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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白鶴
更新時間:2019-01-18 作者:陳崇正來源:廣東作家網
一
“免貴,姓曲。”曲靈變換了一下坐姿,環顧四周,辦公室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曲阿姨,您好!”她這才注意到電話里傳來的是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幾乎每天曲靈都是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習慣性的加班讓她感覺自己就像商場門口巨大的充氣卡通人,勉強撐大,空虛而笨拙。出版行業日薄西山,基本都靠教材教輔勉強支撐。很多人都勸她跳槽,她也不是沒想過,只是不知道自己除了當圖書編輯,還能做些什么。
男孩戴友彬的電話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回到家她還十分興奮地和丈夫范冰談起這件事:“這小家伙還真是機智,他居然根據我們出版的那本《大數學天天小練習》封底上面附的聯系電話,找我這個責任編輯來要答案!那本練習題是最新的,網上找不到,他們老師非常黑心,把后面附的答案都撕了,然后自己私下辦補習班,答案只講給參加補習的同學,那些不到老師家里補習的同學,做不出來就挨罵。我還是第一次碰到打出版社電話詢問答案的學生。”
曲靈滔滔不絕地講了她和那個學生的很多聊天細節,總之都在夸戴友彬聰明。范冰的眼睛一直都沒有離開電腦屏幕上的“姜太公”網站,那里有他的大事業。他將妻子的這一席話,理解為又在含沙射影讓他趕緊開槍造人。他們結婚三年,范冰都一直堅持先買了自己的房子再養孩子,但眼看房價又漲了,銀行賬戶里的錢不但追不上首付的漲幅,有時還因為“姜太公”操作不當而虧錢。他知道曲靈喜歡孩子,但只能撫慰她,房子和孩子不可兼得,再忍忍。
“再忍我都成高齡產婦了!你整天就知道在網上賭錢!”
范冰又一次耐心解釋,“姜太公”網站是個投資計劃,不是賭錢。范冰是東州地區小有名氣的股評家,股評寫多了自己也信以為真,辭職專門在家炒股,業余寫些教人如何炒股的書,銷路還算不錯。也因為圖書出版的機會認識了曲靈,曲靈當時正處于父母頻頻逼婚的人生低谷,所以兩人算是閃婚。范冰跟他的朋友們開玩笑說,結婚就像手機充電,接口對,插上就能充。這話有點黃,大家都笑。剛結婚那陣,他還信誓旦旦對曲靈說他很快就會重回職場,但后來身邊的許多朋友都玩“姜太公”,他也迷上了,還發明了一套算法,據說能夠在上面贏點小錢。
眼看這自己的丈夫從專家變成賭徒,曲靈眼中的光漸漸暗淡下來,她感到失望。她想養個孩子,但在她丈夫的算法里,養個孩子的成本不亞于供兩套房子。問題在于,房價漲了又漲,他們現在既沒有房子也沒有孩子。
范冰說:“面包會有的,孩子也會有的。”但只是嘴上這么說,他現在連做愛都草草了事,姿勢都不愿意換。曲靈抗議過,他就說:“手機充電,要那么多姿勢做什么?”那個瞬間,曲靈心里閃過從她生命中走過的所有男人,有的握著她的手說對不起,有的輕輕吻了她的唇,有的在她耳邊說起木棉花的白絮……所有的回憶都成為懲罰,她重重地摔回現實里,身邊是她丈夫連綿不絕的呼嚕聲。
“沒有很壞,所以還是幸福的。”她這樣安慰自己,但眼角滑下了一滴淚。不過,也僅僅是一滴。
二
