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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里的現實主義呈現者
更新時間:2019-01-18 來源:廣東作家網
“文學地理”和“魔幻現實”,是解讀青年作家陳崇正小說的兩個關鍵詞——故事總發生在半步村,在這個相對集中的時空里,人物被不斷喚醒,他們所面臨的問題也不斷喚醒陳崇正對于歷史、時代、當下的感觸,并雜糅了魔幻現實、民間傳奇的敘事方式。
“世界正在劇烈的顛簸中失去形式,而陳崇正力圖創造一種似乎源于薩滿或精靈的幻術,使不可能的看似可能,使不可理解的得到講述。”評論家李敬澤如此評價了這位“80后”寫作者。奇詭的想象力、變異的現實鏡像,是陳崇正尋求小說接通現實的方式。因而他的小說都有復雜的情節和結實的密度——分身術、離魂術、巫術穿行其間,同時裝置著鄉村與城市現代化進程的種種現實映照,正如他所說,“小說如蜘蛛網一樣布滿生命的脈絡,每一個絲線的顫動,都可以被感知”。
陳崇正熱衷描寫“分身術”這種技術,人被不斷分割,是因為時間和情感的錯位,“我在努力融入歷史時發現了某種格格不入,也在這樣的格格不入中發現了人世的況味”。人在時間里被折疊、分解,孤獨、恐懼種種人生的底色也終將在時間里被消解,“這其中不可言說的詩意”正是他在小說里重復使用“分身術”的原因。
“要寫能飛天入水的小說”,在最新出版的《黑鏡分身術》一書的序言里,他如此勉勵自己。飛天入水,即是小說既要有輕逸的氣質,能夠以想象力來超越日常邏輯,又要能迅速切入時代的機理,沉入現實的真實底色。他獨辟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認識時代、當下的路徑,在其間逆風飛翔。
記者:你的小說總發生在一個地方——半步村,有人稱其為你的“文學地理”,在其中建立了一個言說與承載多種內容的空間。你曾說這樣“既省事又能成系統”,但多次重復構建這個村莊橫截面和縱向歷史,應該有更多的考量。
陳崇正: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敘事原點。碰巧,我的敘事原點就是半步村。這個虛構的村莊在不經意間出現在我的筆下,讓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諧音“半不存”的村落帶有某種南方的寓言。如果不是半步村,也一定有另一個載體需要被用來承載我的想法和情緒。我多次試圖用一大張白紙來描出半步村的地圖,以期在小說中對村中各處的描述能更為嚴絲合縫,但我發現這樣做非常有難度。最大的難度在于,半步村并非一個村莊,而是由兩個三個甚至更多的村莊組成,我當然可以將之具體畫出來,像很多作家所做的那樣,給出一種秩序。然而我似乎更愿意讓它具備一種混沌的美感,讓它有云霧繚繞,讓它有各種模糊的邊界,讓它陌生而又自相矛盾。
有時候出現在一些場合,比如酒桌上,有些對文學不甚了然的朋友假裝非常內行地問,你是寫什么類型的小說的?我通常不知道如何應對。因為我大概只能說我不是寫類型小說的,但具體是哪種類型,真的答不上來。但有一兩回,旁邊另外的朋友會幫我回答,他是寫鄉土文學的。很簡單,你不是寫半步村嗎?當然是鄉土小說了,久之我為了避免各種麻煩,也會直接答曰鄉土小說。然后就會自然聽到勸慰之聲,比如莫言之后的鄉土沒有什么出路,城市文學會是未來主流之類的。然而在我看來,當下的中國已然城鄉莫辨了,農村城市化,城市也在農村化,哪里有真正的鄉村了?怎么樣才算是真正的鄉村?已經沒有概念了。所以說,要去理解城市中的種種焦慮,要去深思這個時代的痛點和尷尬,切入點不在城市,不在工廠,不在流水線,不在咖啡廳,而在四不像的農村,在異化之后無法言說的農村。這個農村不是莫言的農村,也不是沈從文的農村,而是由推土機和遠方沒有鄉愁的人們組成。
所以,如果說我在其中裝入什么,那我什么都裝不進去。畢竟作家并非思想家,作家應該做的事是去發現和呈現。即使如魯迅那么聰明的作家,他面對凋零的故土,他的路數也是有選擇的呈現。這種呈現本身就帶有某種想法和情緒。是的,我反復強調這里面的情緒,只因為我在拆解和拼接中感受到了心頭琴弦的顫動,那是一種百無聊賴的情緒,來自陌生的當下,也來自遙遠而值得緬懷與反思的過去。
記者:你的半步村是一個集合了魔幻、民間傳奇、現實鏡像的敘述空間,分身術、離魂術,甚至巫術、神秘力量都被你拉來使用,魔幻逐漸成為你小說的一個有力武器,其實你的小說并不是一開始就魔幻的,但這種夾雜著通俗小說敘述的先鋒“魔幻”或者說“魔幻現實”確實成為你小說的重要風格。它們讓你找到了最合適的表達了嗎?
