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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尋歡

更新時間:2019-01-18 作者:陳崇正來源:廣東作家網

風箏下方的圍墻重建了我的憂傷。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語氣顯得做作,所以我在輸入框里頭又加上了一句:這句話是我妹妹說的。我的妹妹太多,我經常借用她們來撒謊。但網絡那邊的李尋歡,只是回了一個笑臉。隔了很久,他才說,他想去一趟北京。我朝窗外看去,外面那只艷俗的風箏正在風中掙扎,而風箏下面,并沒有圍墻,不過是一片灰蒙蒙的空氣,以及作為背景的灰蒙蒙的樓房。我很想跟他解釋一下,所謂的圍墻,只是一種感覺,或者是指空氣,或者不是,其中焦灼難明,不是幾句話能講得清楚。但李尋歡似乎感覺到了。他說,我們去看櫻花吧。

這是我們的例牌行動。我們登錄美人城世界,選擇了我們最為熟悉的33區。在這個虛擬的世界里,他一身黃色的錦袍,而我穿著一襲碧綠的護身裙;他身形起落,在每一棵樹最細小的頂部腳尖輕點,瀟灑之極,飄飛在空中,而我緊緊相隨。腳底下眾多的玩家見到李尋歡出現,都退避三舍,采用隱身模式來保護自己。他和以往那樣,見神殺神,見佛殺佛,橫行無忌,宛若一頭下山的猛虎。飛刀到處,哀聲連天,在別人亂糟糟的時候,只有他保持了一貫的優雅。和以往一樣,在穿過紫色森林的時候他開始變身,偽裝為行動徐緩的初級玩家,輕輕拉著我的手,說,走吧,看櫻花去。

櫻花谷就在紫色森林后面。這里人跡罕至,仿佛是“美人城”這個虛擬空間中唯一的一個沒有任何用處的地方,因為無利可圖,無怪可打,所以沒有人愿意穿過危機重重的紫色森林來到這里。李尋歡說,這樣的地方,一定是創造這“美人城”的那個人寄放內心柔軟的所在。這里只有琴音裊裊,落英繽紛,并沒有其他東西。我們還和以往一樣來到山澗旁的小亭坐下,相對無言。他沒有像以往那樣發呆,而是突然問我,你到底是男是女?

我沒有接話,反問道,你為什么要去北京?

在這一問之前,我從來不知道這個李尋歡的原名叫作錢玉龍,多么俗的三個字。叫這樣名字的人,大概是不配看櫻花的。只有李尋歡可以,在美人城的世界里,只有李尋歡能孤獨地往來。李尋歡說,他讀大學的時候,就是一個學渣,一個經常不及格的學混子。在來到美人城世界以前,他玩過許多游戲,但都被揍得不成人樣。其實進入美人城世界也是一樣,有一回,他在醉仙樓喝酒,結果隔壁桌的四個人過來尋事,他們頭上都帶著三級的光環,一招就把他打趴下了。他只能躲進八仙桌底下,縮著不敢出來。他明白,只要出來,他們每人一掌,他的號就算掛了,一切都重新來過。這是殘酷的戰爭,他必須死死守住。如果此時下線退出折損的能量,大概也等于自廢武功。于是,他整整在八仙桌底下待了六天。這六天他吃飯睡覺都是在學校附近的網吧度過的。他啃著方便面,喝著礦泉水,而此時八仙桌外頭,都是吆喝聲和叫罵聲,他只能狼狽地忍耐著,防備著偶爾低能量的襲擊。外面四個人輪番守著他,他們似乎也很有耐心,團隊作戰,將他作為入甕的獵物,志在必得。他們的目的很簡單,要么他受死,要么爬出來,跪下磕頭叫爸爸。

