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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現場第51期:變革的焦慮 ——文學的生存、媒介與啟蒙
更新時間:2018-09-26 來源:廣東文壇
■核心提示
◎詩歌直逼人的心靈。詩人沒被稱為“家”,而被稱“人”,因為詩和人是完全統一的,詩是靈魂最直接的袒露,這就是詩歌的獨特性。
◎市場經濟改變了作家的生存環境,也必然改變作家的思考內容,是隨波逐流,還是堅守文學的深刻剖析,這些都是作家面對新時代的選擇。
◎文學批評一定要有斗爭的激情,如魯迅先生所說的“無物之陣”里舉起長矛,才能刺穿諸多困擾我們內心的幻象。
◎在信息時代,占有的知識的碎片能不能形成一個整體,有賴于對知識的系統、深入的思考和消化。
◎作為一個有抱負的寫作者,有必要調整自身對文學的期待和對文學更高層次的理解。寫作者的善變和堅守要放在一塊來看待。
■本期嘉賓
王威廉:青年作家,文學博士。
馮娜:知名青年詩人。
唐詩人:青年批評家,文學博士。
1、詩是靈魂最直接的袒露
王威廉:今天很高興能和兩位朋友對話,一位是青年詩人馮娜,一位是青年批評家唐詩人。我們今天聊聊文學作品跟詩人、作家的生存狀態之間的關系。一個人的生存狀態一定會影響他所寫出的作品,詩人、作家為了生存,不得不游走于各種各樣的機構之間,這些機構有權力的,也有市場的,它們構成的其實就是一種文學制度。那么,有請馮娜,先給我們談談詩人的生存狀況吧。
馮娜:就我個人來說,我很少向別人主動介紹我是一個詩人,因為很多時候在大眾的眼里,詩人就是李白和杜甫這些已經故去的詩人,要么就在課本上讀到過的舒婷和北島等老一輩的詩人。詩人并不是像教授這樣一個的職稱,也不像醫生、律師這樣的社會職業,幾乎沒有詩人作為專業寫詩的人而存在,包括我也一樣,我有自己的本職工作,寫詩甚至只是一種業余愛好。從整體境況來說,我估計90%以上(甚至更高)的詩人都有自己固定的職業,至少得有謀生的能力。我覺得一個人如果無法解決形而下的物質基礎,很難要求他去建設形而上的靈魂事業。
王威廉:你是怎樣處理工作和寫作的關系的?
馮娜:之前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矛盾,時間被大量切割,對寫作造成很大的困擾。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詩人,你又必須學會如何升華日常的瑣碎之物,也是對詩人的一種考驗。我在中山大學圖書館的工作,既日常又富于挑戰,作為一個詩人,我非常希望在工作之余能有充分的時間寫作。
王威廉:領導持什么看法?
馮娜:領導們心態非常開放,對我的個人寫作也很支持,在制度的允許內給我很大的自由和空間。
王威廉:這可能因為他們具有人文情懷。
馮娜:是。我本科專業是公共傳播學,很多這個專業畢業生工作后去到公關、媒體界。我的第一份實習工作也是去電視臺,后來放棄回到學校也是因為感受到那些工作和生活狀態和“想成為一個寫作者”之間有非常大的沖突。
王威廉:你寫詩也寫小說,怎樣看待詩歌和其他體裁的關系?
馮娜:寫作都是相通的,雖然這里面有區別,但在某種深度和高度的層面都是一致的。一個優秀的小說家本質就是一個詩人。寫作者找到恰當的題材和文學的樣式表現出來而已。詩歌在我的生命里,它的重要性是讓你得到了另一重生活,讓你的生命更豐饒更深邃。
王威廉:我想追問,小說也可以讓人的生活更豐富,詩歌的獨特性在哪?
馮娜:詩歌直逼人的心靈。散文寫得好可以被稱為散文家,小說寫得好可以被叫做小說家,唯有詩人只能被稱為詩人,因為詩和人是完全統一的,詩是靈魂最直接的袒露,這就是詩歌的獨特性。
王威廉:問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你覺得詩人和作家這個職業會消亡嗎?
馮娜:不會。只要有人類還在這顆星球上繁衍,文學也就會生生不息。只要人類的靈魂不完全可以被人工智能所取代,文學依然是人類內心珍貴的渴求,他們不會讓其熄滅的。
2、批評的堅守
王威廉:唐詩人是個批評家,卻有個很響亮的詩人的名字,父母是文學愛好者嗎?
唐詩人:我父母是農民,母親不識幾個字。但我父親可能有讀過一些文藝作品吧。
王威廉:你作為一個批評家,寫過詩嗎?
