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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九新軍突起 | 曾楚橋
更新時間:2019-02-26 來源:廣東文壇
在文學面前,我永遠不會失語
作家簡介
曾楚橋,男。廣東化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六屆網絡作家班學員、廣東省文學院第三屆簽約作家。作品曾獲全國首屆鯤鵬文學報告文學一等獎、廣東省青年文學獎、鄰家社區文學大賽十佳、深圳第五屆青年文學獎、第十屆《作品》獎等獎項。小說多次被《文學教育》、《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并入選《2007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013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等年度選本。部分小說被翻譯成英文。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觀生》和《幸福咒》。
創作年表
2006年《規矩》
2006年《憑什么藐視我》
2007年《幸福咒》
2008年《夫妻貼》
2008年《秋風辭》
2009年《灰色馬》
2009年《紅塵》
2009年《活在蘋果里的蟲》
2010年《上海情人》
2010年《余生》
2010年《仲生》
2011年《觀生》
2011年《榕樹上的怪鳥》
2012年《墳場》
2012年《大師的遺作》
2013年《此文獻給杜拉芳》
2013年《胡石論》
2014年《我痛》
2015年《我的名字叫葉星河》
2016年《我眼睛里有只手》
2017年《鯨落》
2017年《闖入者》
2018年《失語》
2018年《曬馬》
訪談
要有光
曾楚橋VS周聰
周聰:楚橋兄好,很高興今天能和兄聊聊。首先請介紹一下自己的童年生活,我一直固執地相信,一個寫作者的童年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它是一個作家作品的“發源地”和精神坐標。順便請兄談談是如何走上寫作這條道路的吧?我知道這也許是一條充滿忐忑與樂趣的“不歸路”。
曾楚橋:做過多次訪談,但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關于童年的問題。對于我來說,童年是個有點沉重的話題。我寫作也有些年頭了,我從來沒有寫過我的童年。那是我最后的一塊文學自留地。
我生于粵西,與廣西交界。我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個地方的特點,但這地方的人給我的總體印象就是橫蠻。完全不講一丁點兒道理的橫蠻。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我父親總是動不動就揍我母親。父親打人似乎從來不需要理由。打得最狼的一次,我母親覺得活不下去了,半夜里摸到柴房企圖上吊自殺。很奇怪,在習以為常的事情中,偏偏那一晚我就感覺到了不平常。才七歲的我一直沒有睡,留意著母親的一舉一動。也幸虧有我,我母親才沒有死成,我去搖醒父親,父親拿了把柴刀沖到柴房,砍斷了繩子后,這個橫蠻的漢子竟又回去睡覺了。母親緊緊地抱著我,沒有哭,也沒有流淚,她只是一直抱著我,一遍一遍地摸著我的小臉,她的眼淚也許是流干了。
第二天她帶著我離家出走,去了鄰縣,這里有她的一個閨蜜。從此,我在這里生活了整整6年。度過我童年生活里最孤獨的時光。我不知道這段時光是否給我后來的寫作帶來影響,但在文本中,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絲的孤獨和絕望來。我至今不知道母親為何要帶上我,在兄弟姐妹五個人中,我其實是最頑皮的一個。因為頑皮,我也是給母親打得多的一個。
我父親其實很溺愛我們,他從來不打我們,每次母親要打我,他都再三叮囑要等我吃過晚飯后再打。等吃過晚飯,我一有機會就溜之大吉。母親是從來不記舊賬的,今天沒打上,明天她就不打我了。母親沒有讀過書。也沒怎么見她看過書和報紙,但很奇怪,她能寫得出我的名字來。父親倒是讀過兩年初中,在村里算是粗通文墨,四大名著里除《紅樓夢》,其他都讀過。我上初中之后,父親給我和弟弟立了個規矩,凡在看書寫字的,可以不干農活。父親敢這么立規矩,是因為家里的勞動力不少,我還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我簡直心里狂喜,像頭獵狗一樣四處找書看,不管什么書,摸到手就沒頭沒腦的看一氣。我就是在那時候開始讀的金庸,當年唯一的理想是當一名大俠,身負絕世武功,行俠仗義,鏟平世間一切黑惡。?
