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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詩銓:父親的《心經》
更新時間:2019-01-21 來源:廣東作家網
“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
我不記得我當時和他說了什么, 他突然說要背《心經》給我聽, 我來不及拒絕, 他就唱了起來。這是我倆一直以來的溝通方式, 不想聽也聽了幾十年。
他七十歲那年, 竟用一周強記下《金剛經》, 大年三十, 電視正播著春晚, 而他突然要求我們幫他驗收背誦成果。我和哥哥相視一笑, 反正拒絕了, 他肯定也會背, 哥倆還沒開口, 他就閉目誦起經來。五千多字的經文, 絮絮叨叨, 高高低低, 偶有較長的休止符, 和電視里的人聲樂音, 纏纏綿綿, 分分合合, 有時彼此充滿敵意。不知過了多久, 約莫一分鐘, 只剩下電視的聲音。我看他依然閉目, 不知是否可以開口說話, 哥哥也看他, 應該有相似的期待。我的那一句“背完了?”只說了一個“背”字, 他又斷斷續續地背起來。
哥哥的婚禮上, 他竟念了一封事無巨細的感謝信, 感謝對象包括為哥哥拉了幾根電線的哥們兒。念完, 他提出送上一曲《大悲咒》的要求并立即開唱, 瞬間耳畔盡是他略帶蒼涼和自得的《大悲咒》, 幸虧話筒靠得近, 呼氣的“砰砰”聲還帶來些許喜感。除了母親、哥哥和我, 大家都愣住了。坐我一旁的三伯父, 笑得眼睛都瞇了, 那一絲僅存的小眼神, 似乎期待并擔憂著我將來的婚禮有同樣的笑點。
外婆去世, 他跪在她的遺體旁念完《大悲咒》和《往生咒》, 旋即離開, 留下母親、哥哥和我參加接下來的種種“亡齋”儀式, 于他, 這些應是俗事。舅舅去世, 他也是這般做。四伯父葬禮我沒參加, 聽說他既誦經, 還參與了喪事的籌劃, 我想這對他而言, 也是必然之事。因為那時我恰好結婚, 當白遇上了紅, 他一定會放下紅事, 選擇白事, 這是他畢生的邏輯:以長為尊;可雪中送炭, 不錦上添花。
朋友椰子君和他第一次見面, 我沒在場。我心想, 他一定會給椰子君背《金剛經》的。果不出所料。椰子君當時騎單車十幾公里, 從澄城到東里去探親, 順路去看他。他倆素昧平生, 只在我的只言片語中略知對方一二。當一個研究東方哲學的年輕學者遇上一個骨子里儒道合一卻自覺是佛教愛好者的老人, 后者必定會竭盡所能地表現自己對知音的渴求。父親那一刻的唐突, 倒也未嘗不可。畢竟人的生命那么短暫, 不管得志與否, 人對知音的渴求是一輩子的自發性春藥, 而浮生越趨于盡, 藥效越強??v使雙方身份懸殊, 父親依然有《越人歌》里榜槍越人式的期待。后來他離世的時候, 椰子君跪在他的遺體旁為他誦《往生咒》, 我眼淚婆娑, 似乎看到人生的因果。
他前半生唯物, 而晚年篤信佛教, 這個唐突的掉頭, 讓我和哥哥一直懷疑。他每天四五點起床, 步行數里去拜象山石佛, 并清掃寺埕落葉。等拜佛者前來, 又為他們講經傳道, 不知有幾個善男信女聽得進他的絮絮叨叨。每年正月初一, 拜完祖先, 便毅然步行十幾里去鐵鋪東林寺和石龜頭阿娘廟拜佛。逢人三句后, 必言佛誦經, 起碼我在場的那些場景里, 他的過渡沒有一次是自然的……
后來, 阿生表姐的一句話, 被我一直當成他一生秘密的注腳之一。當時表姐說:“細舅天天去掃石佛埕口?他這一生好像從未碰過掃帚呀, 家里再亂他也不管的。真是一世只愛臉愛名!”
