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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虛度
更新時間:2019-01-18 作者: 陳崇正來源:廣東作家網
沒搬走之前,我的出租屋在西正路。這條街道被橫穿的路切成幾截,但碧河鎮的人們提到西正路,一般都指被綠樹覆蓋的這一截。這里除了一家彩票店,其他店鋪大概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裝修材料店,比如板材瓷磚五金空調之類。第二類是雜貨店,廉價商品,質量都不怎么樣。有陣子我拉肚子,上廁所又得下樓,于是在那兒買了一只綠色塑料馬桶,準備在出租屋里應急,第二天就爆裂開來,還把我屁股劃出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到醫院時護士總用怪怪的眼神看著我,以為我是同性戀。至于第三類,那就是這里有名的吃食,路邊攤,但味道都不錯。這幾乎成了我將房租在這里的最大理由。這兩三百米的小街,聚集了豬腳飯、粿條湯、腸粉店、燒鵝店、牛肉店、砂鍋粥等十來家小店,如果你能將地溝油之類的顧慮拋到一邊,這里簡直就是吃貨的天堂。
到了晚上,各路吃貨都活了過來,周遭的燈光暗淡下來時,西正路也開始變得熱鬧起來。我就是在這里認識徐燦的。那陣子我們幾個人常常會在這里吃宵夜、喝啤酒、研討彩票,有風流導演老苗,有理發師衣郎,偶爾還有衣郎的舅舅——碧河中學的老師,記不得名字,只記得餓紋入嘴,大伙都開玩笑說著是短命的面相,鼓勵他及時行樂,多結賬買單。徐燦就坐在我對面,他喜歡用牙齒咬開啤酒瓶的蓋子。其實旁邊就放著開瓶器,但他偏不用,裝作十分灑脫地將瓶蓋從牙縫里吐出來;只聽瓶蓋當啷落一聲在地上,滾出老遠。然后他笑嘻嘻看著我說,再來一杯?說的時候已經開始給我倒酒。他倒酒技術也很好,泡沫剛好漫上杯沿,他便停住了。
這時我留心看他的手。手指果然如傳說中修長白皙,只可惜這一雙鋼琴家的手偏偏長在他這樣的小偷身上。他見我盯著他的手看,大概猜到我在想什么,便將雙手在那顆光溜溜的頭頂合抱起來,人往椅背上一仰,那雙手就隱藏在腦袋后面。
“我不再偷了,進去了兩次,每次都挨揍。”
我聽說他在家具廠工作,于是問他能不能幫我打折買一張木床:“我要結婚了,需要結實一點的床,現在那床不行,人還沒叫呢,床自己開始叫起來。”他搖搖頭說,他們家具廠的家具主要做出口的,沒有便宜貨。“貴得不像給人類用的。”他建議我到附近一個商場去,那兒經常搞促銷活動。然后又說,我結婚的時候他一定會到場,在我的婚禮上表演魔術。因為他見過我女朋友,看了一眼就覺得是個好女人。“你要相信一個小偷的眼光。”他感慨自己沒有我這樣的好運氣。
此后又喝了幾次酒,一來二去就混熟了。他每次碰面都強調在我結婚的時候他一定要來喝喜酒。我說到時給你發信息送請帖你可別說不來,他說他即使說不來,也一定會突然又跑來了,給我一個驚喜。于是我就當真了,辦婚禮之前幾天,給他發信息,但他回信息說不能到半步村參加我的婚禮。我以為他是開玩笑的,便回信息說不回來也可以,到時我用手機全屏顯示一張你的黑白照片,擺酒席上,香就不用點了,大家口中念念有詞就好。他終于忍不住回了電話,聲音很低,說哥們我現在惹了個大麻煩,真的回不了。他說話總是循環播放,一個意思需要重復很多遍。他說他現在正倒霉,廠里懷疑他偷了董事長的東西,他們正在搜查他,而他老鼠般東躲西藏覺得挺無聊,但又怕被抓到。
如果我知道他當時正準備躲進女廁所,可能印象會深刻一點。然而,事情本來就這樣,平凡瑣屑,乏善可陳,跟生活中大多數事情一樣被我們遺忘。我昏頭昏腦結了婚,又到外面傻乎乎晃蕩了兩個星期,美其名曰結婚旅行,其實就是窮鬼擺闊花錢買罪受。從半步村回到西正路,我口袋空空還欠了一屁股債,滿身疲憊,早已經將徐燦這么一個人忘記得差不多了。他沒有如約送來紅包,也沒有如約送來驚喜,我將他與生活中喜歡夸夸其談的人歸為一類。
但辦公室里的人卻都在圍觀徐燦,他們圍在一臺電腦前面,正在討論徐燦。我湊過去問,這個人我認識,他怎么了?