戴友彬同學的電話終于來了。曲靈內心一陣舒暢,她在電話里逗他玩。這個小孩子,出乎意料的早熟。他索要答案,卻不是全部答案,每次都會預留一點余地,故意錯幾道題,以此掩人耳目,制造一種靠實力完成的假象。曲靈笑他,你還挺有心機的嘛!“那當然,這不是心機,這叫聰明!”“我也學聰明了,每次只告訴你半個單元的答案。”戴友彬大呼小叫,各種扮可憐,說這樣慘無人道。曲靈在電話這邊微微笑了,在她心里,她只希望這個孩子能多打電話過來,僅此而已。這一段時間,只要加班到辦公室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會開始期待電話響起,期待戴友彬在電話那邊用大驚小怪的語氣對她說話。為了延長聊天的時間,她的答案也會附上各種條件,比如讓戴友彬回答她的一個問題。重點不在于問題,而在于她希望他能跟她聊點什么。什么都行。
戴友彬對曲靈說,曲阿姨,我在寫小說,每天一兩千字,預計畢業就能寫完。他說,到時您幫我印成書,我要是出名了絕對不會忘記你的。曲靈大笑。她不忍心告訴他,她只是一個教輔材料的編輯,基本不做文學類的圖書。
戴友彬對曲靈說,阿姨,我班上有個女生很漂亮,跟您一樣漂亮,她喜歡數獨,有本書,我看也是你們家出版的,能不能也幫我找找答案?曲靈還是大笑。“你怎么知道我很漂亮?”她這樣反問道,內心卻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時間倒退會十年前,她不是校花,也是年級的級花,沒想到今天居然走到這地步,需要一個孩子來贊美她。而且,她很高興這樣的贊美,發自內心的開心。比任何一個臭男人的贊美都讓她心花怒放。
戴友彬又說,我希望我爸爸不要再賭錢了,這樣他就不用老是東藏西躲……戴友彬的嘴巴剎車了,他沒有再往下說。曲靈只能換個方式發問,那么,你媽媽呢?她沒有讓你爸爸別賭錢嗎?戴友彬說,我已經有八個月零七天沒有見到我媽媽了!說完他哇哇大哭起來,那哭聲如此悲傷,簡直天地為之坍塌,以至曲靈有點懷疑是不是假哭。但那聲音卻如此真切,撕心裂肺。曲靈安慰幾句,她剛想問他,你媽媽是離開了還是去世了。電話就掛斷了,嘟嘟發出一串煩人的聲音。
曲靈嘗試回撥電話,電話沒人接聽,跟她之前嘗試過的一樣。這個問題在一個星期之后才有了答案。一個星期之后,戴友彬又來問答案,他說,他爸爸本來想停掉家里的電話,因為他自己都有手機,是戴友彬苦苦哀求,才保住了這部電話。因為這是他和媽媽唯一的聯絡方式。“媽媽跟別人跑了。”即便如此,戴友彬還是在等待。
“所以你留著這部電話,等著你媽媽有空時候就打給你?”
“媽媽從來不會打過來,打過來也接不通。我爸怕追債的人打電話試探他在不在家,所以規定我每次打完電話,都得把電話線拔掉。每次都是我打給媽媽,但她并不是每次都接電話,有時候電話那邊酒吧音樂的聲音太吵,她聽不到,有時候她接通了,就告訴我她現在沒空,回頭會打給我,但從來沒有。”他這次沒有哭,但聲音很低,顯然有點難過。曲靈突然萌發一種沖動,想跟這個孩子見見面。但戴友彬很警惕,支支吾吾拒絕了。
掛完電話,曲靈望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城市虛幻的夜景,公路上因為擁堵緩慢移動的車流,窗玻璃上倒映出她疲憊的臉。有那么一個瞬間,她感覺自己像一株沙漠中缺水的植物,生命正在流逝枯萎,而她無能為力。
三
丈夫范冰在燈光昏暗的家里抽煙,門窗都沒開,客廳里只有一個一明一滅的紅點懸浮在空中,整個房間像個碉堡,仿佛剛剛經歷過一場戰爭。毫無疑問,一定又輸了錢。曲靈心里清楚,但什么也懶得跟他說了,她走過客廳時,伸手把電視打開了。電視里有一群企鵝正在跳水,主持人在旁邊興奮地說著什么。她徑直走向房間,開了房間的燈,取了衣服走進衛生間,開始洗澡。溫熱的水從頭頂噴下來,正在一寸一寸潤濕這棵沙漠里的植物,讓她蓬勃。這是一天中最為舒暢的時刻,內心的花朵正在一瓣一瓣打開。剛洗完頭發,浴室里的燈突然也熄滅了。“停電了嗎?……別鬧!”頭發粘在臉上,眼睛都睜不開。浴室的門開了,丈夫在她身后,用一條浴巾幫她擦頭發。