“菩提薩陀,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心無掛礙, 無掛礙故, 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 究竟涅磐……”
“細舅 (不知為什么, 我一直這樣稱呼他) , 遠離顛倒夢想, 是不是遠離不切實際的愿望?”我打斷他的吟誦。
“不是不切實際。切實際也可以是。”
“何謂顛倒?”
“顛倒就是一切所謂有價值的追求, 執念!”
“您沒執念!”
“有啊, 誰都有。三世諸佛,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煮水壺冒著白煙, 他繼續誦經。
他一生的執念是名嗎?佛是他晚年對人生困厄的一種解脫之道, 還是一種求名的延續呢?
在他的自述里, 他有一個建了學堂、鋪過鄉路、種樹蔭人的父親;有一個出過書的長兄和才情超人的長嫂;有一個有錢的大姐夫和外甥, 他們出資建了包括蘇北中學在內的不少校舍。
他自己有過輝煌的初中經歷。那時蘇北中學只有初中部, 卻譽滿潮汕, 校長是王鼎新, 教員里有不少名士。他能默畫出世界地圖, 比地理老師還厲害, 他是每年時事競賽那位遙遙領先的冠軍, 在王鼎新手里接過獎狀。
后來, 他成了澄海中學的高中生, 理想是考入國際關系學院, 因為他最引以為傲的大哥、大姐都在泰國。他學業成績一直很好, 只是他一直沒有跟我說清, 為什么最終沒有完成高中學業, 學校究竟給了他畢業證還是肄業證。
在親朋的復述里, 一種說法是他畢業了, 只是沒有參加高考;一種說法是他沒有讀完, 學校出于同情, 最終給了他畢業證;還有一種說法是他只拿了肄業證。不過, 這些說法都統一于同一個原因———高考體檢時他的肺部照出了陰影。當然, 也有極個別人說他的政治出身不合格。
而這些他是從來不愿跟我說起的, 在我耳邊, 反反復復的是“蘇北”“澄中”。他曾在蘇北校長室外, 偷偷看王鼎新校長寫字;某次王鼎新校長碰到他, 還能叫出他的名字;蘇北中學籃球隊在要戰勝軍區籃球隊時, 王鼎新校長叫了暫停, 給軍隊留足面子……在澄中, 他申請放假留校讀書, 一個人看管空蕩蕩的校園, 守著一間間氣派的六瀉水教室;他把法文書借給郭秀達校長, 后來這些書全部被清繳;他姐姐在泰國帶回的人字拖鞋讓他成了班里的時尚達人;他們班的同學能歌善舞, 體育比賽遙遙領先……
他可能沒有預料到, 他的兒子我后來竟成了他母校澄中的一名語文教師, 我初到澄中教書的時候, 他一定憂心忡忡, 因為他崇拜的許偉余 (他同學的父親) 是澄中的語文教師, 而自己眼里有點叛逆且不太成器的兒子怎么也成了澄中的語文教師?要不, 他怎么會在我被澄中錄用即將上崗時, 在我的留言本里連續寫了兩段寄語呢?
孩子:
自知, 自制, 自重, 自愛!自強!!
寫于你上崗前二天
2001.8.24
詩銓:
黃炎培先生的《教兒詩》, 愿你作為立身處世的座右銘:
理必求真, 事必求是。
言必守信, 行必踏實。
事閑勿荒, 事繁勿慌。
有言必信, 無欲則剛。
和若春風, 肅若秋霜。
取象于錢, 外圓內方。
為加深內涵和針對性, 我把看似重復的“有言必信”改寫成“有容乃大”。
細舅8月25日補寫
“孩子”, 他這個疏離感十足的人, 寫下這兩個字要猶豫多久呢?當他把我看成并稱呼為“孩子”時, 他是驕傲, 還是擔心, 抑或是因后代延續了他求名愿望而欣慰呢?
