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頭

我常想，鴨子為什么叫鴨子？叫瓜子不行嗎？

其實，叫瓜子也挺好聽的。因為鴨子是“呱呱”地叫的。

所以，如果我養一只鴨子，我會給它起一個外號：“瓜子”。

瓜子！呱呱。

瓜子！呱呱。

瓜子！頂呱呱。

多好聽！

我仿佛看見他東搖西擺的鴨頭！

但叫“兒子”就不行了。兒子沒有鴨子的神采。

兒子總是很聽話的樣子。

兒子，乖。

兒子，乖乖。

兒子，獎你一塊大白兔奶糖。

唉，這真叫人難過。

但反過來，如果把兒子叫鴨子，可能就不同了。

每天早上，媽媽們就會叫道：

“鴨子，起床！”

“鴨子，吃飯！”

“鴨子，睡覺！”

“你真是個壞鴨子！”

聽聽——

多神氣、多動聽！

多驕傲、多有趣！

鴨子要找蟲子吃！

鴨子天下無敵！

如果說“你真是一個壞兒子”，那就沒意思了……

鴨脖

從前，有一只鴨子。只有一只鴨子。

別的什么都沒有。

有人說，他是上帝。

有人說，他是會魔法的魔術師。

也有人說，別吹牛，他什么都不是，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大概也有人會問：什么是牛？牛是可以吹的嗎？

哎呀，關牛什么事！我說的是鴨子。

從前，有一只鴨子。只有一只鴨子。他還不知道自己是鴨子。

他看看四周，他說：太初有呀……有呀……

有什么呢？

他猶豫了一下。他說不出來。只是“有呀……有呀……”地說。那時候，萬事萬物都還沒有名字呢。

他說了很久。

脖子都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終于有一次，他說出口了，雖然說得結結巴巴的，他說：太初有……鴨。

他眼前一亮。就像閃電從他眼前劃過。他屏住了呼吸。渾身都在顫抖。就像閃電擊中了他的脖子。從此他的聲音就沙啞了。

但巨大的快樂從他的心底升起。

別問我什么是快樂。享受過快樂的人都知道什么是快樂。這點傻子都知道。

鴨子手舞足蹈。他終于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名字，就像吃下了定心丸，就像吃下了巧克力，就像吃下了大白兔奶糖。

他很高興。不是太初有雞，不是太初有鵝。而是太初有鴨。

他很高興自己是一只鴨子。

他說：如果是一頭老虎，就很恐怖了。

鴨背

那時候，鴨子還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一些什么。他甚至還不懂得怎么叫。

他在地上走來走去。

有一天，鴨子爬上高山。高山上有大風雪，風呼呼地吹，雪拔辣拔辣地下。他冷得直哆嗦，連叫都叫不出來。更不要說怎么叫了。

有一天，鴨子走進森林。森林里黑漆漆的一片，總有些什么奇怪的聲音，在樹木間此起彼伏，讓人毛骨悚然。鴨子覺得，如果他繼續待在森林里，可能會有危險。于是，他趕緊從森林里跑出來。

有一天，鴨子看著天空，他想飛上天去。他發現自己的背上有一雙翅膀，于是，他用力扇動翅膀。是的，他飛起來了。但只是飛起了一點點，他的翅膀就酸脹得要命，就再也舉不起來了。他只好放棄。他發現自己不合適飛翔。

有一天，他發現前面有一口小小的池塘。不知道為什么，他好像很興奮，就像發現了天堂一樣，嘴里發出響亮的叫聲：呱呱、呱呱、呱呱！響亮得連他自己都很驚訝。

他急急忙忙沖到池塘里。到了池塘里，他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自然而然就會在水面上浮游，根本不用什么人教他。他游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個偶然的機會，因為好奇，他把頭探到水底下，想看看水底下的世界。他原以為他會嗆水，但一點事都沒有。從此，他發現自己可以潛水，而且是潛水高手。這讓他太驚喜了。他從水面上鉆進鉆出。嗨，你說，還有比這更好玩的嗎？