“你認識?”我的主編大人轉過身瞪大眼睛看著我,仿佛我忽然全身加載了閃閃發光的盔甲。他指著電腦屏幕上那顆光頭:“這好辦了!真認識這個人?神偷徐燦?太好了!我正愁網站的頭條沒著落,趕緊!趕緊采訪去!”
“去哪?”我一片茫然。
主編大人摟著我的肩膀,把我帶到一旁,十分興奮地要跟我單獨談談。肩膀被他的手這么一搭,一股寒意從胃里直接升騰到心里,完了,這個動作意味這無論什么棘手的任務我都無法推托。我斜眼看了看我們主編,只見他三十而半禿(后腦到耳際還留有余地),愁眉緊鎖,頓時覺得他也非常不容易。這家網站本來隸屬于一個本市最大的報業集團。現在紙媒不景氣,于是被獨立出來,勉強維持了一年。今年為了節省租房的成本才從東州市區搬遷到碧河鎮,集團領導的意思是反正網絡嘛,萬物互聯,到哪都一樣。集團領導擅長從宏觀角度考慮問題,必要的時候總是將這個網站作為數字化轉型的典型吹上天,不必要的時候就會隨時威脅說不再撥款,要我們獨立核算,自負盈虧。這個世界能吸引人眼球的東西越來越多,能維持關注的東西越來越少。我們網站新聞更新速度又跟不上微博和微信,所以只能靠所謂的深度報道和花邊新聞勉強度日。上個月已經跳槽走了兩個,公司又主動解雇了兩個,現在剩下這么幾個人,像淺水洼里的小魚,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同事間經常內訌,大家都想跳槽只愁自己沒本事。所幸我必須面對的這些現實情況,我老婆倒是非常理解。她常常讓我別急,她覺得我以后能成一番大事,至少她總是這么鼓勵我的。
我們主編用很簡單的話就概括了我接下來要干的事:
“這個賊,神偷徐燦——不知微博上誰給他起的名號,現在被關在清風家具廠的女廁所里,已經五天了,大家估計他要被餓死。家具廠第四車間的工人用微博發布了這件事,小范圍內引發了熱議,但目前還沒有人進行深度報道,這新聞就發生在離我們不到十公里的地方,你要趕在外頭大媒體到來之前去挖點料,等大網站的記者趕到的時候,徐燦估計都餓死了,除非——他吃屎。”
說著,我們主編肩膀顫動嘿嘿地笑起來,樣子十分猥瑣。
小偷、餓鬼、女廁所,這都是些什么無聊的破事!但我卻只能賠笑著問,為什么被關進廁所里?主編說他也只知道一點點,所以才需要我去采訪,不去采訪,“寡人要你何用”。最后他陰陽怪氣地暗示我,這單活如果沒干好,就讓我滾蛋:“我知道你剛結婚不久,也知道你很愛你的老婆,所以,為了家庭,為了這份工資,你得拼一下!”他就是這樣為我打氣的,感覺像戰前演講。
徐燦的電話已經打不通了,早就沒電關機,想來工廠女廁所也不可能有給手機充電的地方。還有什么辦法,我只能往清風家具廠跑。如我所料,家具廠大門口的保安將我攔在外面,這時我才發現門口其實已經有幾個記者在這里拍照,城市不大,紙媒記者也都是熟臉孔,偶爾出現新面孔,那都是新媒體的實習生——傳統媒體這個老行當,愿意入行的人越來越少了。