記得剛結婚那會兒,他們一直會玩一個游戲,互相對方在洗澡的時候搗蛋關掉浴室的燈,直到對方求饒才開燈。“別鬧!”她叫了一聲,但身體卻因為一只男人的手而不禁顫抖了一下,一種久違的情欲在身體里激蕩,她感覺自己第二聲“別鬧”明顯帶著某種召喚。突然,丈夫用浴巾將她整個頭都包住了,一手捏著她的脖子,一手把她的手扳到背后,野蠻地將她推出浴室,臉朝下按倒在客廳沙發上。然后她的手被他從背后扭在一起,咔噠一聲一副手銬將她的手鎖住了。“別鬧!”她已經有點全身乏力,想到丈夫居然還準備了道具,看來是一場有準備的戰爭。她在黑暗中明白現在自己的姿勢一定非常銷魂:臉朝向趴在沙發上,手銬在背后,膝蓋跪在地上,屁股自然翹著,仿佛正在迎接著什么。是的,她所迎接的千軍萬馬正攻城掠地直達帝國的心臟,她大叫一聲,感覺自己整個魂魄被撞飛,沖出來,沖出去,沖上去,向上蒸騰。緊接著背上挨了一下,如果沒猜錯,正是平時仍在茶幾下面的那根跳繩。背上熱辣辣的疼痛和熱浪翻滾的快感,讓她緊緊咬住包在臉上的浴巾,濕漉漉的頭發上有洗發水的香味,她屁股上又挨了一下,痛得嗚嗚哭來出來,嘴里發出含混的聲音,似乎在求饒,也似乎是在加油:“你這個惡魔!啊……我要死了!”她渾身都抽搐起來,他抽打她的屁股,她的背,她的頭,她的所有地方。強烈的快感讓她感到天地在旋轉,她知道是因為缺氧,她想吸一口氣,卻嗚嗚哭了出來。大河決堤,她感到一股溫熱的力量在她的身體里發出最后一擊。她整個人都融化了,昏厥過去,或者說是睡過去。
第二天她在床上醒來,丈夫就睡在他身邊。她去抱他,才發現他額角上也有一道淤青,不禁笑了,看來昨天都玩過頭了。她走出客廳,客廳果然一片狼藉,白色的浴巾和那根跳繩就扔在地板上,讓她鬧海里掠過一些畫面,臉上不禁紅了。好長時間沒有臉紅過。但地上沒有手銬。她看了看手上,果然被勒出一道青紫的痕,動一下背上也是痛的,兩條腿也像昨天剛長跑過一樣酸痛。昨晚并不是夢。
她走進衛生間刷牙,發現臉上竟然有一塊淤青。下手這么狠,居然打臉,怎么出去見人。洗完臉她開始做早餐,煎完荷包蛋,她將蛋殼帶到衛生間,對著鏡子給臉上的淤青涂上一點蛋清,心中盤算著該怎么樣跟同事解釋臉上的淤青。就說撞到廚房的玻璃門上,幸好沒破相。丈夫范冰也起床了,他如往日一樣沉默,像條死魚一樣走進衛生間,撒了一泡尿,開始對著鏡子刷牙。她坐在餐桌上等他洗漱完畢,一起喝稀飯。她希望他能看到她臉上的神采飛揚,但丈夫看上去疲憊至極,像個荒原。他話也極少,一點都不像昨天生龍活虎的樣子。吃完飯,他把一盒避孕藥放在桌子上,再推到她面前,要她吃藥。
“人工智能技術發展這么快,說不定過幾天小孩都由機場批量生產,按需分配,我們直接領養一個就完了。現在要孩子壓力太大,聽話,安全起見還是吃藥吧,免得惹麻煩。”他說話有氣無力,但顯然沒有離開桌子的意思,而是在等待,看著她把藥吃下去。
“行,但總要給我杯水吧。”她摳出兩片藥,看著他,意思是難道你要我用粥來吃藥嗎?
他丈夫笑了,笑容真難看。在他轉過身去倒水的間隙,她悄悄將藥片換了。飯后吃避孕藥的情節被她猜中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心中暗自得意。
四
一夜瘋狂居然讓她整一個星期都活力無限,心情愉悅,眉眼間都是笑意。辦公室的死黨都懷疑她最近有故事,是不是有了婚外情。但這種好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有一天,她被他丈夫抽煙的姿勢嚇出一身冷汗。她從來沒注意她的丈夫范冰抽煙的時候,居然是用拇指和食指捏著煙嘴,抽一口就將煙頭朝下拿著,左手做出一個OK 的手勢。她觀察了很久,就連他盯著“姜太公”網十分專注在賭錢的時候也是如此,幾乎從來不會將煙叼在嘴上一明一滅地抽。
如果這樣,那么,那天晚上在客廳里抽煙的人是誰?