就這樣，他知道了自己的叫聲。

此外，他還知道了自己喜歡水，更喜歡水里那些可口的小魚。

鴨肚

鴨子在小池塘里游來游去，在水里潛來潛去。

他玩夠了，肚子也吃飽了。

于是，他爬上岸。

他發現天地之間就只有他一只小鴨子。天地太寬，而他太小，就像大餅里的一粒芝麻。他有點不太開心。

應該說，他有一點點孤單，不對，越來越多的孤單。

不要問我什么是孤單。體會過孤單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孤單。這點傻子都知道。

鴨子又在地上走來走去。

后來，他遇到一個毛絨絨的、嘴巴尖尖的小家伙。

鴨子盯著她看，心里在尋思著。而那小家伙也盯著鴨子看，一言不發。

鴨子想了好一會，說：你是小雞。

小雞的眼睛一亮，點點頭，歡喜地叫著：吱吱、吱吱、吱吱……

又后來，鴨子又遇到長著兩只彎角、黑溜溜的龐大家伙。

鴨子盯著他看，心里在尋思著。 那家伙也盯著鴨子看，一言不發。對了，那家伙的眼睛很大，鴨子可以清晰地從里面看見自己的影子。

鴨子想了好一會，說：你是大水牛。

大水牛的眼睛一亮，點點頭，昂起頭，從嘴里，不，從身體的深處發出一聲聲悠長的叫聲：哞——哞——哞——

這樣的叫聲能在人的心里形成回響。

又后來，鴨子又遇到一朵鮮紅的、枝條上帶刺的家伙。

鴨子盯著她看，心里在尋思著。 那家伙也盯著鴨子看，一言不發。

“嗯，她很美。”鴨子心里這樣想著。

鴨子想了好一會，說：你是玫瑰。

玫瑰笑了。她在風中搖曳著，散發出迷人的香氣。她喜歡這個名字：玫瑰。一看就知道是帶刺的。

除了上述種種，鴨子還給很多事物起了名字。他的肚子裝滿了智慧。起名字前，那些家伙都是傻乎乎的，根本不知道這世界有多么美好。得到名字后，那些家伙就變得很有神氣，在大地上走來走去，呱呱呱地叫，仿佛是世界的主人。

但也有些家伙不喜歡鴨子起的名字，就生氣地走開了。譬如蛇，就很不喜歡蛇這個名字，她認為自己是一個大美人，因為誰也沒有她苗條，她應該取名叫天使才是對的。不過，這點沒有得到多少人的同意。倒是“美人蛇”這個名字，流傳得很廣。

后來，這些家伙還到處說鴨子的壞話。這點我后面還會說的。

鴨翅

鴨子跟小雞、小鵝、牛、狗、青草、玫瑰、樹一起玩耍，在草地上打滾，在池塘里游泳，捉蟲子吃。玩得很開心。

第一天玩得很開心。

第二天玩得很開心。

第三天也玩得很開心。

事實上，每一天鴨子都和朋友們玩得很開心，在草地上打滾，捉蟲子吃，在池塘里游泳。但他還是隱隱覺得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呢？

他不知道，只是這樣覺得。

后來有一天，鴨子正和朋友們嬉戲，捉蟲子吃，在池塘里游泳，在草地上嬉戲。鴨子覺得好像要發生什么事情，于是停下來，四處張望。

在遠處出現了一個身影，慢慢地向他們走來。走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鴨子驚訝地發現，那是另一只鴨子。事實上，那只鴨子已經趕了很多天的路，有點風塵仆仆的樣子。

“但她很美。”鴨子這樣想。

另一只鴨子說，她之前一直住在另一個地方，那地方什么也沒有，只有她自己。沒有小雞，沒有小鵝，沒有草地，沒有池塘。什么都沒有。她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不高興。她就這樣生活著。白天她睜開眼睛，在附近走來走去，晚上躺下來睡覺。就這樣而已。

有一天，不知為什么，她心里好像感到一些什么。起初只是一些不安，然后是一些騷動，后來越來越強烈。她感到不知所措，在原地上團團打轉。她心里很焦急，滿頭大汗。如果她不做出一些什么決定，她就要暈掉了。

于是她決定：向遠方走去。

她本想收拾一些行李的，但又覺得沒什么必要。其實她也沒什么行李。于是，就出發了，向遠方走去。她走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她看見了幾個玩游戲的身影。

鴨子聽完她的故事后，靜靜地看著她。她幾乎和他一模一樣呢，都是扁扁的嘴巴，背上負著一雙翅膀。鴨子看著她，就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或許，她就是另一個自己吧。”鴨子心里想。

但他還是發現自己和她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嗯，是顏色，他把自己稱為灰色，而把她稱為白色。

“白色的鴨子真美。”鴨子心里這樣想。

所以，現在我們不妨把鴨子稱為灰色鴨子，而把另一只鴨子稱為白色鴨子。

還有，灰色鴨子發現，他是男生，而白色鴨子是女生。灰色鴨子覺得，和女生見面，男生必須要做點什么。

于是，他張開翅膀，伸出左腳，微微彎下腰，向她行了一個禮。

白色鴨子驚訝地看著灰色鴨子，于是，她也輕輕地張開翅膀，腿微微彎了一下，算是還了一個禮。

那時候，白色鴨子什么都還不知道，她問：“你是誰？”