唐詩人:肯定寫過詩的,這個年代的文學愛好者,有幾個沒寫過詩?我喜歡古典的詩,但我覺得永遠也寫不過唐詩,所以就寫現代詩,一直在寫,現在有感覺的時候也寫。但我對自己的詩非常不滿意,所以我不以寫詩為傲,更不以它為業。
王威廉:有沒有意識到詩人的生存更艱難?
唐詩人:確實有考慮。其實不僅僅是寫詩,靠寫小說為業,生活也很艱難。對于我個人而言,我不喜歡作為一個專業作家而生活,我也不可能為一個文學目標而放棄一切。我覺得,詩人也好,小說家也好,最好有一份與寫作沒關系的職業。?
王威廉:在今天的社會環境下,市場經濟對文學的改變究竟有多大?
唐詩人:這種改變可以有很多層面的解讀。這里,我就從生存環境與精神內容層面來說吧。市場經濟改變了作家的生存環境,也必然改變作家的思考內容。面對時代的變化,是隨波逐流,以迎合的方式成為時代的明星,還是以拒絕的方式,堅守文學的深刻剖析,這些都是作家面對新時代的選擇。但生存的壓力有多大,并不意味著精神上就要屈服于商業,而很多生活條件很好的作家,作品精神卻越來越俗,要辯證地思考。
王威廉:在爆炸的信息碎片中,在市場的多彩泡沫中,我覺得文學批評一定要有斗爭的激情,如魯迅先生所說的“無物之陣”里舉起長矛,才能刺穿諸多困擾我們內心的幻象。
唐詩人:批判家的激情,很多人以為就是批罵,我理解的激情是對文學和對批評創作的持久之愛。現在很多批評,是與市場形成了合謀的。我觀察到,很多青年批評家的欣賞趣味和大眾的閱讀趣味沒什么區別,對此他們反而很欣慰,以為自己有很多支持者。作為專業研究者,對“有很多支持者”這樣的心理是要保持警惕的。
王威廉:今天的批評家主要都集中在學院了,因為中國語言文學學科的存在,使得批評家其實比詩人和作家的生存更有保障。
唐詩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批評創作就會有改觀,學院也難免世俗化,市場誘惑能很輕易地粉碎學院精神。學院是一種專業精神,是要有堅守的,不是說在學院工作就是學院派了。
王威廉:文學批評在文學的知識生產當中被邊緣化,在高校,研究古代文學的看不起研究現代文學的,研究現代文學的看不起研究當代文學的,研究當代文學的看不起做文學批評的,這種古怪的學術等級,值得我們好好去反思。
唐詩人:為什么做批評的會讓其他研究者瞧不起?或許有著學術傳統的緣故,比如對時間的迷戀。但與其去分析這個,還不如多思考是不是我們沒有做好批評導致的?可能人家不是瞧不起這個行業,只是看不起不學無術的批評,真正有堅守、有能力的批評家,最終還是會受各個行業人士尊重的。
王威廉:首先要尊重自己的崗位,做好自己的專業。很多學者認為當代文學作品沒有經過時間的洗刷和淘汰,里面的精品很少,他們會覺得浪費時間。
唐詩人:發現精品正是從事當代文學批評研究者要做的,沒有當代文學批評,也就沒有所謂發現和沉淀。
王威廉:評價的系統應該是讀者、媒體與批評家三位一體的,但毫無疑問,批評家的位置要重要得多。
唐詩人:批評家有很多種,文化記者是一種,學院批評家是一種。本來,學院批評家是一種比較保守的批評,他們做的往往是總結性的工作,都會落后于媒體和公眾的接受。但是,如今的批評家,承擔的職責還包括發現,所以這種三位一體是復雜的。批評家,包括文化記者和學院的,他們發現的優秀作品,都需要媒介推廣,公眾的閱讀文化,也需要媒介來呈現。但是,這三位一體太和諧了并不好,也就是我前面講的“合謀”。學院批評家要用專業的眼光去批評,不能隨大流。
3、媒介和傳播能改變文學嗎?