她渾身都僵硬了,不敢再往下想。但她又不禁一遍遍回想當晚的細節:手掌的觸覺,在背后的喘氣聲,那按住她的力道,進攻的節奏和武器的大小,第二天丈夫蒼白的臉……她感覺自己都快哭出來。
假設是有另外一個人,那么,她的丈夫范冰,是否在家里看著呢?如果不在,后者他被打暈了,他又如何知道她需要避孕藥?如果在一旁看著,聽著,他為什么不報警?難道一個男人居然能夠忍受這個?他丈夫會不會像網絡新聞說的那樣私下交易將她賣了……范冰那張死魚一樣的臉重新在她眼前浮現。她砰的一聲,一拳捶在辦公室的桌子上,人都站了起來。旁邊的同事圍過來,她用了十幾秒的時間才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她坐下來,旁邊的人都七嘴八舌讓她別太累,別太拼命,建議她休個年假。她知道他們的意思,去年出版社已經有兩三個人得了抑郁癥辭職了,他們覺得她這個工作狂很快也會因為工作壓力而瘋掉了。
大概這就是欲哭無淚的感覺。不過僅僅靠一個拿煙的姿勢,似乎也太過荒唐。既然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那么這件事就可以被處理為不存在。這是曲靈能想到的唯一對付這個難題的辦法。
五
不過休個年假倒是一個好建議,她需要一點時間來想清楚后面的路。就在她正在考慮應去哪里旅行的時候,戴友彬的電話來了。這個男孩說,他想見她,想和她談談他差不多寫完的長篇小說。她在他的語氣中聽到了一種懇求和焦灼。猶豫了一下,她說好吧,明天去,說地址。她的話變得這么簡短,這讓電話那邊小男孩也同樣遲疑了幾秒鐘,還是說了一個地址:白鶴路。曲靈在他的語氣里捕捉到他的敏感,于是笑著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曲靈知道白鶴路,在城北,很偏遠的一個城中村。她一直想買房,偷偷也跑了幾個樓盤,其中有一個就在白鶴路附近。出了地鐵站,還得坐三十分鐘的公交車。
“我明天去,白鶴甜品店你知道嗎?中午時候你在那等我。”
“哦。拜拜,明天見。”戴友彬這個機靈鬼大概聽出今天曲靈心情不佳,他電話掛得很快,估計都在電話那頭吐了吐舌頭。
曲靈給領導打了休年假的電話,說回來再補請假條。她是勞模,難得請假,領導滿口答應,還客氣地給她推薦幾個度假的好去處:“比如梯田,現在的油菜花應該就要開了。”她小心應付著領導的每句話,陪著笑,好不容易才結束這通電話,后悔剛才不應該打電話,發個短信可能更簡單。
離開出版大樓,夜色中行人匆匆。地鐵在這座城市的地底下奔跑,曲靈到了地鐵口,卻突然不想像以往那樣鉆進去。她選擇一路向西,一個人走走。她跟自己說,得放空自己,舒緩壓力,別胡思亂想,疑神疑鬼。她希望通過自我暗示來平和心緒。但這個時候,她卻發現身后好像有人在盯著她看,她回頭看;有個瘦而高的人站在樹下點煙,也看著她。她嚇了一跳,幾乎是一路小跑走出了很遠,看到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她打開車門鉆進去,大叫了一聲:“開車!”司機回頭厭惡地看了她一眼,這才慢條斯理掛擋踩油門,把車開動。他用低沉的聲音問:“要去哪?”她還能去哪里,她只能回家。
她看到路邊的一棵樹上跳下來兩只肥貓,跑向紅綠燈路口的一只垃圾桶。
六
第二天醒來,世界依舊,機器人還沒有發起攻擊,窗外是另外一個完整的白天。這一夜睡得特別沉,整個睡眠都是實心的,像個罐頭般密不透風,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想不起有什么夢,醒來只是覺得還想睡。
今天她要去見戴友彬小朋友,但奇怪的是,她再也找不到一個多月前的沖動,那種說不清楚的興奮。難道是她身上有什么發生了改變?有什么東西錯過了嗎?她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