陳崇正:這幾年的創作,我似乎非常自覺地將自己的筆觸分為兩類,一類是相對寫實的,這在《半步村敘事》中得到表現;另一類,則更為奇思妙想。對我而言,小說的難度考驗上,如果無法深刻,那么也無妨讓筆下的世界更加有趣。就如我讓“破爺”一次次走進半步村,這個不存在的人物,和不存在的魂機一樣,代表了詩意對破碎的一次次進軍,分身術不過是堂吉訶德的長矛在空中舉著。我也不知道這樣的姿勢能表達什么,或者說,我只是遵從了內心的某一種自覺:應該如此,于是便如此。從技術上考量,這樣的“奇技淫巧”其實也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在炫技方面,有太多的人做得比我好。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對分身術等技術設定的組裝方式:根在嶺南,根在潮汕平原,但折射和吸收的,其實是我一次次旅途所見,一次次走街串巷,那些難得的采集。比如《黑鏡分身術》中有個女孩叫譚琳,其原型就是我某次一個人到湘西鳳凰旅行遇到的一個姑娘。那天從冷清的沈從文墓回來,我無意間走進了一家手繪店,店里掛滿了各式的衣服,斑斕的,和還沒有上色的白襯衫。一個女孩蹲在地上低頭擺弄著調色盤。這女孩就姓譚,我坐在店里跟她聊了兩個多小時,這個白紙一樣的姑娘,長得漂亮,但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我也無意用什么純潔之類的形容詞來贊美她,相反,那是真空一樣的空白:讀完中專,學會手繪,然后就開了這樣一家店。來來往往多數是跟她一樣喜歡文藝風的小姑娘,信息的輸入非常簡單。我是第一個愿意坐在雜亂的店里跟她聊天的旅客,我們加了微信,然后其實就沒有再聯系了。兩種生活方式,就如兩條平行線,我每天都上躥下跳地瞎忙,把自己搞得好像做什么大事情的一樣可笑;而她大概就每天有規律地畫畫,賣她的白襯衫,會對很多人說她很無聊。一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她在朋友圈里開始發一些酒吧的照片,以及一些在深夜騎行中認識的朋友,便知道她的生活正在悄然發生改變。她此后的生活,便是這個小說中另外人物的原型,比如她自己的分身,比如另一個奔放的姑娘關滿。我想象的觸覺,一直在觀察著這樣類似的人物,然后我悄悄將之組裝到我的半步村世界之中,同時封上了敘事的密碼。
記者:無論是分身術、離魂術還是別的什么,其實對應的是現實里人們真實的生存狀態和處境,荒誕之下是一種現實焦慮,時代大潮碾壓重塑了許多東西——鄉村、情感、人性,可以發覺你對時代、歷史、現實的興趣很深。