在受聘澄中之前, 韓師中文系曾將我作為優秀生推薦給了汕頭金山中學。那時交通不比現在, 面試那天, 他凌晨四點從醫療站回家為我熬制石斛水, 五點半陪我去趕車, 吩咐司機說:“我個孥仔欲去金中面試, 你一定要送他去到校門口?!闭Z氣自得而堅定。
我在澄中工作的第四年, 他到與澄中比鄰的華僑醫院做了小手術, 術后, 因醫院蚊子太多, 搬到我宿舍暫住等候傷口拆線。我的宿舍在澄中序樂園 (退休教工活動場所) 一側。有一次, 我瞥到郭秀達校長, 急忙跟他說, 快, 我扶你去看郭秀達。他竟難堪至極, 說, 不要, 他怎么會記得一個落魄的學生呢?
我不知道在我宿舍睡覺的那些夜晚, 在鋼筋水泥的房子里, 他是否會想起從前氣派的六瀉水教室, 是否認為那些夜里的星星還在原來的位置上, 是否把風兒吹過門口的石栗樹發出的沙沙聲錯覺為他留守澄中時夜里的風過樹之聲。至于他這個原本不怕蚊子的人為什么突然怕起蚊子來, 我現在才覺得突兀。
在鄉里, 有人說他是蘇北生, 有人說他是澄中生, 甚至有人以為他是大學生。他當過大隊文書、民辦教師、小學主任、醫療站站長, 他能幫人把信寄往泰國、香港、新加坡, 他種過巨大的蘿卜, 他開啟鄉里出租各種港版武俠小說之風, 他能只字不差地背誦《中華藥典》……他是會寫雅字的才子, 會看藥材的高手, 喜歡了解國內國際大事的好事者, 用一根布條做腰帶的邋遢怪人……
在我心里, 他從“夸父”漸漸變成“夸子”。他將哥哥的書法、篆刻和我倆發表的僅有的幾篇詩文印成一冊, 不時拿出來示人;在哥哥買了一套普通四層農村老房后, 他總會帶人去參觀;哥哥辦了一個小工場, 他會說他大兒子辦了一個小工廠;椰子君和他第一次見面, 他竟提出讓椰子君用單車載他去參觀哥哥的小工廠……后來, 椰子君對我說, 讓一個赤裸上身的老伯坐在自己的單車后座招搖過市, 心里好有壓力。我每獲一個小獎, 若被他知曉, 親舊必知, 就連去改高考卷也是。后來我被推薦參加一個赴美國研修的項目, 因故沒去成, 結果很多親舊都以為我去過美國。有一次, 親戚當面問我, 他也在場, 我答也不是, 不答也不是。
他的智商、才情、記性和耐心, 是我和哥哥難以比肩的。在哥哥只能選擇職高那陣, 在我初三突然沒心向學那時, 他的心里一定怨過母親, 把他們家的基因變“壞”了。我們都曾明顯地感受過他的失望, 感受過他對我們的不夠盡力或者說不知如何盡力。后來, 盡管我們都離他的理想很遠, 可是也都長大成人, 他還是高興的。可是這個“夸父”“夸子”的人, 一輩子也很希望自己被人夸。
這樣看來, 他的顛倒夢想真是名, 且有始有終。哥哥說:“博聞強識者, 皆好名!老父是個典型?!敝劣谶@欲望的根源是什么, 我還真看不清。是在他三歲時就離開他的父親, 是蘇北, 還是澄中, 抑或是一輩子無法真正得到的缺憾?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 是大神咒, 是大明咒, 是無上咒, 是無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 真實不虛,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彼K于唱完了。
“這許多咒, 都是什么咒?”我問。
“都是這個咒呀, 這咒是到達彼岸的大智慧, 是修煉中最神圣的準則, 是最光明的法器, 是至高無上的真理, 是無與倫比的規范。能真實而不虛妄地將全部苦難化解清除, 所以我們只要牢記‘般若波羅蜜多’這句真言就好?!?/span>
“這經好短。為什么叫心經?”
“大概就是求自在心?!?/span>
“您這一生自在嗎?”