老實說,我并沒有想過要當一名作家,那時候的閱讀只是為了偷懶,不用干農活。父親也許從來沒想到,他當年給我和弟弟立下的這個規矩,在若干年后,導致他的兒子竟然成了名寫作者。種瓜得豆可為一例。
我真正開始寫作是到深圳打工后才開始的。工廠里的不平事數不勝數,對年輕氣盛的我來說,十分不爽,總有路見不平一聲吼的沖動。然而我知道光靠拳頭是不行的,于是拿起筆來,企圖通過手里的筆發出自己的聲音。我遠沒想到寫作卻改變了我的命運。如果不寫作,我會是什么樣子呢?這很難想象。事實是,寫作是沒有任何解藥的毒藥,它誘使我走上如周兄所說的不歸之路。
周聰:談及你的小說,我更愿意從《灰色馬》開始,這篇頗具象征意味和神秘色彩的小說是我至今仍然反復閱讀的作品,能否講講這篇小說是如何“誕生”的?換句話說,當初寫這個短篇是出于何種表達訴求?
曾楚橋: 1999年,我住在深圳關外的一個荔枝林里,房子是用竹子搭起來的極其簡陋的瀝青棚。也有個別用鐵皮。我那時候最小的兒子也已經四歲了,我找不到工廠上班,只好弄了輛二手的嘉陵摩托車搞拉客,這在深圳屬于非法營運。除了交警,派出所,還有治安聯防隊和城管都可以抓我們。抓到就罰款,輕則幾百塊,重則一千多。我為此還寫過一個小說,叫《馬林的仇恨》。風流底雖然是一個虛構的地名,但該有的都有。我大部分小說的故事都發生在風流底。有人問我,取這地名有啥含義,其實這是我家鄉話,底是音譯,意思就是風流到頂了。在實際的使用語境中,往往又是相反的,帶有貼地風流的意思。《灰色馬》寫的就是那一段時間的生活。
那時候深圳的關外,其實挺亂的。荔枝林里就更亂,什么人都有,龍蛇混雜。大量的外來人口充塞在城中村里,很少有出租屋空上一個星期的。個別頭腦靈活的本地人見縫插針地在荔枝林里搭起大量簡易的瀝青棚,用于出租。我和妻子帶著孩子們就住在這樣的棚子里。我白天開車拉客,晚上回到瀝青棚,等孩子睡熟后開始我的寫作。在《灰色馬》之前,我的小說是現實主義的,有工廠生活,又有濃厚的底層煙火氣息。事實上,那時候我還沒真正見過馬。我家鄉沒有人養馬。住到荔枝林里不久,房東不知從哪里買回來一匹灰色馬。我兩個兒子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匹馬。小家伙有事沒事總要去看看,隔著鐵絲網,一看就能看上一個上午。大兒子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了,我正為兒子讀書的問題傷透了腦筋。我知道根本進入不了公立學校。母親只好從老家來帶他們回去念書。如此又過了好幾年,我仍然還記著兒子們隔著鐵絲網看馬的眼神,在某天早晨,這情景突然就像一根針刺入了我的神經中。當我寫下小說的第一句話時,我的眼淚就下來了。這是我曾經熟悉的生活。至于小說中的隱喻和象征,其實是無意的。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用什么手法去寫它,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我和我的孩子們,大概也就只能在想象中過把癮而已。
周聰:我留意到不少人將你貼上了“打工作家”的標簽。對于被歸入“打工作家”行列,你是如何看待的?或者進一步說,作為一個書寫底層的“打工作家”時,你對底層生存狀況、底層的話語方式、底層的思維模式等是如何進行提煉和藝術處理的?
曾楚橋:我不反感批評家把我歸入打工作家的行列。我的而且確就是個打工作家。用別的什么稱謂,比如眼下的勞動者作家都顯得不倫不類。打工這個詞源于香港。最為熟悉的歌詞有香港歌星許冠杰唱的:我地呢班打工仔,一生一世為錢幣,做奴隸……前面這句翻譯起來就是:我們這幫打工仔。是的,我地呢班打工作家,身處時代的大洪流中,有什么理由可以缺席?