陳崇正:我們生活在一個偉大的時代,技術正在改變每個人的生活。我常常想,一個生活在1997年的人,該如何想象這個2017年的夏天:摩拜、微信、人工智能和王者榮耀。面對這樣的時代,作家何為?和歷史上所有偉大的時代一樣,這個時代也有它的側面。我想,作為一個作家,應該站在偉大時代的側面,幽微的側面,暗痕遍布的側面。那里有普通生活的全部紋理,那是作家應該在的地方。在時代的側面,有許多普通人經歷過1997年,經歷過“非典”時期,經歷過悄然發生的信息時代。這些時間節點,對于普通人來說,并不具備重大意義。生命對他們來說,是由具體的一個個事件構成的。這么聊過于玄乎,還是舉個例子,比如《葵花分身術》中,有兩個來自中國香港的老人,原型是我在福建土樓圍龍屋里遇到的兩個中國臺灣老人,他們是過來尋祖的。我跟他們有過短暫的攀談,近乎于碎片的一個記憶,只記得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山風從圍龍屋的門口吹進來。但那個下午的聊天,居然讓我念念不忘,回響至今。直到我寫這個小說的時候,這兩個老人突然就浮現了,我清楚記得他的布滿口袋的馬甲,他就是從胸口的口袋里掏出眼鏡和記事的小本子的。這兩個老人,一定早就忘記了當日那個找他們問東問西的小胖子,從他們的角度看過來,我不過是他們尋親之路上的某個路人。而他們對我來說,代表了一類人的共同記憶,夾帶著戰火、饑餓和奔逃的人們。對于一個寫作的人來說,記憶真的是非常神奇的東西。那些我們以為會牢牢記住的,總是被淡忘;而某些不經意的情景,會隨著時間而奔突、侵襲、反芻,如同一個焦急的孩子,要你知道它一直都沒有被時間沖走。所以說,我們不過是在時間里被折疊的人罷了,因為我們的記憶儲存方式,已經完美地幫我們折疊了我們的前半生。
記者:陳培浩在與你的一次對話中說,覺得你的小說是在做加法,文學地理加上時代、歷史憂慮,再加上魔幻象征,在實與虛的辯證中讓很多東西澄明、露出水面。最近出版的《黑鏡分身術》一書是一次集中展現,但你卻在序言里說擔心自己走了偏鋒,怕走什么偏鋒?這樣的敘述又會繼續多久?
陳崇正:對我來說,我大概是暫時使用了分身術。我不會長期迷戀某種技術。或者說,我還在不斷地變換著自己。就如《黑鏡分身術》書中的五個故事,它們分別寫于不同的時間,所以也具備各不相同的五種形態,而不是像搭積木一樣的疊加。或者說,我進行的是流動的加法,這是我的游戲。或者這種游戲方式會繼續進行下去,也或者會有新的玩法。在眾相紛紜的龐大世界面前,當作家窮盡想象希望介入現實的時候,他將別無選擇地滑向先鋒。而這種先鋒,便注定是流動的先鋒。所以,先鋒在被定義之前,都會被認為無法遠走的偏鋒。
記者:其實孤獨、恐懼、虛無,你小說里這些元素也有很多,甚至這些東西才是你小說真正的底色,這些可能是你對人的生存感覺的一種認知。
陳崇正:如果人生是一個巨大的游戲,那么,讓我們完美進入沉浸式體驗的,正是孤獨、恐懼、虛無之類的生存底色。能讓我們覺得我們活在時間里,真的是上天的恩賜,也是人之所以成為人而不是動物的基礎。所以,我們的孤獨和恐懼,終將會在時間里被消解,這其中有不可言說的詩意。對小說家而言,慢火燉煮這些終將消解的生存感覺,控制好火候,就可以在其中安插任意的插件,比如分身術,比如折疊術,比如其他的想象模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