王威廉:當下紙媒衰敗得觸目驚心,網絡幾乎改變了文學作品的傳播和生產方式。
唐詩人:確實,紙媒的影響力已經很弱了,這種弱不僅僅是被新媒體壓倒的弱,也有它們自身的問題,過于拒絕和過于迎合大眾文化,終究會被這種文化所吞噬。所以,重要的還是堅守,堅守的不是某種載體,而是那種專業精神。
王威廉:詩歌的變化其實最明顯,詩歌原本是很依賴于文學雜志的,但自從網絡興起,寫詩成了最便利的文學行為,似乎分行的文字都是詩了。
馮娜:傳播迅捷及時是這個數據化時代的特征,網絡信息的發布基本上沒有門檻。各種口水詩、“烏青體”、“食物詩”被很多人轉發,炒得沸沸揚揚。好像有過調查,3000字以上的文章很難在網絡上讀完,分行文字會比較容易閱讀。網絡導致載體的改變、閱讀習慣的改變,也導致了人們認知能力和思維模式的改變。網絡對詩歌的沖擊比小說大。
王威廉:我發現當代詩特別依賴于闡釋,如果沒有一個好的闡釋,也許好詩也不被理解;但有好的闡釋,也許不起眼的句子也會變成意味豐富的作品。詩人趙麗華寫過一首在網上很有名的詩,“我做的餡餅/是全天下/最好吃的”,評論家對這首詩竟然也寫了一萬多字的文章。你們是怎樣看待當代詩歌對批評的這種依賴現象的?
唐詩人:我覺得好詩不依賴批評,靠直覺就能感受到它的好。我們說看不懂當年的朦朧詩,有幾個人說看懂了的?但讀了之后我們即使不太明白,也能感覺到這是好詩。詩歌要直抵人心,不是靠長篇大論來抵達。評論只是把評論者個人所感覺到的東西用評論的文體表達出來而已,靠評論來評價一首詩好不好是不妥的。
馮娜:當代詩歌的情況跟當代藝術差不多。當代藝術依賴很多闡釋,也會存在過度闡釋的問題。例如一部電影網絡上有很多人把一個電影細節闡釋得非常繁復,但電影里可能根本不存在這么多內涵,完全屬于觀眾再創作的過程。寫作者并不在意這些后期的闡釋,在我們自身的寫作邏輯和系統中,已經包含了自我闡釋。可能小說家更需要這樣的闡釋系統存在?
王威廉:說起自我闡釋,在詩人身上的確很突出,當代詩人很多是詩歌批評家,像王家新、歐陽江河、西川、于堅、臧棣等等。
馮娜:詩人直接進入詩歌評論這個過程更讓人信服。詩人置身于詩歌的當下,他們對詩歌的觀察、對詩歌進展的把握都是第一現場的,這樣的評論與詩歌寫作產生一種更密切的呼應,更容易讓人接受。
王威廉:這其中是否隱含著作為詩人的焦慮心情?他不被理解,只能親自提刀上馬。
馮娜:有自我的焦慮,也有知音少的感喟。還有可能是,在被別人闡釋的過程出現了非常多的歧路,站出來自我辯白。另外,一個嚴肅的寫作者在作品完成后的某些階段,會對自己的寫作有所反思,或者有未完成的地方再做進一步闡釋。
唐詩人:評論家去評論往往不是要去還原詩人的本意。好的作品,它應該具備足夠的意義空間,能夠不斷地被闡釋,能跟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讀者形成新的情感契合點。所以詩人或者小說家,心胸要寬闊一些,不要在乎不合本意的評論。《哈姆雷特》被弗洛伊德闡釋成這樣,莎士比亞會高興嗎?但因此《哈姆雷特》在理論界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
馮娜:說到文學闡釋和文學本身的問題,可能不單純是寫作者本人在意與否的問題。闡釋有可能會使文學變成一種事件或現象而引發關注,這個涉及到傳播學的范疇。文學寫作是一回事,如何傳播文學又是另外一回事,這個時代是信息充分甚至過度化的時代,好作品會被不好的覆蓋和淹沒,傳播有時會比寫作顯得更加重要。
4、啟蒙:一個日益冷僻的字眼
王威廉:上個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很強,都是心懷天下,要啟蒙民眾。但大眾文化鋪天蓋地而來,短短幾年時間,啟蒙竟然變成了一個冷僻的字眼。
唐詩人:啟蒙是自己啟蒙自己,不是別人來啟蒙,或者去啟蒙別人。自己啟蒙自己有自覺性、懂反思了才叫完成。西方進入后現代性沒什么大不了,但中國的后現代文化是一種亂七八糟的文化。沒有反思的能力就去享受后現代,那是不可承受之輕。體現在閱讀上,就是我想閱讀什么就是什么,不需要專業知識分子來教導我。所以,你會發現,這個時代好像每個人都非常自大,越不讀書的人越自大。
王威廉:在信息社會中,人有種幻象,好像我什么都知道,因為可以借助各種手段,如百度。這就是所謂的“知道分子”,知道分子面對知識分子的啟蒙,他會說:對不起,你說的東西我都知道。
唐詩人:知道分子和知識分子的區別就是在反思能力上。知識分子不是販賣知識的人,而是傳播思想的人,從知識到思想是有難度的。要用系統性的知識去形成自己的思考能力,生產獨立的意義理解和價值信念。