沒有第三種選擇了?我問。

沒有了,叢林法則永遠這么殘酷。

這樣的局面一直到李三哥出現,才得以解決。當日李三哥也來醉仙樓喝酒,目睹這種恃強凌弱的行徑,于是出手了。他大概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反復周旋,才打退了那四個人,將他救出重圍。于是李三哥就成為他的大哥。大哥帶著他闖蕩江湖,那些日子,他內心時時充滿了暖流。作為江湖中一個小蝦米,他感到安全,他終于能安全地打怪應敵,而不怕孤立無援。遇到勁敵,大哥都是擋在前面,讓他先走。撿到什么好的裝備,大哥都是讓他先用,因為“我比你強,不用也行”。但其實沒有良好裝備還真的不行,在美人城世界中待的時間長了,他逐漸明白大哥三級半的修為,在整個美人城中真的只能算是極其普通。遇到五級的高手還能勉強頂一陣子,遇到六級的,就只能直接續命了。有一回,在光明洞里,渦流強大,高手混戰,大哥帶著他貿然進了去,險些出不來。兩個人是爬著出來的,丟盔棄甲,之前這段時間兩人辛辛苦苦在一起打怪的所有修為都差不多給打沒了。出了光明洞,大哥一言不發。他說了一些打氣的話,但大哥依然呆坐在石頭上。最后大哥才說,按他的能力,他壓根不應該帶小弟。但既然帶了,就得負責到底。大哥說,因為工作變動,他也不能經常玩游戲,所以想把整個ID都給他。“這幾個月的觀察,我覺得你玩游戲還是很有天賦的,只是原來的ID級數太差,你根本沒法發揮。”這簡直是巨大的誘惑,于是他嘴上說,那我替你保管一段時間吧。但實際上,接過ID之后不久,他就修改了密碼。將李三哥的ID給了他之后,大哥申請過一條小號,叫“李三哥的影子”。這條小號玩了幾回,就沒有再上線了。

而與此同時,他才發現李三哥這個ID中巨大的秘密。他逐漸懂得,三級半的號,居然能夠抗衡五六級大咖的攻擊,實屬異常。順著這個線索追下去,他終于直接打開了李尋歡的封印,自此升級為李尋歡。在培育李尋歡期間,他用偽裝術,躲進了紫色森林里頭,一直將李尋歡升為九級。

這應該是整個美人城世界中第一個九級的號,舉世震驚!他慢慢也明白,在整個美人城世界,只有一個ID具有李尋歡的封印。在打開這個封印之前,他無數次假設自己混入某個門派并得到真傳,但現在,什么都不用了,一把小李飛刀,所到之處,無論什么活物都灰飛煙滅。他慢慢與這個游戲的創造者有一種心意相通的感覺,或者說,他感受到置身其中某種說不出來的孤獨。在遇到我之前,他喜歡一個人靜靜在櫻花谷中看櫻花。美人城世界中的老玩家,都明白櫻花谷是李尋歡獨享的禁地,入谷者死。

遇見他的那天,他正偽裝成一個和尚,扶危濟困,打抱不平,常常還被三四級的家伙嘲諷和吆喝。但他不生氣。他在光明洞里面把我救出來。我只是好奇進去看看,沒想到光明洞如此暗無天日,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哭。我的護身裙也被打丟了,幾乎衣不蔽體。扮成和尚的李尋歡將我帶出來,他居然用一招“拂袖”就抵擋了所有的攻擊,這個動作太帥了,簡直把我看呆了。

在光明洞口,我說了一句話。我說,幸好存在被打死的恐懼,這個游戲還不至于太過無聊。這句話讓本來打算離開的李尋歡停住了腳步。他轉過身來,黃色的僧袍非常好看。他什么話都沒說,過來帶著我就騰空而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絕頂的輕功,行走在大樹的尖頂上,衣袂飄飄,視地面上的一切為蕓蕓眾生。

