌得太醉了,今天晚上不安寧了。余美鳳說:“沒關系的,一會我們還要去打狗呢。”聽到狗,五牛居然有了反應。他掙扎了幾下,終于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說:“去哪里打?狗在哪里?”余美鳳說:“都在村東頭呆著呢,這兩天的狗,很容易打的,一打兩只。”五牛傻乎乎地笑著,他似乎己經聞到了狗肉的香味,他摸著墻壁,往外走,站到門檻上,他就開始屙尿,那濃重的腥騷味傳到屋子里,讓人喘不過氣來。
李國良聽到了外面的狗叫聲,嗖地一下從板凳上站起來,對陳有成說:“所長,你在這兒慢慢喝,我先出去一下。”陳有成正在啃雞脖子,他愣了一下,馬上又笑著說,去吧,快去吧。他拿毛巾上擦了擦油膩膩的手。李國良扶著五牛。五牛被冷風一吹,稍微清醒了一些。梁四喜牽著狗在最前面,李國良在中間,五牛在最后面,看到每一棵樹,他都要上去抱一下。他們來到村東頭的糞缸邊,突然,李國良喊了一聲:“狗要跑了,五牛,快追。”說完,他和梁四喜從糞缸上跳了過去。五牛也跑了起來,不過,他沒有發現腳底下的糞缸,噗嗵一聲掉了進去,糞水濺起一米多高。梁四喜捧著肚皮笑個不停,李國良笑出了眼淚。
在這個當兒,陳有成來到余美鳳身邊,用那雙肥嘟嘟,毛茸茸的手,摸到了余美鳳細蔥一般潔白、細長的手,余美鳳笑著說:“陳所長,你喝醉了。”陳有成說:“我沒醉。我沒醉。”余美鳳想把手從他手心里抽出來,陳有成抓得緊緊的,嬉皮笑臉地說:“我真想把你當成酒,喝到肚子里去。”他這么一說,余美鳳感到一陣肉麻,雞皮疙瘩馬上就冒了起來。他還想有進一步動作的時候,就聽到屋子外面響起歡快的腳步聲。
那天晚上,陳有成和李阿三都沒有回家,余美鳳在堂屋里給他們支了一張竹床,然后才回到臥室。李國良說:“五牛明天會不會來找我們麻煩?”余美鳳說:“不用怕,到時候就說他喝醉了酒,自己掉進去的。喝酒的人都可以作證,特別是陳所長,他說一句話,白茫鎮都要搖三搖的。”李國良又問:“陳所長又沒親眼看到,他會給我們說話嗎?”余美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這個你不用擔心,對付陳有成我有的就是辦法。”李國良說覺得她說的有理,閉上眼睛,就睡著了。余美鳳睡不著,她早就感覺出陳有成目光里的異樣,但她沒想到陳有成會摸她,她覺得可以好好利用他一下。
第二天早上,劉野毛在糞缸邊的草叢里發現了五牛,他以為五牛己經死了,他朝五牛肚子上踢了一腳,五牛嘴里還發出嘟噥聲。五牛跳到河里,他洗完了澡,就來找余美鳳討說法,他沒有像往日一樣提刀子。
來到余美鳳家時,余美鳳正在晾衣裳,打老遠就看到了他,她說:“這不是五牛哥嗎,聽說你掉在糞缸里去啦?”說完就捧著肚皮笑了起來。
她這么一笑,五牛就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摳摳這兒,撓撓那兒,像猴子似的。
他說:“我,我就是來問一下,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余美鳳捂著鼻子說:“昨天你喝醉了,要去上糞缸,我還說你喝醉了,讓國良扶伢你去,你說你自己有腳,你這一去就沒回來。我們以為你怕再跟我們喝酒,一個人溜回家了,沒想到……”說到這里,余美鳳又笑了起來。
如果換了別人,五牛非跟他們拚命不可,但是面對余美鳳,他竟然覺得很丟臉,黑木耳般的耳朵一陣陣地發癢。
他說:“給我一把鹽。”
“要鹽干什么?”
“我耳朵癢,要點鹽擦擦。”
余美鳳抓了把鹽出來,五牛早就低著頭,灰溜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