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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歸去來
更新時間:2019-02-12 作者:燕茈來源:廣東文壇
母親想回一趟老家,說有事。問她什么事,她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我猜測母親的事無非就是侍弄菜園的青菜,喂一喂放養在后山的幾只老母雞,打掃門前的枯枝落葉,再摘一些芒果、黃皮等時令水果回來……
路過那口古老的方井,我對母親說:“小時候,我總是擔心自己會掉下去,這里居然沒有護欄,多危險啊。”她說:“我也很擔心,那一年鄰家的孩子‘朵朵’就掉下去了,幸好被小伙伴救了上來……”走在熟悉的小道上,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我折一根狗尾巴草去蹭母親的耳朵,她嗔怪:“你還很小是嗎?從小到大都欺負媽。”臉上卻是溢滿幸福的笑容。
迎面走來一大伯,正和母親打招呼:“這是‘千金’?”“是啊,認不出了吧?”母親笑答。
大伯轉過頭對我說,“現在長這么高了呀,你從小就手長腳長的。記得你天光(滿月)的時候,我在廚房炸豆腐,當時不夠油,我就加水,也炸熟了……”
“大伯是在燜豆腐吧?”我笑著逗他。
“是啊,也差不多的了。呵呵,你都長這么大了,認不出來了……大人易老,細佬(小孩)易大……”大伯有些感慨。
我們站在柿子樹下,說了會兒話。有陽光透過葉子篩漏下來,一地斑駁,風一吹,影子也跟著跳舞。我們一起說著那個遙遠的從前,仿佛就在昨天。
“阿妹,你來了幾天了?”大伯問。
我心一沉,繼而笑答:“早上才回來的,晚上就要下河源了。”
老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女兒如果沒有出嫁,無論年紀多大,回來就說“回”。但是一旦出嫁了,哪怕是剛剛結婚,回娘家也說“來”,父老鄉親改口都改得很迅速并且自然。可這一聲親切的問候,在我這個剛出嫁不久的女兒聽來卻有種生澀的痛感。
那些年,讀書、工作,多少次離家,又多少次回家,奶奶、父母、左鄰右舍都會說一句,“轉屋下了(回家了)?”多少次我都會雀躍地答一句,“轉(回)了!”只是,這一路轉啊轉啊,一年復一年地轉啊轉,就轉為“來”了,我就像遠道而來的客人,生疏、不適,卻又是不爭的事實,無力辯駁。
可是,這里是我的出生地,是我溫馨的家園,一草一木都粘連著我的故事,一磚一瓦都見證了我的成長。那些古老的風曾怎樣親吻我的臉頰;那個老屋有我用泥土塊的涂鴉;我曾用水桶從井里挑了多少落日倒進廚房的大水缸;流淌的小河倒影過我多少天真爛漫的笑……我本來就屬于這里,回來是多么天經地義。可是一個“來” 便把我拒之門外,當成了外人。
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坐著發呆,房間常年見不到人氣,有一年沒住了吧,有些發霉。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小學的課本,整整齊齊地排在桌子上,蒙著灰。窗口上的風鈴,時不時發出“叮叮當當”微弱的聲音,那是小學時一個同學送的生日禮物,當時我不夠高,是父親幫忙掛上去的。床頭上貼了個“您”字,兩邊是龍鳳交接的彩色畫——初中時一個喜歡我的男生送的,當時不懂,覺得好看就貼在墻上,十幾年后他告訴我是“心里有你”的意思,我尷尬笑笑,不管此情是不是可待,當時確實很惘然,也就成追憶了。
有些郁結的情緒無處躲藏,我走出房間,看見奶奶的照片掛在墻上,微笑地看著我。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黑色的鋼筆字:拍攝于一九九五年八月十八日。這張照片是當時 “走江湖”的攝影師路過我們村的時候拍的,父親為此花了10塊錢。那時候我們都喊他“照相的”,當時一個膠卷能拍36張照片,“照相的”得走村串戶,來來回回步行數十里路才能把膠卷拍完,以便及時送去沖洗。村子之間,大部分“路”無非就是幾條田埂而已。而當時的農村老百姓,普遍比較拮據,要不是有什么特殊需求,一年到頭都難得照張相,因此“照相的”總是很熟悉各家各戶的情況:村上有幾戶有上了年紀的老人的、有幾戶生活條件好些的、有幾戶男孩在外當兵的,他都了如指掌,這樣他就可以精打細算,更加有效地找到目標。
無論生活怎么艱難,家家戶戶總是要湊錢給老人拍一張照片,說什么年紀大了,有可能是最后一張了,留個念想。老人們也心照不宣地配合,很是坦然。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我就站在奶奶身后,和父親一人一邊拉著“照相的”那紅色的背景布。奶奶端坐在椅子上,有些緊張,一動不動。我說:“阿瑪,要笑哦!” 她就嘴角微微上揚。“照相的”說:“嗯,很好,就這樣。”然后聽見“咔嚓”一聲,奶奶才如釋重負。
讓“照相的”最頭痛的事就是碰上膠卷曝光了,所以拍每張照片都小心翼翼。等照片沖洗好,“照相的”碰上晴天就給帶來了,大家爭先恐后傳遞著看,長輩們的臉上也會多出許多笑容。
走出家門,來到小河邊。小時候,有一次我為了追趕一只蝴蝶做標本而狂奔,從長了一棵桃樹的河堤上掉到水里去了。奶奶過來抱我,還叫我喝幾口河里的水,說掉在哪個位置就在哪個位置喝幾口水,就不害怕了。至今我依舊很難理解這么做的理由,或許人生總是會有許多起伏,在哪里跌倒都不用害怕,正視給自己帶來恐懼的東西,才能更好地走以后的路。即使我喝了水,奶奶依舊不放心,怕我受到驚嚇,又從家里拿來一張紅紙點燃,將紙灰揚在河里,嘴里念念有詞:“阿妹,不用怕不用畏,跟阿瑪回家。河公河母,保佑我家阿妹長久長順。”她說這樣被嚇走的魂聽見了就會回來了……
前幾天,我還夢見了那棵桃樹,夢見了奶奶。夢總是那樣清晰,清晰到分不清是醒是夢。可是,如今桃樹不在了,奶奶不在了,這里已一片荒蕪……
你看,我是多么清楚地記得這里的一切,那么多細節,沒有誰比我更懂得和在意。只是,怎么突然之間,我就成了客人了呢?不覺地想起了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說不出的惆悵。
轉眼,天色已晚。母親摘了些許黃皮,說要晾干,煲水喝,可以止咳;還摘了許多芒果(不記得這棵芒果樹是我種的還是弟弟種的),然后再去菜園里摘了一些青菜。她把這些全都分成兩份,讓我帶其中一份回夫家。我拿起手機,拍下了門前的小河、花樹下的老屋,拍下了曾經熱鬧非凡的曬谷場,就和母親提著大包小包的果蔬離開家。
終究還是要離開,回不去的地方才叫故鄉。只是有誰記得,在這個村子里,多少與我一樣的小女孩,在這里長成姑娘,又嫁到了村外,多少次歸家被鄰里問 “來了”,她們也曾和我一樣感到失落嗎?
“歸去來兮”……我想起了陶淵明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