后來他說,我在光明洞口說的話無意中點醒了他。自從成為李尋歡之后,他一直覺得悶悶不樂,但他不知道為什么不開心。我的話讓他明白他的病是因為“無聊”。這個詞從他的詞典里已經消失了很久,所以重新喚醒,他頓然覺得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離不開美人城世界,離不開李尋歡,因為離開這一切,他無疑就是一個廢物。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看櫻花。在櫻花谷里,古老的琴曲乍聽不過當當作響,但慢慢地安靜下來,就能知道里頭高低起伏的哀與樂。李尋歡說他聽了我的話,曾經在紙上寫上“無聊”,又在紙的背面寫上“恐懼”,在紙上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他說他要去北京一段時間,擔心他不在線的時間,我會受傷,所以又給我送了一些裝備。向來,他給什么,我就拿什么。我明白這些裝備在別人可能千難萬難,但在他,只要想要,是毫不費吹灰之力的。這些年,他基本上就是依靠售賣各種裝備混日子,還過得不錯。他給我快遞過一個諾莫斯的腕表,就因為聽說我喜歡包豪斯的設計風格,喜歡諾莫斯,所以就直接下單買給了我。當然,另外一種解釋是,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取得我的地址和聯系電話。我都給了,他卻從來不會撥打我的電話。或許他在撥出號碼的時候猶豫過吧,我猜。他給我快遞的是一款女表,但最后一次在櫻花谷,他卻問我,你到底是男是女?我笑而不答。

我給他寄了一個口罩,在他去北京之前。他明顯很激動,說好幾年沒收到禮物。他輸入這句話的時候速度很快,似乎在等我再說一句什么,我卻只告訴他北京不單有霾,還會下雨,讓他帶好雨傘。

他當然都帶了。為了這次出門,他足足準備了半個月。他說他從來沒有坐過飛機。他最熟悉的地方是網吧,后來是他自己的房間。他已經搬出他寡母的家,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房間里有電腦、床、空調、洗衣機、廁所,其他的一切都可以通過網購和外賣。“我如在獄中。”他手里摩挲著口罩時告訴我,他就像一個活在口罩里的人,如今,他要鼓起勇氣,變成街上另一個戴著口罩的人。他說他做得最多的夢就是在空中飛翔,大概夢里還是施展輕功的李尋歡吧。我告訴他飛翔的夢與性欲有關。然后發了一串笑臉。他沒有回復。

可以感覺得到,他每次不得不走出自己的家門時內心有多么恐懼。他每次都是在電腦上將要去的地方每一個細節都看清楚了,需要如何轉彎,需要過多少紅綠燈,事無巨細記錄在本子上。而現在,他需要去坐飛機,需要自己主動去往另一座城市。他鼓勵自己,必須主動從無聊走向恐懼。

你一定要去嗎?我問。

一定得去,“李三哥的影子”上線了,要我去。他說。

那個叫“李三哥的影子”的ID已經很久沒有上線了,他說看到大哥終于上線了,突然悲從中來,眼淚嘩嘩流。大哥這次說話很簡練:“病危,時日無多,來京一聚。”然后是聯系電話和地址。

他很著急,急于出門;所以半個月后,他出門了。

下了飛機,他并沒有看到別樣的風景。這些戴了口罩的城市,看起來都并無二致,連污濁的空氣都如此相似。一切都如他所料,按照攻略中預訂好的酒店和飲食,他在傳說中的北京城中,走路,吃食,睡覺,呼吸。他背著包出門了,包里是他的電腦,電腦里有他的李尋歡和美人城世界。在醫院的電梯里,他摘下口罩,聞到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他又把口罩戴上了。

“大哥”就躺在床上。她已經不會說話了,像一塊沉默的柿子餅。沒錯,是“她”,一個胖女人。床邊坐著一個有胡子的男人和猴子一樣的女人。看見他進來,胡子男人和猴子女人都站起來,對他笑。他們禮貌地寒暄,一句接著一句,就如籃球投籃卻沒有一個中,這讓習慣于獨居的人非常不習慣。錢玉龍。他們重復了兩遍他的名字。當知道他沒有正經工作的時候,他們臉上閃過一種說不出的表情。他們打量了他的衣著打扮,那是一身過于刻意的行頭,在病房里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在他們東一句西一句的談話中,李尋歡逐漸了解了他的“大哥”,占據了整張床的這個胖女人。她原來是某個部門的公車司機,因為單位的司機太多,通常她也不用出車,有大把的時間玩游戲。但后來公車改革,人事改革自然就把她辭退。下崗不失業,她對新鮮事物倒是自來熟,很快就成為一名網約車司機,做得還不錯。“滴滴快車,知道嗎?”他們向他介紹。自從自謀生計之后,她就沒有玩游戲,一直到她不舒服,到醫院被查出癌癥,這大概就是她乏善可陳的整個一生。她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有一次迷迷糊糊說她有一個游戲賬號,價值千萬,但醒了之后又否認。“我們是她的弟弟和妹妹,覺得有必要查一查這事,后來就聯系到你。”胡子男人和猴子女人盯著他,那眼神像是四只洛陽鏟,要從李尋歡身上挖出寶貝來。“價值千萬”這四個字讓李尋歡內心一驚,仿佛自己掉入了某種圈套。按照他們的理解,這個網絡ID也屬于她的遺產之一,需要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他很快注意到病房的門口也站著兩個人,內心說不出的恐慌。在逃出來之后,他給我打電話,向我描述當時的情景,用了“羊入虎口”“坐以待斃”“命懸一線”三個成語來表達驚慌的心情。“最后我只能用最后一招,將我的電腦作為抵押物放在他們那里,還把電腦密碼告訴他們,他們可以隨時登錄。我出了醫院,在商場的一家電腦店里,很快就修改了登錄密碼和ID密碼,電腦就算給他們了,也基本是個廢電腦。”說這些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大男孩,仿佛在玩一個捉迷藏的游戲。