先勾搭了一下門口的保安,遞煙是必須的,賠笑臉也是必須。保安抽了我的煙,也就說上話,很快他就成了我老婆的老鄉。所謂老婆的老鄉,完全是扯淡,因為無論他說他是哪里的,我老婆都會是他的老鄉。做記者這一行,五湖四海我們都能說上一點,比如提到云南就說說香格里拉牦牛火鍋好吃,請教一下樹葉野菜啥的,云南人基本都是植物學專家;如果是湖南人就聊聊鳳凰古城,聽他們抱怨;如果是天津就聊聊作為首都的小弟很榮幸也很委屈,反正主要的工作要點就是讓他們發牢騷。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聊聊城管和路況,反正總能找到共同話題,最好能引發憤怒的共鳴,就自然能套上話。這種來自無知的憤怒,總是能夠摧毀一切。其次就是給同行遞煙(許多青年記者都不抽,或者嫌我的煙太差佯裝不抽,但不礙事,目的只在勾搭)。同行記者也要打招呼,跟他們好好聊聊,套一套一些邊角料,這樣能省時省力。如果該同行身邊還帶著一個實習記者,那就應該跟小年輕吹噓一下我眼前這位同行新聞角度如何了得,眼光如何犀利獨到,然后,還是發牢騷,抱怨現在記者行業都很艱難,你們入行太晚,沒趕上好時候,要趁早考慮好,別入錯行。
以上的勾搭,都屬于深度報道的必要程序。按照我們網站往常的工作慣例,所謂深度報道,不外乎道聽途說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主編又來了兩通電話催問進度,仿佛我是圣斗士,一到現場就已經把稿子寫好。逼急了只有瞎編亂遭,這本來是我的拿手好戲,我必須整合我們主編、門口保安、門口記者、對面小賣部阿姨、快餐店大叔的話和我自己的想象。但一想到我可能很快就要失業了,我這個膽小鬼還是感到壓力巨大。回到辦公室,大家都圍過來問我怎么樣。我一言不發,主編大人一聲大叱,讓他們該干啥干啥去,別影響我的思路。我第一次感受到來自他的呵護,趕緊打開電腦,打開文檔,腦袋卻如空白文檔一樣空白。在一片白茫茫里頭,新的光就誕生于光中。
“你知道,徐燦是個小偷,全廠的人都怕被他順手偷東西,有時候本能偷了人家東西,自己還不知道。”我敲下第一行字,為自己的虛構能力感到臉紅,但也只能繼續寫。“午飯時間,第四車間的徐燦逆著涌向食堂的人流走向公司辦公樓。在清風家具廠,幾乎每個人都認得徐燦那顆圓溜溜的光頭。于是人群也自然給他讓開一條道,更形象地說法是讓開了一個半徑兩米的圓形空隙。”這樣的情景與周星馳電影中的武打場面高度重合,確實讓人感到難以忍受,但我必須將徐燦塑造成一個英雄一樣的人物。
“這回他偷的是王董事長的手機,王董把秘書和保安隊長都罵了一通,就趕飛機去了。從第四車間巡視回來,王董的手機就不見了。王董很著急,但再不出門就怕趕不上飛機了,王董將秘書王倩和保安隊長謝林威叫進來,他簡單地描述了剛才的情況,希望低調處理,摸清情況,追回他的耳朵。”