在去白鶴路的路上,她在藥店買了一支測孕棒。剛走出藥店,她又掉頭回去,她怕一支測不準,又買了一支其他牌子的。在藥店外面的街邊,她感到有點暈眩。大概只是緊張。但萬一不是范冰的孩子呢?這是要干什么?她幾乎要伸出手去扶住路邊的電線桿,才瞥見電線桿上布滿濃痰和鼻涕的痕跡,趕緊將手縮回來。世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變得如此細碎,像是一塊玻璃上的裂痕,從隱隱約約到最后爬滿了整塊玻璃,似乎伸出一只手指去碰一碰,就會嘩啦碎滿一地。
她知道走過一個街角,就有一家麥當勞,紅紅火火的店面。麥當勞里面有洗手間。只需要十分鐘,就能知道自己是否懷孕。如果是入室強奸,是否要保留證據,比如身上的傷痕?那天客廳里是一個人,兩個人,還是三個人?接下來會吃什么東西都吐嗎?她搖了搖頭,拼命又搖了搖頭,試圖將這些想法搖出自己的腦袋。陽光似乎很刺眼,到處都透亮。她疾步向前走,將手里的兩支測孕棒都扔進垃圾桶,攔了一輛出租車,前往白鶴路。
七
戴友彬并沒有出現,曲靈只能在甜品店里等他。白鶴甜品店里,聚集了幾個男人在里頭打撲克。他們好幾次回頭來看曲靈,然后時而竊竊私語,時而爆笑如雷。看他們的樣子,估計是白鶴村里做電商的年輕人。曲靈點了一份椰汁西米露,服務員是個皮膚很黑的姑娘,她把西米露端給曲靈,然后對那幾個打撲克的男人喊道,要打牌就打牌,不要打擾我做生意。
玻璃門被推開了,走進了一個胖小子。曲靈一笑,原本以為戴友彬是個文質彬彬的瘦小男生,沒想是個小胖子,他進門就笑,臉頰都笑得鼓起來,整張臉橫的部分比豎的要寬一些,要不是兩邊都有可愛的小酒窩,簡直就是一只憋氣的汽車輪胎。
他一進來打撲克的幾個人就樂了。
一個說:騙子彬,今天又騙了個美女姐姐給你買吃的?
一個說:這幾天都沒看見你爸爸,他啥時候帶你去美國啊?
一個說:美國又不是垃圾桶,會蠢到收留一個愛賭錢的破程序員?
戴友彬哼了一聲,上來就拉著曲靈的手說:“曲阿姨您別理他們,還是到我家去吧,這里亂哄哄的,您應該不喜歡。”他已經開始長個兒,比想象中要高一些,個子都高過曲靈的肩膀了。
他帶著曲靈穿過一個亂哄哄的菜市場,進了一棟七八層高的小樓。附近的樓距都過于密集,顯得過道非常陰森。這棟房子居然有電梯,只不過運行的時候還吱吱呀呀地響,聽起來讓人瘆得慌。這電梯憋著一口氣到了七樓,曲靈問是不是最頂層,戴友彬說是的,上面還有半層,沒租給別人,裝了一個大蓄水池,附近水壓不行,不自己蓄水的話,洗澡常常沒水。戴友彬掏出鑰匙,打開門,進了門又打開燈。這是一套二居室,還十分難得地鋪了木地板,空間逼仄,客廳里都堆滿了各種雜物,一臺電腦占據了半只餐桌。茶幾上散亂擺放著魔方和航模,臺燈歪在一邊,地板上還橫著幾只襪子,顏色都沒法配對。這房間里都一切大概都是為了考驗強迫癥患者的忍耐力。
為了緩和氣氛,曲靈先問那個女生還喜歡數獨題嗎,又問他他長篇小說寫了多少字,繞一圈這才問了一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
“為什么他們叫你騙子彬?”
“我從小愛撒謊,他們都不喜歡我……您要把我當成騙子也無所謂,反正我聽說所有的作家都是騙子。”
“家里就你一個人?”
“我爸都幾天沒回來了,我比較擔心他。他要是今天還沒回來,您能陪我去派出所報警嗎?”
聽到“報警”這個詞,曲靈終于有點上當的感覺,不知道這個小鬼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你要我來談小說,先說說你小說寫的什么題材吧?”?
“有一個賭博網站叫姜太公網,最近很有名的,你知道嗎?”