“你大哥怎么辦?”

“我不知道,我有點亂。”他停了一會兒才說,“很高興你是個女的,我一直拿不準你是男是女。大哥是女的,我很擔心你是男的。這個世界有太多完全相反的東西。”

“電話里是女人的聲音,不一定是女的哦,我有很多妹妹,我男女通吃!”

他吃吃笑了,并長長呼出一口氣:“謝謝你!”我沒有再說什么,他說他會換電話號碼,也會換住的酒店,或者還會去別的地方待一段時間,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他說他一定會來找我,但他終究還是沒有來。這是他第一次給我打電話,也是最后一次。

后面的故事就改變了它的走向。這個叫錢玉龍的公民失蹤了,因為這最后一次通話的緣故,我被叫去公安局配合調查,錄了口供。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漫長得讓我希望遺忘所有的細節。

我是一個非常討厭麻煩的人。

錄完口供出來,我留意到走廊長條鐵椅上有一個女人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走出公安局,她也跟了出來。我隱約感覺到一團麻煩正在跟過來。我本能地想擺脫她,我很想告訴她,我愿意過離婚獨居的生活,就是因為我害怕麻煩。我很想轉過頭去告訴她,拜托別再跟著我,我能知道的全部,已經跟警察叔叔都說過了。

但這個女人只是跟著我,她沒有叫住我,大概走了一百米,我忍不住站住,轉過身去。我還沒有開口,這個女人撲通就跪倒在地上,嗚嗚地哭著。她這個突然的舉動讓我手足無措。當時剛下過小雨,地上都是水洼,泥濘不堪,但這個衣服白凈的女人,不管不顧,跪在那里。完全不用介紹,這就是錢玉龍的母親,一個早年沒了丈夫的女人,錢玉龍是她的獨子,也是她的災難和痛。我把她扶起來,我只能把她扶起來。我不能讓一個跟我母親差不多年紀的人朝我跪拜。與她四目相對時,她的那張臉,和“李尋歡”錢玉龍有一種隱約的相似,神奇的基因無時無刻不發揮它表達自身的威力;她的眼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光芒,大概就是母性之光吧(抑或我只是想為我的失態找一個理由)。總之我竟然忍不住走過去摟住她,也嗚嗚大哭起來,哭聲比她還大。

我的情感洶涌而出,仿佛決堤的洪水,無法自已。她見我哭得比她還傷心,臉上掠過一絲詫異。“我跟他沒見過面,就只打過一通電話。”我努力克制地,嗚咽著說出這句話。我必須講清楚,我們不是戀人,也沒有任何肌膚的接觸。我怕她誤會,因為任何誤會都會帶來更多的麻煩。她說你真是個好孩子。我只能說,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別的事。其實我也不知道在內心的最深處,我究竟壓制了什么,為什么面對這樣一個女人,我需要哭泣。