在2006之前,我的小說基本上反映的都是打工生活。何謂打工生活?其實就是工廠生活。比如寫字樓里的爾虞我詐,流水線上的相互傾軋諸如此類。題材是相對狹窄的。對我來說,題材并不是問題,即便是工廠生活,也能產生像王十月的《國家訂單》這樣的出類拔萃的作品。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不反感,但不代表我樂意當一個打工作家。因為我不想打工,我想當一名自由作家。在工廠里上過班的人,估計都無法抑止對自由的向往。我也是如此。因此,在2006年丟了工作之后,我和王十月等幾個打工作家,在寶安的三十一區,租了房子開始自由寫作的生活。也就是在那段時間里,我寫了《仲生》。這個小說也許在技術上并不成熟,但有我自己的身影。也因此,即便隔了十幾年,重讀它,我仍然能感動得熱淚盈眶。
沒試過居無定所的人,是很難想象小說中所反映的生活。深圳以它極為獨特的方式去接納這些底層人。在千千萬萬的仲生之中,小說中的仲生又是獨特的。他的想法可能有極大的一部分是我個人的想法。我要找一個人來替我說話。仲生就撞到我的槍口上來了。這種對自由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仲生那里或者說在我這里是如此低微,低微到他只想找個地方洗一次澡。即便這樣,仲生也得不到。那一刻,他內心是如何的狼奔豕突?我想說出的部分,其實并不復雜,人活著,是需要點面子的。仲生也一樣,他需要有點兒尊嚴地活著,如此而已。
周聰:《失語》應該是你比較別致的短篇了,寫這個小說時,是如何處理小說的敘事時間的?
曾楚橋:我看過陳翔鶴寫的《陶淵明寫挽歌》,覺得挺有意思的。在三十一區時,我也模仿它寫了一個小說,標題叫《王十月寫秋風辭》。這是向陳先生致敬之作。我把我們在寶安三十一區自由寫作這段生活真真假假地寫到了小說中。
王十月的《秋風辭》還沒有發表,我的卻搶先發了出來。小說未發之前,我給十月看過,他覺得還不錯。我沒想到的是,在發表時,編輯把標題改為了《秋風辭》,和王十月的一樣了。為此,我還頗覺得有點兒失落。在開始寫作《失語》時,我并沒有想到結尾。小說寫到差不多三分之一處,張載和管家發生沖突時,我才發現,我在以上帝的視角去俯視著這一切。作為一個敘事人,和文中的我,其實已經是一個人了。我必須賦予敘事人一個角色,讓他去幫張載解決這眼前的困境。
我曾目睹過太多的車禍現場,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記憶,車禍發生后,車主們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各自拿出電話來,他們不是報警,而是呼朋引伴以壯聲勢。這時候警察是缺失的。《失語》中,警察的出現,我也知道是突兀的,但我固執地認為,這個時候警察就不應該缺席,他就是為調解而來的。但由此帶來的困難卻顯而易見。我應該如何收尾?我必須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整篇小說就不成立了。我最先想到的是穿越,但一個警察在執勤過程中,瞌睡一會就穿越到了大宋,還帶著他的手槍,似乎也難以服眾。只有黃粱一夢才是最為合理的解釋。同時也符合我對世界的一貫看法。至于我對世界有啥看法,我想熟悉我的讀者,光看作品,便一目了然。(笑)
周聰:你在以后的創作中,是否會有意加入一些地方語言的成分?
曾楚橋:2018年發在《文學港》,《小說選刊》第9期選載的《曬馬》就是用家鄉話寫作的一個小說。作為一個廣東作家,對這片生我育我的土地,我總覺得于心有愧。在《曬馬》之前,我沒有一篇小說是有廣東味道的。這些小說,故事放到全國任何地方,也都可以。在批評家把打工文學這頂帽子戴到我頭上時,我的頭皮是發癢的。這種自然的過敏反應,證之于我的寫作,我發現一個特別的現象,我總是在出其不意中,逃離打工現場。我孤身一人,在黑暗的城市街道上四處游蕩。我沒有找到獨屬于自己的歸宿。《曬馬》肯定不是結束,它是一個好的開始。它在黑暗中,給我亮了一盞燈。也許從此之后,廣東味道就真的為人熟知了。
周聰:如何看待《聊齋志異》這部書?借此機會,請你推薦幾本自己的枕邊書。
曾楚橋:《聊齋志異》肯定是中國短篇小說的頂峰之作,前無古人,也許后亦無來者。我讀中學時,我記得語文課本中就選有《促織》。在短短的一千多字里,讀來起伏跌宕,跳躍騰挪,真可謂有百般武藝,令人嘆為觀止。我原來放在枕邊的,曾經有它。后來不知道給哪個侄女順走了。一直沒有買回來。類似的晚清筆記體小說,我還有上下兩集的《夜雨秋燈錄》,作者是晚清光緒年間的宣鼎。窮困一生的宣鼎四十歲生日時才開始寫作。正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說:“其筆致純為《聊齋》者流,一時傳布頗廣遠。然所記載,則狐鬼漸稀,而煙花粉黛之事盛。”以我所見,鬼狐稀而粉黛盛亦無不可,其成就一點兒也不低。偶爾翻翻,為之心驚的不是鬼狐之事,而是作者本人。由此想到千千萬萬的底層寫者作,他們的境況又會好到哪里呢?