對,你沒看錯,他的手機就是他的耳朵。但這件事還是有必要詳細說明一下。清風家具廠隔壁,就是大名鼎鼎的百合手機廠。提到百合手機,現在應該沒有人會不知道吧?但我們網站的讀者(如果還有讀者的話)多數孤陋寡聞,所以還是有必要跟大家科普一下百合手機最先進的技術:將人的耳朵切下來,換成電子耳朵,也就是世界上最先進最時尚的百合手機。這個創新還是比較科學的。如果說人的身體有什么沒用的器官,外耳絕對是其中之一。外耳唯一的用處,就是在跟愛人親熱的時候有可能引起一點點快感,其他時候純屬多余;天氣冷,還可能被寒風吹出凍瘡來。但如果將它變成手機,那功能就完全不同。這是一對多功能的耳朵,既不影響收集聲音,也不妨礙戴眼鏡的人掛眼鏡架;而且,它同時具備手機虛擬成像的全部功能。這款手機不但不用再擔心音質,因為手機就是耳朵本身;他最厲害的還能腦內成像,智能語音輸入,手勢和表情互動;更厲害的是,據說不久的將來很快就能實現意念輸入和控制,這是它最大的賣點。所以,當百合廠的孔董對王董說,在市場還沒銷售以前,可以免費給清風廠的所有員工每人贈送一部耳朵手機,整個清風廠都沸騰了。居然沒有人去計較百合手機廠是否將他們作為小白鼠,人們都相信科學技術會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美好。
很快百合廠的工程師就進駐清風廠,他們穿著白大褂,白大褂底下是淡藍色的工衣。清風家具廠的員工們排隊無痛切耳朵,就跟幾十年前人們在耳垂上打耳洞一樣,工人們對這樣的小手術感到非常滿意,因為它代表著最新的潮流。切掉耳朵的腦袋顯得更為簡潔,如同一個圓滿的句號。這條新聞我們沒有捕捉到,都是各大媒體報道以后我們才回過神來。在這件事上,我跟我們主編存在巨大的分歧。我當時就跟我們主編說,我們可以深挖一些,這是值得做深入的反思,從哲學層面思考這次手機技術革命背后深刻意義,以及那種被解構的荒誕。還可以聯系一些抽象畫家……但主編大手一揮,認為我是在瞎扯淡。他語重心長地教育我,不要太學生氣,思考問題要有前瞻意識。大家都說主編說得對,所以我就只能沉默。
我們還是繼續談談王董丟手機的事。王董說,他的耳朵絕對是在廠里,不會自己長了腿跑出去。“我手機里有所有客戶的號碼,還有許多重要的大人物……反正一定要找到!”王董丟了耳朵,不得不戴著一頂帽子。他越說越生氣,把保安隊長謝林威嚇得連連點頭。王董轉頭對秘書王倩說,現在去百合廠請工程師重新弄一對耳朵也來不及了,讓王倩先把耳朵借他用兩天,出差回來就還給她。王倩猶豫了一下,不得不將耳朵摘下來遞過去。王董還問,手機沒什么秘密吧。王倩搖搖頭說,我的手機就用來打電話,用來給公司干活的啊,怎么會有秘密?有秘密也不會保存在手機里啊。我坐在電腦前猜想王倩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她一定已經想好了接下來幾天應該戴什么顏色的假發,才能掩蓋她沒有耳朵的頭顱。我像個小說家一樣點了一支煙,窗外是下午三點鐘的陽光,大街上有一輛摩托三輪車突突開過去,回響悠長。徐燦這樣一個朋友似乎離我越來越遠,在我的塑造中,他應該成為一個反抗強權的英雄人物,因為據我所知,整個廠都用上了耳朵手機,就只有徐燦一個人拒絕切掉耳朵。所以保安頭子謝林威當然要懷疑徐燦,因為他與眾不同。
“你為什么不切耳朵?”
“我又不是梵高,我就愛我的耳朵!切耳朵在古代是刑法,別以為我沒文化!”