她姓曲,叫曲曼。她這樣介紹自己。但其實我從李尋歡往日的聊天里獲取的信息比這個名字多得多:鞋廠的退休女工人,喜歡看哲學書;結過兩次婚,錢玉龍九歲的時候死了爹,她沒有再婚,一直獨居到現在。錢玉龍初中時候曾偷看她在家里約會其他男人,自此母子關系很差,經常聊幾句就開始提高嗓門吵架。在他看來,他母親很固執,很難溝通,認定的事情就不會改變。和母親吵得最兇的一次,他曾嘗試過自殺,但終于還是被母親救了。此后他就搬出了母親的家,自己租房子住。

而現在,這個被他描述成老妖怪的女人就和我并肩走著,她說話克制而謙遜,舉止優雅,一點都看不出是從工廠退休的,倒有點像退休的女教師。我就是這樣夸她,應該是夸對地方了,她有點羞澀起來:“以前在工廠里,我們組建了讀書會,我會給工人們提供心理咨詢和一些雜七雜八的興趣輔導。我都是自學成才,沒什么。”這種貌似謙虛的背后,其實是將自己的工作和一般的鞋廠女工區分開來,也意在告訴我,她的與眾不同。這樣的聊天方式多么似曾相識,美人城世界里的李尋歡,也是用這樣的節奏跟我交流。說實話,我有點擔心她的精神狀態,總覺得這樣的聊天有什么東西是在控制之外的。這種感覺像什么呢?哦對了,就像我這種笨手笨腳的人,在廚房里打雞蛋,卻總擔心磕一下用力過猛把整個蛋殼都打碎了,黏糊糊的滿手都是蛋清。

我們在街角的一家星巴克坐下,她開門見山,希望我能幫助她。我問她為什么不等警察去查呢,為什么一定要自己來。她沉默不語。我似乎也懂得她的意思,這么多年的獨居生活,一定讓她更相信自己。至于她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其實又沒有完全想清楚。她絮絮叨叨說了一些話,我這才注意到她說話的特點是非常容易跑偏,不小心就說到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面去了。比如她談到錢玉龍曾經給她買過一份保險,就是作為獨子的錢玉龍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會獲賠一筆數目不菲的養老金。也因為這個原因,警察對她做了詳細的盤查,讓她覺得自己十分委屈。講了半天保險的事,之后她才繞回來,說:“他十分孤僻,不跟人交往,你大概會是他唯一的朋友。如果你不幫助我,那我幾乎對他后來的生活一無所知。他以前自殺過,現在失蹤,我擔心他陷入自己布置的心理圈套里出不來,做了傻事。”她的淚又來了,她哭了一陣,又用紙巾擦了。我留意到她還化了妝,只是這一哭,臉上都是凌亂的風景。她大概會意到了,離開咖啡館時,她從包里拿出口罩來戴上,只留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露在外面。背后是晃動的玻璃門,一只黑貓從咖啡館里頭跑出來。

美人城世界從沒有如此無聊,庸俗,黏稠,亂糟糟。我孤身一人穿行其中,不時被搭訕,我毫無例外報之以必殺技。我獨自在櫻花谷的亭子里呆坐了一個下午,只有琴音與鳥鳴,別的什么也沒有。整個世界枯寂無趣,偶爾有鳳凰從谷底騰空而上,它會在我頭頂盤旋一圈,凝視,眼神中靜謐無物。如此者三,重復多了就更加無趣,我只能離開櫻花谷,獨自晃蕩。很多地方我還沒有去過,比如鱷魚池。那些臟兮兮的怪物,我是敬而遠之的。以前李尋歡說踩著它們的頭在水面上跳舞非常好玩,那是他武功高強,沒有什么東西能傷害得了他。我則不行,道行不夠,只要走近鱷魚就會襲擊我。但被鱷魚襲擊又有什么所謂呢?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一步步走近,仿佛已經聞到鱷魚的腥味。我蹲下,用手撩撥這池水,水面悠悠蕩開一個漣漪。這時我察覺到背后似乎有人盯著我看,回頭看時,卻是一頭公鹿,頂著驕傲而巨大的角,站在離我十步之遠的地方,眼神憂郁。就在這時,我感覺整個人天旋地轉,回頭看時,左臂已經被一頭鱷魚咬住!鱷魚體型巨大,翻滾著,拖著我往水里去。我一驚,連發兩個必殺技,換血,騰空,這才從池中跳出,但渾身已經濕透。我察覺到自己已經滿頭大汗,仿佛做了一個噩夢,于是點擊退出登錄,慌慌張張逃了出來。我呆呆望著暗淡下去的屏幕,仿佛屏幕背后有一個圓形的沙堆正在被大風吹散。這時左臂卻猛地一陣疼痛,我不禁啊的叫出聲來。為什么虛擬世界里的傷,會傳導到我身上來呢?不知道,我揉了揉左臂,隱隱感到到左臂正在發抖。

