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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綿路
更新時間:2019-01-18 作者:陳崇正來源:廣東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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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從什么角度說,我都得感謝我的母校綿德中學,感謝她在最恰當的年月,收留了一個貧寒少年的青春。
1999年,我以超過分數線一分的成績走進了綿德中學,也算是捏了一把汗,終于有一個學校愿意要我。我讀書的機會來自不易。我父母原先的規劃是讓我出去打工,賺錢貼補家用。我們兄弟姐妹四人,我是老大,沒有什么理由不出來工作。那時候我才十七歲,非常瘦,穿著白色的襯衫和拖鞋,對未來并沒有太多的打算。面臨中考,我成績很差。一天下午,我的初三班主任把我叫住。她長得很漂亮,兼任語文老師之前是教美術的,她找我談心,問我準備干什么,我說不知道。又問我除了能騎單車這個技能之外,還能做什么,我說不知道。那一刻我感到深深的絕望。然后她給我指了一條明路,說可以去考美術,念中專,美術專業的文化科成績要求不高,或許能行。于是我開始了為期兩個月的素描和水彩訓練,這樣說好像很高大上,其實就搬了一塊木板,找了一些瓶瓶罐罐,開始瞎涂抹。我的美女班主任每天中午會到那個小房間里來指點一下,告訴我明暗對比和透視原理,如何拉線條,如何用色彩。那是我最熱情高漲的夏天,因為如果沒有學好美術,通不過中專學校的美術考試,則意味著我可能到工廠里去打工,反正就不用念書了。所以在參加潮州師范中專學校美術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我幾乎徹夜失眠,當夜寄住在老城區一個親戚家,聽了一夜的狗吠聲。我反復告訴自己,小宇宙一定要燃燒,各方神佛一定要保佑。第二天走進市區學校,我驚奇于廣場的地面居然鋪了瓷磚(我初中的學校還是泥土地),還驚奇于其他同齡人都穿著球鞋(我穿拖鞋),他們的畫板畫架都是專業的,而我的畫板是一塊從舊家具里鋸下來的三合板。那次考試后來沒有通過,記得大概是他們要招十二人,我考了十三名,我第一次感覺自己應該去把握命運。我一個親戚說,你應該去求潮州師范招生辦的老師,讓他們錄取你。我絕望地望著被丟在角落里的畫板和畫筆,默默流淚。我第一次感到一個人應該去追求什么,不應該無所事事。
家里人覺得我去念高中,完全是浪費錢。他們當時的規劃是,我去讀中專,學美術,兩年畢業了,可以去當個小學教師。那時候在農村,所有的職業中就只有教師能拿工資,鐵飯碗,不用干農活,是十分光耀門楣的生計。而現在中專沒念成,念高中去,誰能保證一定能考上大學呢?但我的訴求很簡單,我不想太快出去打工。我有一些出去打工的朋友,很早就學會了抽煙和賭錢,我大概可以預料到他們未來的生活會是如何。我隱約覺得自己應該掙脫什么,但不明白莫測的未來將會在我面前展開什么樣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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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走進綿德中學,這所深居山谷之中的學校。它與外界相連,幾乎只能通過幾個長長的隧洞,背山面湖,風景倒是不錯。木棉花盛開的時候,我覺得這里幾乎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但其實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條件其實非常惡劣,操場上盡是荒草,公共浴室沒有門窗,破舊的宿舍鐵床,臭味熏天的公共廁所……即便如此,我也明白自己背水一戰,再沒有別的退路,如果再混下去,我就只能在高中畢業之后去找一個工廠去上班。