鑒于徐燦居然還知道畫家梵高,他還自稱自己有文化,所以我把標題改為《英雄徐燦VS神偷徐燦》,然后開始往下寫:“王董一走,徐燦的噩夢就開始了,正在氣頭上的保安隊長謝林威讓人把徐燦叫過來,好像還打了他。”我的想象是,徐燦一進門就挨了一拳,正打中鼻梁,鮮血直流。另一種可能是,進門的時候那一拳他躲開了,卻被按倒在地踹了兩腳。總之,挨揍是必然的,然后是逃脫。他們說王董的耳朵是他偷的,他說他沒偷手機。謝林威又讓人接著打,問手機藏在哪?徐燦暴怒,一腳踢向謝林威的睪丸,然后一躍上了辦公桌,從低矮的推拉窗跳出來,跑進了女廁所,將自己反鎖在里頭。關于徐燦踢謝林威的睪丸,守門的保安有若干補充:其一是徐燦之前就踢過謝林威的睪丸,這是第二次;其二是徐燦以前只是偷東西,踢人睪丸的事他并不在行,這個動作是魯哥教的。(魯哥是誰?)魯哥就是魯哥,清風家具廠沒有人不知道魯哥。
如果神偷徐燦被人關進女廁所,這樣就太猥瑣了(比如一腳踹進了廁所),顯得不夠曲折,所以故事里,“徐燦是自己把自己關進女廁所的。”清風家具廠的女廁所,散發出來的味道徐燦十分熟悉。以前他就曾經習慣性偷了別人的東西,被發現之后挨了保安的揍,還被保安罰洗半個月女廁所。這半個月,讓清風家具廠的女工基本都認識徐燦,因為第四車間的女廁所成為全廠唯一沒有臭味,且散發著檸檬香味的廁所。以前女廁所前面的電線上經常停滿了黑色的蒼蠅,讓整根電線都變粗了;而現在不會了,電線看得見紅色的底色。廁所鐵門以前老是關不上,現在也修好了,還配了一把小鎖頭。所以不難理解徐燦在踢了謝林威的睪丸之后直接跑進女廁所并將自己鎖在里頭——跑回宿舍顯然太遠,翻過圍墻有技術難度,所以在第四車間和追來的保安周旋了一會兒之后,徐燦發現女廁所才是他的最佳選擇。這間女廁所一共有五個蹲位、兩個洗手盆、一個蓄水池、三支拖把,比職工宿舍寬敞多了。他把自己鎖進女廁所,保安也就從外面給女廁所的鐵門從外面加了一把鎖。就這樣,女廁所內外都有一把鎖,關得緊緊的,很難說得清這究竟有什么深沉的寓意。這種感覺就是一只老鼠,在人們的喊殺喊打之后,拼命逃竄,卻不料跑進了一個老鼠籠里頭。老鼠在籠子里左沖右突,奮力拼搏,只是它不知道,它已經永遠不可能出來了。
關于一扇關閉的門,我有一些自己的理解。三年之后我的妻子因為腦袋里長了一個腫瘤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那扇門也關了起來。那個瞬間我感覺似曾相識,內外的兩把鎖同時鎖住一扇門,出不去也進不來。你知道,我從那時開始陷入了極度的貧困,那種感覺像什么呢,好吧,就像年輕時候我認為我還能再帥一點,沒料到那已經是我最帥的時候。貧窮是一個無底的深淵,掉進去就沒有明天。
不感慨人生了,生活的質地如此無聊,無論如何虛構都無法變成彩色。我繼續寫我的稿子。“有人說那耳朵不是徐燦偷的。”我狡猾地寫下這么一句,“有人”可以泛指一切人,也可以是我自己在問自己。如果不是徐燦偷的,那會是誰呢?魯哥讓人偷的?不是?那是怎么回事?監控?你們裝了監控為什么不早說?但監控無法監視到董事長辦公室,只能看到董事長那天早上要去第四車間視察之前,站在辦公室門口表情豐富地打電話,打完電話他因為多年使用手機的習慣,將耳朵摘下來隨手放進了后褲袋里,然后往前走了幾步,停住,又折回辦公室,十分鐘之后才出來往第四車間走。這段視頻謝林威反反復復看了多遍。他的分析是:假如手機是在這十分鐘中丟失的,而不是在車間被偷,那么,這十分鐘董事長回到辦公室是去干什么?上廁所?沒錯!你的意思是說王董的手機是上廁所時從褲袋里溜進馬桶里的?