“還好, 問心無愧?!?/span>
的確, 他這一生真的有愧不多。
前天椰子君臨摹《圣教序》中的一段時, 突然想起他, 發微信給我:“學書法, 想起令尊當年在醫療站口誦《圣教序》給我聽。老頭子背起來很忘情, 說當年因病輟學, 撿廢報紙, 上面有《圣教序》, 就臨起來, 十幾歲年少時背下, 一世記得。《圣教序》里寫唐僧西行那一段文字很有畫面感, 就是一個苦行僧的形象。老頭子背給我聽的就是這一段, 他很入戲, 大概玄奘是他少年時的偶像吧。我剛才抄臨時, 也是感動得一塌糊涂。”
很是感激椰子君, 前段時間還特意把父親切的高麗參留下不吃, 拿給我們兄弟作遺物珍藏, 更重要的是, 椰子君才是他真正的知己, 讓我解讀他有了憑借和信心。要不憑著我同他在一起生活的回憶、他那些片段式的自述和親舊的蜻蜓點水式的復述, 我怎么也拼湊不起他的形象。
從不得不去面對父親這個對象時起, 我開始不自覺地把他當一個客體在內心或言語里進行描繪, 到他去年農歷六月初六去世, 我開始自覺地在內心構筑一個比較準確的他的形象??煲荒炅? 我還猶疑地活在對他的揣測解讀中。我一直想為他寫一點什么, 希望他活在文字的真實里??墒俏覠o能為力, 忙碌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對他的不重視是更重要的原因, 當然, 這兩者都比不上我對他或者對我的猶疑。
《圣教序》那段是這樣的:“有玄奘法師者, 法門之領袖也。幼懷貞敏, 早悟三空之心;長契神情, 先苞四忍之行。松風水月, 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 詎能方其朗潤。故以智通無累, 神測未形, 超六塵而迥出, 只千古而無對。凝心內境, 悲正法之陵遲;棲慮玄門, 慨深文之訛謬。思欲分條析理, 廣彼前聞;截偽續真, 開茲后學。是以翹心凈土, 往游西域;乘危遠邁, 杖策孤征。積雪晨飛, 途閑失地;驚砂夕起, 空外迷天。萬里山川, 撥煙霞而進影;百重寒暑, 躡霜雨而前蹤。誠重勞輕, 求深愿達;周游西宇, 十有七年。窮歷道邦, 詢求正教;雙林八水, 味道餐風;鹿苑鷲峰, 瞻奇仰異。承至言于先圣, 受真教于上賢, 探賾妙門, 精窮奧業。一乘五律之道, 馳驟于心田;八藏三篋之文, 波濤于口海。”
玄奘是一個苦行僧, 而我記憶中的父親也是一個“苦行僧”。每天都是五六點醒來, 然后專注工作, 對中藥的制作一直堅持古法, 一絲不茍;早餐白粥咸菜, 午餐、晚餐兩碗米飯加一點青菜、瘦肉;從未自己買過衣服, 一雙拖鞋、一條用來當褲帶的布條從春到冬, 夏天永遠赤裸上身。
玄奘是一個佛學大師。父親晚年信佛, 應該源于此。
更重要的是, 玄奘是一個歷經萬險終成正果揚名后世的人, 恐怕這一點才是父親一生的言行驅動力, 對此他可能半知半覺或者故意不知不覺。他崇拜慧能、李叔同、趙樸初, 讀《壇經》, 讀《李叔同傳》, 喜歡李叔同和趙樸初的書法, 卻一世不能真正參破他們和他們所寫的東西。
記得初二那年, 到處都是性病小廣告, 我學得不少新詞。某次, 他和哥哥在討論李叔同怎么會在繁華之中出家, 我在一旁應了一句:“大概是陽痿了?!睆奈创蛄R過我的他, 取下拖鞋, 狠狠地朝我丟來, 我跑, 他在后面追, 然后有好幾天不再理我。
現在, 我一閑下來, 就常會想起他, 想起那個他突然跟我誦起《心經》的下午, 陽光蠟黃, 清風陣陣, 茶煙裊裊……
——原載《師道》201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