說到枕邊書,有三本書是我經常看的,一是《汪曾祺自選集》,二是《海明威精選集》,三是《卡夫卡精選集》。汪老讓我對世界還葆有美好的一面。讓我在寫作時不過于絕望。他調和我和世界之間的矛盾,讓我活得健康而有規律。我從海明威那里也許只學到一些微末的雕蟲小技。但我想也足夠我消化一輩子了。至于卡夫卡,我似乎能碰觸到他的內心,感受到他心里的大苦大難。當然,還有他的愛,對人類的愛。這才是最為重要的。
周聰:在你的創作生涯中,短篇小說的寫作占據極其重要的部分,你對短篇小說文體有何種高見?此外,有無寫作長篇的打算?
曾楚橋: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說?短篇小說走到今天,還有什么花樣是作家們沒有耍過的?一千個人心中尚且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呢。但長期以來形成的共識是存在的。這樣一來就意味著,差的小說對讀者而言,他們都有著一雙共識的火眼金睛。我算了一下,在二十余的時間里我寫有八十來篇短篇小說,廢掉的接近三十篇。我自己覺得還合格的就更寥寥可數。稍為滿意的,就一兩個。但滿意的未必就意味著好。因為好有著更高的標準。對我來說,好的短篇小說至少有三個品質。一是要有形式之美。很多人認為,形式并不重要,他們認為形式不過是服務于內容。事實上,形式和內容是合二為一的。好的形式必有好的內容與之相配。但是要做到形式之美實在太難了。難到讓人望而卻步,作家們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別的地方做點功夫來掩蓋一下這方面的缺失而已。二是要有文字之美。這一點估計沒有太多的異議吧。縱觀那些經典的短篇小說,每一篇文字之美都達到極致。三是對世界要有獨特的觀察。何為獨特的觀察呢?不止是世界觀的問題,還包含故事的獨特性。我不止一次說過,一個有張力的故事,小說就成功了一半。這種故事的張力給文本帶來的高度,讓作家在寫作的過程中對世界保持自己的觀察。作家需要配備這種能力。有了這三個品質,好小說,庶幾可近了。
至于長篇小說,在十年前,我就開始盤算著寫。但直到現在還沒有完成。四萬字扔在電腦里,差不多有一年了。文字如果和食物一樣會發霉,我估計也霉得差不多了。
周聰:我覺得《在西鄉遇見曾楚橋》是一篇挺好玩的小說,我很好奇,是什么讓你想到寫一個這樣的小說呢?最后,請你介紹一下最近的寫作狀態,有沒有新的出版計劃和寫作計劃?
曾楚橋:《在西鄉遇見曾楚橋》確實是一個好玩的小說。在現實與虛構中,達到了相當的和諧的效果。文中的書生就是我好友號稱“笑笑書生”的李瑄。某年某月某日,我和書生,還有寶安女作家王盛菲在西鄉小聚。席間,不記得是我還是書生提議,以“在西鄉遇見某某”為標題寫一個小說。結果他們都沒有寫,就我回家后傻乎乎的寫了。小說中的曾楚橋其實就是我本人。故事當然天馬行空,我賦予自己有超能力,會趕尸,甚至是此行業的唯一的傳人。總之就是一個往爽里寫。寫到興奮處,結尾時居然讓菲菲叫我爸爸。我拉著美女的小手就此消失在燈火通明的大街。可見小說畢竟是小說,它虛構的生活離現實太遠了。
《在西鄉遇見曾楚橋》這類小說,是不宜多寫的。它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故事還有趣,讓人讀著覺得還不太悶罷了。反正我現在是不想寫這些了。自《曬馬》之后,我還準備寫一個叫《曬水》的短篇。我估摸著,也差不多成型了。最近幾年,寫得特別的慢。一個小說在腦子里盤旋好久才動筆。可能是年紀大了,腦子不靈光吧。啰里啰嗦了那么多,實在抱歉,估計讀者早就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