手機泡在馬桶里,所以自動關機了,打不通。但最新技術的耳朵手機應該是防水的,不存在泡進屎尿里就自動關機的問題。王倩說,不是馬桶,是連接塑料管的蹲廁。王董便秘,喜歡蹲廁,不喜歡坐廁。便秘的人十分鐘是不夠的。不過也許他什么都拉不出來,他太胖了。所以,耳朵掉進了蹲坑的塑料管里頭,里面沒信號,加上屎尿阻隔,就形成耳朵的天然墳場。秘書王倩和保安隊長謝林威取了手電筒,趴在蹲坑旁邊朝塑料管里面左看右看,但里面黑乎乎什么都看不到。一陣陣惡臭撲鼻而來,他們都覺得這樣的分析過程有點惡心,不由得對著屎坑吐了幾口唾沫。我如果沒有猜錯,他們應該用幾張白紙,認真列出了丟手機的所有可能。但出于對睪丸痛感的考慮,謝林威還是愿意相信耳朵是徐燦偷的,他要將他抓回來狠狠揍一頓,至少也要踢一踢徐燦的睪丸。
憑著道聽途說,我拼湊出一個所謂的真相。但有時候虛構的真相反而接近事實的真相,這就是為什么很多人愿意相信稗官野史也不愿意相信歷史教科書的原因。當然,本地的兄弟媒體對此有不同看法,他們認為手機一定是丟了的,隨后發生的東州市長落馬事件與這臺手機的丟失也有因果聯系。只是這樣的新聞只存在兩三個小時,就被人悄悄地刪掉了。
“徐燦沒餓死,是因為有人從廁所窗口給他扔蘋果。”我本來是想塑造出一個女主角,讓這個故事蕩漾一絲荷爾蒙的味道,但我剛結婚,所有對于愛情的美麗想象也發生了改變。所以我只能這么寫:“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第四車間的女工,她們湊了一筆錢買了蘋果和饅頭,輪流每天從廁所窗口扔進去給徐燦。”她們在窗口主動介紹自己,喊徐燦,也喊自己的名字。按照她們的說法,她們一點都不心疼徐燦,這個小偷雖然看上去并不壞,洗廁所還能做得那么細致,但仍然不足以喚起她們的同情心。她們認為最重要的是這個廁所是第四車間唯一的女廁所,要是里頭餓死了人,就沒有女工敢進去解手,說不定整個車間都會鬧鬼,所以,她們扔蘋果這件事,完全是由于恐懼,而不是出于同情。
關于如何恐懼如何成為生產力,最有發言權的主角并非民間的鬼怪傳說,而是這座城市里的地產商。他們熟悉恐懼的魔力,常常把我們領固定工資的這撮人弄得好緊張,覺得誰沒有房子就永遠沒有房子。所以這座城市里的人們購買房產,很多時候不是因為他們有錢,而是因為他們沒錢,而又怕房間的上漲讓他們更買不起房。又比如,很多人是以為害怕別人總覺得自己怎么還沒結婚,所以才結婚的——這話是我老婆說的……當然,這樣的高論是沒法寫進新聞報道里頭去的。新聞不需要太多真理的探討,而只需要你用偵探的手法去揭發一個陰謀。
“手機一定是魯哥讓人偷的,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魯哥就是想發動工人鬧事,罷工抗議,但按時打卡,希望廠方解雇他們,按照新勞動法,解雇這些老員工要按工齡支付經濟賠償,這批老員工很樂意拿到這筆賠償。”接下來的情況是,王董從外面回到廠里的時候嚇壞了,辦公室門口圍著很多工人,希望廠方解雇他們,賠償損失。但他們不打不鬧,按時打卡上班,警察來了又趕緊回到流水線上去工作,游擊戰術,有勇有謀,讓別人抓不到把柄。他們開始是打著為徐燦抱不平的旗號鬧開的,后來情況就變了。一些老員工被煽動起來,按照工齡計算他們獲得的賠償比新工多得多,所以鬧得起勁。