我站起來,到客廳里倒了一杯水,坐到看得見陽光的地方。那頭公鹿的眼神又重新浮現到我的眼前……我噌地站了起來,水杯險些落地!難道那頭公鹿是他?不可能吧!但它是不是一直跟著我?不知道。

我內心有點亂了,走進廁所,洗了一下臉。我看著自己的臉,感覺自己正在一點點變成一頭鱷魚。我對著鏡子笑,但這樣的笑容看上去一點都不漂亮。我開始擔心我自己的精神狀態——可能絮絮叨叨的曲曼阿姨反而是正常的。眼不見為凈,我扯了兩張紙巾貼在鏡子上。這時另一個念頭在我心里浮現,把我嚇了一跳:“應該存在一個真實的曲曼阿姨吧?”

肚子一點都不餓,我重新坐到電腦前,打開屏幕,一條來自美人城世界的留言跳了出來:“被麒麟血燙傷的手臂是麒麟臂,被鱷魚咬傷的手臂應該叫鱷魚臂吧?簡稱鱷臂。”我喃喃念了兩遍“鱷臂”,才發現是“二逼”的諧音,啞然失笑。再細看,消息竟然是匿名了,隨手刪了。李尋歡如果不是失蹤,而是躲起來,這樣的結局顯然比較合乎邏輯。或者說,我內心一直是這樣想的:他沒有死,也沒有失蹤,只是厭倦了自己,躲起來換一種活法,就如換一個口罩,換一個馬甲。

在虛擬現實已經被普及的年代里,這種私人行刑場顯得如此稀疏平常。但曲曼阿姨依然反復盤問所有細節,那個穿著花襯衫的光頭佬顯然很不耐煩,他一遍遍強調所有應該說的,他都跟警察說過了。確實有一個高個子男人來這里體驗死刑的經過,但他只在店里玩了兩個小時,然后就付款走了。他隨手送給店里小妹的電腦包,也都上交了西寵警方。知道的他都說了,所以他真的沒有什么好說的。曲曼阿姨突然提高了嗓子,“什么叫沒什么好說的?所有監控都顯示我兒子沒有回家,而是從北京直接飛到西寵,到了西寵之后沒有住酒店,而是直接來到你店里,然后就失蹤,你說怎么跟你沒關系!”光頭佬辯解說店里的監控顯示他確實離開了,“不信你可以沿著這條街去問問,一定有其他人看見過他。”曲曼阿姨不依不饒,還想跟他吵,被我拉開了,我將她帶離那家店。陽光照在曲曼阿姨涂滿大紅唇膏的大嘴唇上,仿佛陽光都是紅色的。她一句話都沒說,一路氣嘟嘟的。到了酒店門口,她突然站住了。她說她的情緒調整過來了,確實不應該動氣,把人家惹急了什么都不說就更沒辦法。她建議兩個人分開行動,她到周邊的小巷子去轉轉問問,讓我繼續回到店里,跟人家好好聊一下。

我點頭表示同意。來西寵已經第四天了,毫無所獲。我們商量過,打算明天如果還是找不出個所以然,就回去。西寵是錢玉龍計劃之外的一個地點。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在飛機起飛之前三個小時,將從北京飛廣州的機票,改簽為北京飛西寵。我在各種視頻中看到這個心事重重的人,他在想什么呢?如果不是在視頻中看到這么一個活物,我甚至都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心理問題,懷疑這個叫李尋歡的虛擬人物是不是真實存在,還是不過是美人城世界的虛擬人物角色,是個會聊天的人工智能機器人……這個世界會不會就是一個更大的游戲世界?