“我是一只鴨子。灰色的鴨子。”灰色鴨子說。

“鴨子？不是瓜子嗎？”白色鴨子又問。

“不是，比瓜子還要好的鴨子。”灰色鴨子驕傲地說。

“那我是一只鴨子嗎？”白色鴨子又問。

“是的。一只白色的鴨子，一只比天鵝還要美的鴨子。”灰色鴨子喃喃地說。

白色鴨子雖然還沒有見過天鵝，但她聽懂了這句話。她的臉有些紅了。

灰色鴨子向白色鴨子介紹了他的朋友們：小雞、小狗、牛、狗、青草、玫瑰、樹。然后，他們一起玩，玩得很開心。

不過有時候，灰色鴨子會單獨和白色鴨子在一起，在池塘邊散步，在池塘里游泳，捉蟲子吃。

“這樣的時刻是最美的。”灰色鴨子心里這樣想。

灰色鴨子還有一種感覺：盡管他的翅膀無法飛起來，但是此刻的心情，就像在天上飛翔一般。

灰色鴨子跟白色鴨子說了他的感覺。

白色鴨子點點頭。她也有這樣的感覺，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說。

后來，灰色鴨子和白色鴨子結婚了。他們認為，美好地生活在一起，就叫做結婚。

再后來，他們生了很多小鴨子。

有灰的，有白的，有黃的，有紅的，還有黑的……

真是一大群呢。

鴨腳

后來，為了紀念灰色鴨子，人們用鴨子來命名一些地名，譬如：鴨田鎮、鴨綠江、鴨屎嶺、鴨嘴山、鴨塘街、鴨池鄉、鴨腳村、鴨腸路、鴨蛋殼，等等。這些動聽的地名，時常讓我們想起鴨子的親切。

在鴨子夫婦的激勵下，鴨子的后代出了很多名人，譬如：丑小鴨、唐老鴨、北京烤鴨、大黃鴨、周黑鴨，等等。

人們還為鴨子們寫下了許多故事，譬如：《當鴨子遇見死神》、《給鴨子讓路》、《鴨子騎單車》、《鴨子農夫》、《丑小鴨》，等等。

當然，也有些人說了很多鴨子的壞話。

如：趕鴨子上架。這大概是老鼠說的，因為他不喜歡鴨子給他起的名字。老鼠兩個字，怎么看都不好看。有一次，老鼠看見鴨子想像小雞那樣跳上架子，但無論怎么努力，鴨子都跳不上架子。老鼠有點幸災樂禍，說：“哎喲，這是趕鴨子上架啊。”說完，老鼠一下就竄到了架子上，得意地看著鴨子。

又如：水過鴨背。這大概是蛇說的，也是因為不喜歡鴨子起的名字。蛇認為她的名字是天使，不過沒什么人同意。蛇還認為，她游泳的姿勢是最優美的，但很多人認為鴨子游得更好看。蛇心里很不高興。有一次，鴨子在回憶某件事情，但就是想不起來什么事情。蛇瞅準機會，挖苦說：“哎喲，記性太差了，經歷過的事情居然記不起來。真是水過鴨背啊！”

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水過鴨背，不露痕跡，本來是好事情。

但沒辦法，有時候世界就是這樣子的。

鴨尾巴

我想養一只鴨子，我喜歡他呱呱叫，我喜歡沒事跟他說說話。

我想養一只鴨子，我會帶著他一起散步，沿著我平時走的小路，那里的青草美極了。渴了的話，我會跟他一起喝草尖上的露珠。

我想養一只鴨子，我會跟他一起跳進河里游泳，我會向他學潛水。

我想養一只鴨子，我會跟他捉迷藏，我會躲在草堆后面，不讓他找到。不過，我得先跟小雞小狗打聲招呼，不要把我的藏身之處告訴鴨子，如果他實在找不到，才可以指點他一下。

我想養一只鴨子，我會跟他一起旅游，爬上高山，越過森林，去到世界的盡頭。

我想養一只鴨子，我會跟他一起看日出日落。

我想養一只鴨子，我會跟他一起淋淋雨，雖然我知道他不怕雨。

我想養一只鴨子，如果他請我吃蟲子，我肯定會拒絕的。小魚倒是不錯。

我想養一只鴨子，我會跟他去看歌劇，如果他愿意的話。

我想養一只鴨子，我會讀書給他聽，你知道嗎，有些書要讀出來才好聽。

我想養一只鴨子，我會教他寫字，不過我不會強求。

我想養一只鴨子，我會把他寫進我的書里，我想，他會是一只獨一無二的鴨子。

我想養一只鴨子，其實很簡單，就是想沒事的時候跟他說說話。我一個人住得太久了。

于是，我看見一只灰色鴨子向我走來，晃著一簇漂亮的尾巴。

我很高興。

將要走到的時候，我聽見他在自言自語，他說：我想養一個作家，沒事跟他說說話。

他越想越高興，就興奮得叫起來了：“呱呱呱！”

2016年8月11日—12日? 安靜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