王董從外面出差回來,廠里的場面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躲進辦公室里,給市領導打電話說,哥們啊,我的命就在你手里啊,趕緊來救我啊,他們起來造反革命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倒是異常鎮定,當官的什么場面沒見過。領導表示一定要安撫好情緒,別出人命,封鎖消息,甭說什么記者,一只蒼蠅都不能放進廠里去。王董哭訴說現在做生意的,都是弱勢群體,員工一鬧就必須妥協,現在網絡發達,總不能沒收人家耳朵手機吧,整個工廠的員工都沒有耳朵,太他媽一目了然,要被拍了照片傳出去那得多難看。領導說,刪帖費還是要你們來承擔,別裝,不然把你的桃色新聞爆出去轉移大家的注意力。
……
我一連發了三篇報道,讀起來跟小說一樣,添油加醋,把我聽到的細節都發揮得淋漓盡致。主編每次催稿,基本都是在鼓勵我的虛構創作。因為這三篇報道,我成為碧河鎮媒體界的小名人。所有讀過我新聞報道的人,都印象深刻,對所有細節念念不忘。此后主編每次見到我,都滿臉堆笑,還說我結婚的時候他沒來喝喜酒,現在補給一個紅包。我說不能補吧?他說沒關系。確實也是沒關系,我伸手就拿了,就當是稿費補貼。
新聞總會變成舊聞,這個世界總有太多的事情能分散人們的注意力,太多事情總會不了了之。沒有人注意工廠的罷工是如何平息的,也沒人注意徐燦了,我聽說他是自己打破廁所的鏡子,還在手上刺了一道口子,假裝割腕自殺,讓大家把他送到醫院搶救,這才逃了出來的。畢竟徐燦不是老鼠,女廁所也不是捕鼠籠子。但在西正路的砂鍋粥攤上,他就坐在我對面,對這個情節完全予以否定。按他的說法,是第四車間的女工抗議長期沒有廁所可用,所以保安只能把鑰匙交給女工,開門把徐燦放出來。據他自己說,出來的時候神清氣爽(大概是素食的緣故),只是搞不明白外頭怎么那么吵,喊口號拉標語,簡直就是在鬧革命。他怕謝林威還來報踢睪丸之仇,出了廁所就去找董事長辭職。本來辭職的事也不必麻煩董事長,找副經理遞個條子就行,而且大可以寫上“世界那么大我要出去轉轉”之類的豪言壯語。但徐燦偏找王董聊了兩個小時。聊啥?沒人知道,但他走了之后謝林威就發現他的耳朵丟了,丟在王董的辦公桌上:“在女廁所待了那么久,總得有點報償,之前我沒偷卻說我偷,所以我只能來一次真的,這樣才算扯平了。”他說謝林威同志的手機里頭有太多好看的視頻,女的都漂亮,眾多男主角里頭居然也有王董。只是當時王董氣得大叫,動手把視頻都刪掉了。“不然可以給你學習學習,你們讀書人干那活兒都比較單調。”他露出一個春光明媚的笑。
他在印刷廠找了一份工,離西正路更近,吃夜宵買彩票也更方便。后來聽說他竟然中了雙色球二等獎,發了一筆小財,但也不思進取,跑去給人家看雜貨店。謝林威理所當然被老板炒了魷魚,回老家去了。廠里有傳言說謝林威是個同志,也有人說他實際上早就跟秘書王倩搞上了。老板謊稱耳朵手機丟了,趁出差的機會將秘書王倩的手機借走了。王倩做事小心,但是手機里還是能發現一些秘密。所以有人看到謝林威走之前被揍得鼻青臉腫,王倩秘書在旁邊哭哭啼啼,但也有人說不是感情的事,兩人在老板不在的時候惹出那么大的麻煩,不付出一點代價是過不去的。但王董在借了王倩秘書的耳朵之后,他突然迷上了借別人的耳朵。手機作為一個器官裝在人的頭上,它記錄了太多連它的主人都不知道的秘密。王董在此后幾年中最大的樂趣,是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偷偷查看別人的耳朵。他經常猝不及防借走員工的耳朵,當然回頭他會補上一筆加班費。如果員工不肯借,他也經常能讓保安隨手偷來。這些閃閃發光的耳朵,對于王董來說,就是一個秘密的海洋。