還沒走進私人行刑場,遠遠就看到那顆光頭。光頭佬蹲在門檻上用螺絲刀在挑鞋底的淤泥和小石頭,他的光頭露在陽光里,而身子隱在陰影里,看到我回來,對我笑了一下。

這家店的門面不大,左邊是一家刺青店,右邊是一家寵物醫院,為了顯眼,他們故意把外墻都刷成了黑色。走進門,墻上刷了一行白色的字:“機器靜靜地工作著,靜得叫人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破折號后面的落款寫著“弗蘭茲·卡夫卡”。我還真不知道卡夫卡說過這樣平淡無奇的話,姑且相信之。光頭佬笑嘻嘻問我,是不是還想回來吵架?我說不是的,我想行刑。我說,我們說的那個人,他選用的套餐,你也在我身上來一遍。光頭佬說,你可能會受不了。我說,我受得了。但光頭佬將套餐菜單遞給我確認時,我后悔了。因為上面有一項寫著“奇癢,程度10”。我咬咬牙,還是簽了名。

光頭佬帶著我穿過一道掛著塑料簾子的鐵門,再往右邊拐,一條狹小的樓梯通道出現在眼前,跟著往前走,感覺自己像一只艱難游向子宮的精子。在樓梯的轉角處的黑色墻壁,用白色的字寫著另外一句話:“他強使自己往前走,至少走到城堡的入口。”后面畫了一個非常抽象的字母K,料想這應該也是《城堡》里面的句子。我被帶進了二樓的房間,喝了一杯水之后,光頭佬開始介紹繁瑣的注意事項。

“什么人才會來你這個鬼地方參加這樣的體驗?”

“姑娘,別看不起我這個小店,富人窮鬼、劫后余生、大徹大悟、生無可戀、極度虛無的種種人和鬼,甚至半人半鬼,都能被超度,只要給了錢。每個人無論富貴貧賤,最后都必須回到自己的城,我這里是唯一的入口。”

“什么城?”

光頭佬笑而不語。我在心里倒是浮現了“美人城”三個字。如果說美人城是我和李尋歡的天堂,那么在這里我們都會去往各自的地獄鬼城吧。正出神中,恍恍惚惚,我就被塞進一個看起來像直立的棺材一樣的木箱子里,手腳被綁緊,嘴巴里還被塞進了一個氈團,還十分考究地戴上口罩,大概是怕我嘔吐弄臟他的棺材箱子吧。最后頭上戴上一頂類似摩托帽一樣的東西,覆蓋了眼睛和耳朵。箱子的門轟隆一聲關上,我內心猛地一驚,心想這下子他們要是把我連同箱子一起運到非洲去,我也只能任由他們擺布。我想起《史記》里呂后有一種酷刑叫作人彘,就是將人的四肢砍掉,五官弄殘,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凈,就是直接變成蠕動的毛毛蟲,只剩下吞食的本能和皮膚的觸覺,萬籟俱寂,一靈獨覺,很快生而為人的意識應該會一點點消失在完全的黑暗之中吧。

正當我浮想聯翩之際,城門大開,天空之城的窗突然打開,一道強光撲面而來,然后我就看到自己赤身裸體站在風沙里,雙手被綁在背后,口里塞了氈團,動彈不得。脖子上居然還十分諷刺地盤著一條紅領巾,算是我身上唯一的裝飾了。我仔細看過了自己的身體,罵了一聲該死,他們一定掃描了我的身體,連同我乳房中間的黑痣都顯現無遺。估計我在這里接受死刑的同時,那個光頭佬和他的兄弟們也正在外頭360度無死角欣賞我的身體!念及此,我不禁臉紅心跳起來。在這生命盡頭無盡荒涼的設置中,我心中竟然蒸騰起洶涌澎湃的情欲,這讓我感到難堪。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陣山羊咩咩的叫聲,同時,身體慢慢舒展開來,雙足朝前伸出,兩頭公羊緩緩走來,伸出粗糙黏稠的舌頭開始舔我的腳底。三秒之后,我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三十秒后,我的笑聲轉而為哭聲,最后我也聽不出我嘴巴和鼻子里發出來的究竟是哭聲還是笑聲,總之鼻涕眼淚都出來了,我猛烈地咳嗽。這種瘙癢的力度剛好,仿若海水把我整個淹沒……二三十分鐘之后(也許真實的時間沒有那么長),我感到自己乏力地抽搐著。這種感覺在哪里出現過,是的,那個男人在我身體里猛然抽插的時候……我的左邊出現一頭獅子,右邊是一排槍口,好像有子彈從我腦袋里穿過去,但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就躺在酒店里。摸摸胸口,好在身上都穿著衣服,周圍燈光昏暗。曲曼阿姨就坐在旁邊,她濃妝艷抹,膝蓋上放在一臺筆記本電腦。見我醒來,她面無表情,用她的手指撥動鼠標,“你離婚,是因為被抓奸在床?”我沒有回答,顯然,她正在網絡上搜索我的過去。我只是想和我喜歡的妹妹睡覺,難道這關他們男人什么事?什么叫淫亂,你們整天都是意淫!我都不屑成為男人!但我沒有說出來,我也不想為我的過去辯解。“你倒是挺勇敢的嘛!”曲曼阿姨突然在背后摸索著,掏出一把手槍,我驚叫一聲讓她別沖動,但她不管不顧,果斷舉起手,嘭的對著我的前額就是一槍……