但我成績確實太差了,班里除了一些贊助進來的同學之外,其他人的成績都比我高。在我的眼里,他們是城里人,從小學就開始上英語課(農村孩子都是初中一年級才有英語課),懂得很多服裝品牌,能打各種球,穿著溜冰鞋在校園里穿梭,渾身整潔光鮮,我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他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組成樂隊,彈著電吉他,敲著爵士鼓,唱著搖滾,而我顯得很土,仿佛是為了襯托他們而存在的。
高一開學的第一節課是語文課,走進來一個瘦小的女老師,她的頭發中分,染了一抹黃色,像草樹一樣向天空長上去,再向兩邊形成一個弧形披下來。她眼睛沒看我們,控制著節奏,用慢悠悠的聲音喊了一聲上課。我個子小,坐在前排,站了起來,又坐下,內心充滿了不安。這位語文老師就是劉金萍老師,她眼睛很大,居然還會笑,然后開始講課,她聲音很細,似乎有意壓得很低。我忘記她講了什么,只記得不久之后就寫作文,我特別認真地寫滿了。然后下一節評講作文,劉老師第一個就念我的名字,我以為出了大事,臉紅心跳,但竟然是好事,金萍老師說了許多夸獎的話?,F在想想,大概她那時候也只是需要找個人表揚一下,恰巧我的作文用了一些心思而已。但對我而言,滿滿一書包的課本,英語和數理化,沒有一本我拿起來不發暈,能看得懂的幾乎就只有語文課本了。對于一個希望發奮改變命運的孩子來說,信心是比金子還要金貴的東西了。
接下來的所有語文課,我再也不敢怠慢。因為同學們都知道,我是語文老師眼中的紅人了。我在作文中也小心翼翼地透露了我的心事,談到了我的貧窮,還有我曲折的身世。很快九月就要過去,接下來是國慶假期,金萍老師布置完假期作業之后,把我帶到辦公室,問我新的環境是否適應。又問了一句,你在作文里寫的都是真的嗎?我點了點頭。她沉默了一下,又問我平時看什么書嗎?我說沒有。其實對我家里人來說,除了課本之外的書都是閑書,理應禁止。我曾經借堂哥的《水滸傳》來讀,最后都被當成導致成績下降的原因而被當場撕毀。金萍老師從包里小心翼翼掏出兩本書,一本是《圍城》,另一本是《飄》。她笑著說可以借我書看,但要小心保護,還要記得還給她。那時候綿德中學還沒有圖書館(不知道現在有沒有),記得有一個地方似乎陳列了書柜,但從來沒見外借。在校門口的盜版書攤到來之前,這兩本封面破舊的書,表達了老師的某種期許。其實在我自卑的心里,我覺得自己遠沒有老師想象中那么優秀,所以要加倍努力,成為她期許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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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經過一年的努力,我基本已經坐實了“很會寫作文”這樣的聲名。隔壁班的語文老師是林壁濤老師,據說也在課堂上念我的作文,他還給我取了個外號,叫“大師”。他那時候很帥,或者一直很帥,不過是個怪人。他遇見我就笑,偶爾會說兩句笑話。后來我大學三年級需要實習,就是他當我的實習老師,他在課堂上跟學生分享他以后的理想生活,是乘一葉小舟飄蕩江湖。小舟從此逝,江海度余生,我大概能想象這樣瀟灑的情景,最好能配上釣具和長劍,會更是詩歌里頭的模樣吧。
這期間我參與團委的工作,獲得一份不錯的差事,就是負責收取團委的報紙。換言之,所有的報紙雜志,都是由我去收發室領取然后發放到各個辦公室的。這份工作很多人不愿意干,因為說白了就是一個跑腿的活兒。但我對此如獲至寶,因為這意味著每份報紙我都可以先睹為快。因為老師們都太忙了,幾乎沒有人會關心最新的報紙是不是第二天才來到辦公室。有時候報紙會原封不動,幾天后由我再整理扔掉了,所以我又有機會將一些自己認為非常棒的文章截留了下來。比如我老家的書柜里仍然收藏著《中國青年報》上面的《冰點》系列,就是那時候一張一張收集下來的。在校園里沒有網絡沒有手機的年代,報刊是通往外部世界的唯一路途。
如果沒有在語文作文獲得了信心,如果沒有這樣的開端,我的高中生涯,估計會黯淡無光。而我也可能沒有勇氣去參加綿路文學社,也不會當上社長,也就沒有后面所有的自信。
那時候綿路文學社辦有一份油印的刊物《綿路》,我很快接過這份刊物編輯工作。我上一屆的老社長非常認真地教我們畫版式,算字數,怎么把三百格稿紙上的文字填進刊物的版面里去。他們告訴我,辦刊非常不容易,要時候還要去拉贊助。文學社的社團工作打開了我另一個世界,也慢慢讓我從一個會寫作文的學生成為一個有寫作特長的學生。這樣的身份轉換是在悄然無聲中進行的,它關系到一個少年對自己的自我認同。可能別人覺得不重要,但對我很重要。