王威廉:知識的占有跟知識的創造是兩碼事。
馮娜:僅僅知道,占有的也是知識的碎片,這些碎片能不能形成一個整體,有賴于對知識的系統、深入的思考和消化。所有島嶼最終能不能相互連接,需要尋找到能夠托舉它們的板塊和水源,這些沉在底下、有托舉力的東西才是更重要的。
王威廉: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生存,就是“活著”的問題,早已不是問題,現在的問題是,要活得更好。“活得更好”這種愿望似乎更容易讓人迷失,因為“更好”是沒有具體尺度的,欲望變得像迷霧一般彌漫了。因此,人們內心空虛,總是渴望著什么,卻忘記了對文化和心靈的追尋就是救贖的捷徑。
馮娜:以前是生存的焦慮,現在是生活的焦慮。我跟朋友一起從事一些文化傳播方面的實驗。我們的預期也是認為像你說的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有不少是社會精英層面的,他們應該會有一定文化理想和文化追求。但實驗的效果跟我們的理想差距巨大。這些人的生活落實到日常的24小時當中往往是: 我這么辛苦工作賺錢,賺這么多錢是為了讓我愉悅,哪怕這種愉悅很膚淺,我真的不想再理解什么更深刻的東西。人們往往顯出這種高度物質化后的疲態。所謂啟蒙,首先人得具備啟蒙的自覺。這種自覺承擔的必然是重的事物,而人的現實處境已經有太多不能承受之輕的,沒有多少人具有這種自覺承受重的能力。所以知識分子顯得更加重要,真正的靈魂引導也顯得更加重要。
唐詩人:文化問題上,年輕人永遠是主力。因為文藝跟理想跟激情有關,甚至跟情懷、情調相關,所以這天然就是青年人的東西,中年之后,若不是專業研究者,多數會轉向歷史、哲學、科學著作的閱讀。當然,這也跟一個民族的文化習性和個人的興趣愛好有關。但文藝確實更是年輕人的事業,所以才有文藝青年的說法。
王威廉: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她說在信息社會,我們的文化傳承是一種“后喻文化”,也就是年輕人引導老年人的文化模式。舉個例子,各種軟件的運用,年輕人更加容易上手。但是,由于社會政治結構,話語權還是在長輩那里,這其中便有了復雜的辯證關系。
唐詩人:正因為話語權被長輩掌握著,青年人才會有不滿,但現實中這種不滿是難以表露的,所以他們會在文學藝術上反抗,在閱讀或者寫作中得到呼應和發泄。而當他們進入中年之后,曾經的反抗,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會進入一種深重的反思和沉淀狀態,也就成了新一輪的長輩式文化結構。
王威廉:也許是中西兩種文明的本質不同。大而化之地說,我們更加注重歷史,而西方更加注重哲學。亞里士多德就說過,文學跟歷史,他更看重文學,因為文學是可能發生事情,要比已然發生的歷史更加重要。中國人的看法也許恰恰相反。
馮娜:這樣來看,可能在當下中國,大眾降低了對文學的期待,同時也降低文學的難度。大眾在閱讀的時候更容易接受通俗易懂的、不費腦力的作品,作為寫作者要是完全認同了大眾的閱讀趣味,就流于通俗文化的制作。文學向大眾和市場獻媚的傾向,在當下十分明顯。作為一個有抱負的寫作者,有必要調整自身對文學的期待和對文學更高層次的理解。寫作者的善變和堅守要放在一塊來看待。
唐詩人:堅持一些東西才能引領時代,很多人去迎合一個時代或者迎合一批讀者的趣味,但往往很快就被淹沒。時代是什么?讀者趣味是什么?這都沒有一個標準答案。所以,與其花心思去適應本就不確定的東西,不如堅守一種自我確信的精神品格。
馮娜:其實就是各種價值的排序。文學有自身的文學價值,把它區別于商業價值和傳播價值,客觀看待文學的本質,堅守這種文學精神和價值形成標桿自然會引導一些人。
王威廉:今天這樣一個時代,表面上似乎是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但實際上,人們的日常生活反而變得越來越貧乏。對財富的極度渴望,當代中國人估計會是空前絕后的,你的職業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年薪有多少,這樣的價值判斷與文學藝術的價值判斷完全是背道而馳的。但我深信精神的價值、人心的判斷以及藝術的力量,我也深信我的這個“深信”并不稀罕,是蘊藏在每個人心底的種子,只要條件適宜,便會發芽生長,破土而出。
很高興跟兩位做了這么一場酣暢淋漓的深度交流,我想,這種交流本身便是一種人文精神的實踐,是對我們最好的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