在清風家具廠,隱私泄漏已經嚴重影響了性資源的動態流向。有一回喝完酒,徐燦又開始吹牛,他談到了王倩的床技,贊不絕口。“我進家具廠,就是王倩私下把我弄進去的。但她后來就裝作不認識我,不過你看著吧,家具廠遲早會是她的。”徐燦似乎有點傷感。街角汽車音響店傳來程璧的歌聲:“我已經虛度了世界,它經過我。疲倦,又像從未被愛過。但是明天我還要這樣,虛度,我還要這樣。”我想起沒結婚以前我老婆喜歡聽歌,有一天還在微信上轉發過這首歌,那時她眼睛明亮,像兩塊打磨得發亮的磁鐵。她說是在結婚之后,看穿了我是什么樣的人,她不再喜歡聽音樂了,卻才突然喜歡上詩歌。但今天聽到,有一些東西變得格格不入。那種感覺像什么呢?像身體里某個地方被扎進了一把匕首,直沒入柄,被洞穿卻永遠拔不出來。
我本來正打算在王倩身上挖點什么董事長私生子之類的花邊新聞,但稿子還沒寫出來,我們的網絡公司就倒閉了。這本來也沒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我再也吃不上西正路的路邊攤了。那些摻和了罌粟殼(俗稱大料)的濃湯和吃不出什么肉的燒烤,味道總讓人難忘。我得不到救治的妻子躺在病床上的時候,視力越來越差,她讓我給她讀了很多中外詩歌。后來詩歌實在無聊,她讓我給她讀我寫過的新聞稿,她說整天看著我忙忙碌碌,她想知道我究竟在忙寫什么。我讀了很多被主編多次表揚的稿子,她嘴角都掛著嘲諷的微笑。但讀到神偷徐燦系列的時候,她呆呆地仰起了頭,堅持讓我扶她坐起來,用被子墊著后背,然后才讓我反復讀了三遍。她每一次都潸然淚下。我很疑惑,不明白這樣純屬瞎編的無聊新聞有什么好感動的。她說,從子宮到墳墓,人總是那么孤獨;但她希望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個機會,成為一個健康快樂的女工,站在墻角用磚塊壘成的高臺上,給女廁所里被困的那個沒有切耳朵的神偷扔蘋果。顯然,她通過想象代入將自己當成一個女主角了;顯然,她還放不下世間的陽光和故事。但她還是堅決讓我幫她把藥丸塞進一只蘋果的肚子里,因為她說吃藥太苦了,她自己也沒有勇氣,所以需要我的幫助。我對她早就準備好了藥片感到意外,這個整天樂呵呵的女人,此刻對于我而言居然有些陌生。我小心翼翼地照做了。我聽到她抽泣的聲音,我看到她的顫抖。她說我挖蘋果的時候動作這么果斷熟練,是不是早就想這么干了?是不是早就覺得她成了我的累贅?她就是這樣總愛胡思亂想,對生活充滿了假設。她那時眼睛已經完全看不清楚,只能哆哆嗦嗦摸索著,摸到那只蘋果時她又捧在手里哭了很久,最終還是嚼爛吞進肚子里。
雖然有醫院的監控視頻為證,但沒有聲音,畫面里呈現出來的事件就是我把妻子毒殺了。不知哪個好事之徒竟然把監控視頻傳到網絡上,于是我成了震驚網絡世界的殺妻案主角。警察并不相信我的話,法官也不相信我的話。我突然悔恨當時應該狠下心切了自己的耳朵,手機如果成了我的頭部器官,我就能夠完美再現我妻子跟我說的每一句話。只有我知道妻子走的時候跟我說了一聲謝謝,她活得太苦了。徐燦到監獄里看過我,他頭頂竟然長出了一截頭發,但坐姿一點沒變——坐在椅子上,頭往后仰,雙手搭在后腦勺后面,看不見,但一定還是白皙而修長。他坐在我的對面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真他娘是個混蛋!
2017年10月23日于魯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