戴友彬提到姜太公網,這讓曲靈腦海里當即浮現丈夫端坐在電腦前面不停抽煙的樣子。想起一明一滅的煙,曲靈又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她點了點頭。
戴友彬在抽屜里拿出幾本作文稿紙簿,厚厚的一沓。他說他的同學有好幾個都喜歡在課堂上用手機寫網絡小說,但是他不想寫網絡小說,他想寫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樣的懸疑作品,最好以后能改編成電影。他也沒有手機,只能在稿紙上寫。他把稿子小心翼翼叫給曲靈,眼睛卻一直盯著稿子看,很長時間都不愿意離開。
終于戴友彬突然想起應該去倒了一杯水,他雙手把杯子端給她。她喝了兩口,心想不會有毒吧,她想起電影里關于蒙汗藥和春藥的情節,就把被子放下了。戴友彬自己也倒了一杯,仰起頭咕咚咕咚幾口喝完。他一抹嘴,繼續說。有些事在他嘴里說出來,讓人感覺完全不是一個孩子在說話。他說他爸爸老戴接了一份工作,幫幾個老爸創建了這個賭博網站,沒想到玩大了,上面的人慢慢多起來。他說他的長篇小說就以這個作為題材,他虛構了一個情節,說這個賭博網站的幾個大老板,為了保守秘密,要將老戴干掉,但這個網站最重要的鑰匙裝在老戴的優盤里。老戴不把優盤交出來,莊家們的錢就只能存在網站里,取不出來……
“然后還是說重點吧,我那天跟爸爸吵架,一氣之下把他優盤里的東西全刪了,整個網站就癱瘓了。”
“所以整個網站打不開了?你這個是虛構的還是真實的?”
戴友彬說,這既是虛構的也是真實的,現在姜太公網站真的是打不開了,所有人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曲靈突然想到自己的丈夫,想起他焦慮而憔悴的面容。如果姜太公網站打不開,那么,是不是意味著范冰專家的所有積蓄也全軍覆沒?
“那怎么樣讓網站重新運行呢?”
“所以大家都在找我爸。”
“你的問題是什么呢?”曲靈說,“聽起來你爸像是在演黑幫電影。”
曲靈內心泛起一種虛無之感,她覺得應該是老戴在想辦法獨占賭博網站,分贓不均導致出了問題。戴友彬聽她這么一說,眼睛都放出光來,說,是的!我的懸念就在這里!老戴,當然小說里不叫老戴,叫李戴,因為有個成語叫張冠李戴。李戴是這個人工智能時代最好的古老程序員……
早熟的戴友彬喋喋不休地講述他的小說,但曲靈已經有點走神。她感覺面前坐著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團麻煩。如果這個孩子沒撒謊,這種事她還真不應該管。她其實也是一團麻煩,自己的事還沒處理好,卻跑來這里跟一個孩子瞎摻和啥呀。
“我爸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您說要不要報警呢?報警的話警察就知道我爸參與賭博的事,會不會被抓起來……”
八
說好讓曲靈帶著一起去派出所,但戴友彬在路上突然改變主意跑掉了,消失在小巷子里。他像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情節一樣,出現了大量的留白。
再一次看到戴友彬,是在電視里,雖然眼睛部分被打了馬賽克,但那種夸張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她再熟悉不過。其時曲靈坐在廣西龍勝梯田山坡上一家家庭旅館的白色大床上,手里拿著一支測孕棒,確認沒有懷孕,但她還是想吐——電視里說戴友彬爸爸的尸體就是在樓頂的大蓄水池里撈起來的,她想起那天喝了一杯水,一定是泡過尸體的水,難怪那天喝水的時候總感覺有一種危險的怪味。只能說女人的第六感是非常準確的,準確而多余。電視里說,老戴是為了躲債才躲進了水池里,還將上面的鐵欄反鎖,他像只王八一樣泡在水里,只用一根吸管來呼吸,不排除有人偷偷將吸管抽走。警察分析說,從蓄水池壁上留下的指甲抓痕來看,不太可能是自殺。又有專家評論說,另一種可能是有人逼著他爬進水池里,鎖了鐵柵欄,連一根吸管都不給他。專家說不排除有機器人殺手,總之他們正在全力還原現場,需要時間和想象力。
奇妙的季節,梯田的油菜花開得正好,冷漠的世界燦爛得發亮。太陽在空中移動,所有的燦爛也終將沉入黑暗,一只看不見的白鶴在黑暗中飛翔。曲靈的手機響了,是一個熟悉的號碼,但她不想再接。鈴聲停了,來了一條短信:“曲阿姨,我一個人很害怕,不敢下樓買水。”
2017年12月21日于北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