高二分文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在物理方面還是比較有興趣,加上班上成績比較好的同學都選了理科,所以我選了物理班。但念了一個學期物理,我因為在實驗室把萬能表的兩根線插進插座,忘記切換電壓和電流的開關,萬能表瞬間就燒了起來。我的物理老師對我吼道:“你難道想用萬能表去測量電廠的電流?”事后他讓我賠錢,還在上其他班的課時,將我燒壞萬能表的事當成反面教材,到處宣講。這次讓我感覺挺丟臉,也覺得自己可能不是學物理的料。高二第一學期結束之后,我轉而去了文科班,走上一個文科男的不歸路。
那時候同學們流行將校服褲子捋到膝蓋下方,露出一截小腿。我也這么干,露著小腿在校園里走來走去。我在宿舍里讀余杰的書,小心翼翼地打開通往世界的窗戶,我覺得我對這個世界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因為我被允許成為一個會思考的陀螺。
但我依然是貧寒之家的孩子。我每個星期騎自行車回家一次,翻山越嶺,往返三十多公里?;匦.斕鞎诩依镱I四十塊錢的生活費,早飯一塊錢,午飯和晚飯分別是兩塊,還有一塊錢用于購買洗澡的熱水和飲用的開水,算是水票。每周五天加上周六補課,六天用去三十六塊,等于我的零花錢是四塊錢。好在那時候,班里有大半來自農村,大家都窮。我很窮,還有比我還窮的。慢慢我也明白了,比窮更重要的是,你對待貧窮的態度。
高二的時候,班主任和團委書記到我家去家訪,他們看我這么會蹦跶,料想大概也是個小康之家的孩子吧。但進門的時候,迎接他們的是兩頭豬,豬肚子餓,趴在豬欄上嗷嗷直叫,把他們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早就知道家訪會很丟臉,但沒想到這么尷尬。但我慢慢在調整自己應對貧窮的能力,讓自己不要過于敏感。貧窮絕對是最大的罪惡,它造成了太多太多的人間悲劇。但我很早就知道,如果讓貧窮滋生自卑和自怨自艾,那么貧窮就會造成更無形的傷害,會深遠地影響一個人的人生格局,進而讓人目光短淺,一蹶不振。所以我笑著談論我家的豬,在兩位來家訪的老師面前,我在內心告訴自己,一定要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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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有很多好去處。后山有個亭子,有時候會有人到那邊去約會。無聊的時候我也會往那邊跑,聽風吹過松樹的針芒。我也喜歡繞著操場散步。夜里的操場上,露水透著寒意,鞋子踩在煤屑鋪成的跑道上,發出嘖嘖的聲響。只是操場邊上有個小賣部,經常有手頭寬裕的同學前去打牙祭,速食面的香味飄過來,充滿了誘惑。
操場有一個觀禮臺,背后就是廣播室。每個周三中午,我會和另一位女同學去廣播室開廣播。這種時候我總是特別緊張,倒不是因為該女同學總是在周三中午洗頭發,然后在狹小的空間里撥弄她濕漉漉的頭發,而是因為我蹩腳的普通話,通過擴音器放大之后,連我自己都覺得是對耳朵的殘忍。即便如此,我還是會經常遇到好人,比如我的音樂老師就夸我,音色還不錯嘛。所以,以后我遇到別人口音太重,我都會狡猾地夸他音色不錯。
旁邊是食堂。食堂里的阿姨倒是好人,非常有耐心招呼我們這幫餓鬼。食堂后面就是宿舍了。管理宿舍的老師被我們稱為老曾頭,大概因為他那個禿頭。他脾氣不好,有著不通人情的嚴格,夜里會拿著手電筒到處巡視。我們都不喜歡他。我當時還在文章里嘲諷過他?,F在想來,覺得自己還是孩子氣。只是再活一次,我當然還是會嘲諷他。正因為年輕,給了我們嘲諷所有人的權利。
宿舍里住滿了怪咖,有人堅定地認為一年四季太陽升起的方向都不同,有人每天早上腳上綁沙袋去練功,有人不喜歡洗澡,有人擅長下課讀秒。十多年后想起,往事歷歷在目,不覺會心一笑。三年的時光其實很快,班里大半都是農村來的孩子,大家都很拼命。高考前夕,大家照例失眠,聚在一起聊未來。時過境遷,那些封存在記憶里的笑臉,每個人都各有一份,但也有且只有一份,不可復制,也不可再歷,只如秋風中的葉子,飄向地面,那么鄭重其事,又那么無足輕重。
想起綿路文學社的刊物《綿路》,每次封面上都畫了一條路,彎彎曲曲伸向遠方。大概我們都被時間推動著,沒有選擇地走在這條路上,只有學校里的草樹樓宇留在那里;同時被留住的,還有我們鏗鏘的青春,那些無悔犯傻的光陰。
唉,多想能時光倒流。
2017年3月25日于北京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