我在哪里?我是誰?我想醒來!

真正的醒來,還是在行刑場的店里。我被平放在一張按摩床上,渾身無力,呼吸急促;大地毫無道理地搖晃著,旁邊的窗戶上有雨滴啪啪打著。我掙扎著坐起來,發現下身已經濕透,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被嚇尿。初步判斷后者的可能更大。一個穿著工作服的胖阿姨走進來,遞給我一杯溫開水,然后讓我在賬單上簽名。她告訴我此刻夜已深了,老板光頭佬回家去寫詩去了(他竟然還是個詩人?),外面雨還挺大,但她可以送給我一把雨傘。

尋找李尋歡的事,并沒有任何結果,也沒有呈現任何意義。李尋歡成為一段空白。空白就是你不知道他為什么開始,也不知道他為什么結束。從西寵回到廣州,夜空里望見小蠻腰,內心不覺涌起一陣酸楚。就像登錄一次游戲,又從游戲里退出來。下飛機,拿行李,和曲曼阿姨揮手作別。她說了幾句言不由衷的話,我都沒記住。一個轉頭,我瞬間差不多忘記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倒是她在我夢里開槍的情節,仿佛一個傷疤一樣被記錄了下來。

如果你要問我,曲曼阿姨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只能說,是一個容易被忘記的人。其實我也是。

日子在繼續,李尋歡不見了,錢玉龍也沒有再出現,這二合一的一個人,就這樣被列進了失蹤人口的名單。此后我登錄過兩回美人城世界,里面發了英雄帖,說開放李尋歡的角色設置。所以一夜之間,街頭巷尾到處都是穿著李尋歡衣服的人。這個時候,美人城世界突然讓人無比倦怠,我甚至有點懷念與之相對的地獄,那家私人行刑場。有一回我夢見光頭佬就蹲在店門處,醒來時還能記得他,我懷疑那天光頭佬為什么要弄掉鞋底的泥土,他在掩蓋什么?但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于神經質。這個世界每天都在死人,憑什么要求每個你認識的人的離開都需要理由呢?

幾個星期之后,我因為一場離奇的車禍在醫院里住了半年,出院之后發現房子已經被房東租給別人,我的所有物品被房東堆在雜物間里。我勃然大怒,對著手機發了一通脾氣。房東掛斷電話,我只能無助地蹲在樓梯上哭泣。一只黑貓追著另一只黑貓從樓下跑上來,被我的哭聲嚇了一跳,掉頭逃走。

我查過,賬戶上離婚時對方分給我的錢已經差不多快花完了,我明白自己接下來的正確做法無外乎是搬家和找工作,混進上班下班隱約相似的人流里,混入巨大的機器里。“機器靜靜地工作著,靜得叫人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這句話在腦海里重新閃過去。我在包里翻出當日西寵那家私人行刑場門店的賬單,賬單上有門店地址和電話,我像個機器人一樣撥通電話,問他們是否需要招聘新員工,我愿意過去工作。

2017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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