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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微:文學的微火一直在燭照著我們
更新時間:2018-07-17 來源:青年報
有人說魏微是美女,是作家,但不是“美女作家”。這種把人與身份截然分開的評價,其實是對作品本身最高的最純粹的贊美。但是對于魏微自己而言,她說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的,都可以歸籠到人生里,說到底文學還是人學,而凡是屬于“人”的東西,總是很動人的。對于文學的現狀,這名年輕的老將依然充滿了信心,她認為五十年后的文學,依然是存在的,是不會死的,也許會重新煥發活力,“微火一直在燭照我們,文學的光從來不曾泯滅過。”
魏微,小說家,生于1970年。代表作品有《大老鄭的女人》《化妝》《鄉村、窮親戚和愛情》《一個人的微湖閘》,小說集《情感一種》《到遠方去》《越來越遙遠》,以及長篇小說《流年》《拐彎的夏天》等。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第四屆馮牧文學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多次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意、俄、波蘭、希臘、西班牙、塞爾維亞等多國文字。
□本期對談嘉賓 魏微
青年報特約訪談人 王威廉
1 網絡時代發表門檻降低了,或者說幾乎沒門檻,由此帶來了大量的噪音。
王威廉:很高興能和你做一次書面的訪談和對話。你和我是辦公室的鄰居,平日多有交流,但用文字來交流還屬首次。這樣一方面會比較正式,少一些情緒化的表達,另一方面可以留下“白紙黑字”的證據,便于日后重讀時找到當下思考的蹤跡,接續或辯駁這些一時的觀念。讓我們從最基本的問題開始,請問你是從哪一年開始寫作的,發表順利嗎?
魏微:我是1994年開始寫作的。發表不算順利,當時發表途徑是很單一的,只有文學期刊一條路。我的處女作是發在我老家的一本刊物上,可是要上全國性的雜志還是很難,可能等了兩三年吧。直到1997年,我被上海的《小說界》選中,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作家。
王威廉:我以為你發表是很順的,沒想到也這么坎坷。祝賀你。因為我覺得一開始發表就很順的寫作者會在喜悅中忽視也許自己的寫作過于“主流”了。你覺得發表對于作家的意義是什么?
魏微:發表是某種程度上的肯定,對一個年輕作家而言,這個太重要了。它是建立信心的開始,意味著你得到了鼓勵,文學這條路可以走下去。
王威廉:是的,“發表”是一個作家登臺亮相的時刻,一個人突然從沉默和昏暗中被自我照亮了。在你那么多年的寫作生涯中,你還記得哪幾次對你堪稱決定性的發表事件?
魏微:是1997年在《小說界》發表小說。當時我在南京上學,等不及要看到自己的小說印成鉛字的樣子,于是就去新街口郵局買雜志。那天我買了雜志,翻了翻自己的小說,于是就走出郵局,瞬間覺得天地都不一樣了。我不能忘記那年南京的初夏,午后陽光燦爛,有什么東西顯得很耀眼。我像平常一樣走著路,看著街巷如常,梧桐葉的影子打在中央路上,我想著,南京真是美啊。
王威廉:非常理解,記得余華說第一次發表后,把樣刊放在枕頭底下,隨時翻看。我自己也差不多,那真是幸福的感覺。對于我們中國作家來說,發表代表著一種藝術的認可。但是你也知道,隨著時代的變化,很多作家直接出版,或者像網絡作家那樣,直接發表在網絡上,你怎么看待這種變化?這對文學來說意味著一種怎樣的變革?
魏微:現在發表途徑多樣化,當是一件可喜的現象。網絡、微博、微信等也有助于文學的傳播。現在這個時代,好文章、好作家幾乎不可能被埋沒。但這也帶來了一個問題,就是發表門檻降低了,或者說幾乎沒門檻。每個人都在發聲說話,經由網絡傳播出去,由此帶來了大量的噪音,魚龍混雜,良莠不齊是有的。等于是,大家都在說,某種程度上是相互抵消了。所以我會覺得,我們這個時代是沉默的,啞然的,幾同沒有聲音。
王威廉:不可能埋沒,但也有可能陷入到信息的泡沫中,只被少數人知曉。這也許是很多年輕寫作者的現實情況。過于喧囂的聲音彼此抵消,以及某些非文藝自身力量的過度介入,都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嚴峻處境。因此,發表門檻的降低,意味著傳統紙媒文明的衰敗與轉型。在這個意義上來審視傳統的發表,我們可以看到,每一部作品的背后都凝聚著一群擁有高度審美素養的知識分子的心血。從編輯到主編,再到校對,出版后批評家的解讀,構成了一種良性的文化生長力量。那么,我想知道你對紙媒文明的態度,你如何認識它?它會終結嗎?另外,還希望你能分享一些和編輯們的故事。
魏微:在我早年的寫作生涯中,我要感謝很多編輯老師的鼓勵,像魏心宏(原《小說界》主編)、林建法(原《當代作家評論》主編)等。我記得有那么些年,魏老師、林老師隔幾個月就會給我打電話,或者電郵,他們是檢查作業來了,問寫得怎么樣、進展如何,生活上有沒有困難,他們能不能幫上點什么。又告誡我不要太偷懶,他們大抵知道我是懶散慣了的。他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我,要時刻保持對時間的焦慮感,因為人生太快了,一瞬間的事兒。現在想到這些,不知為什么我會有些傷感。我覺得一個時代過去了。你們80后可能正趕上那個時代的末梢,就是你所說的紙媒時代。不知你有沒有這樣一種感覺,文學其實是有“場”的,在這個“場”里,編輯、作家、評論家各伺其職,是大家合力造了這么個叫“文學”的東西。一部作品的誕生,源頭當然是多種多樣,但很多文學作品,往簡單里說,其實是外力催生的。比如魯迅寫《阿Q正傳》,倘不是孫伏園逼稿,可能也就沒有《阿Q正傳》了。事實上,他雖然答應寫,也不過和我們一樣,一天天地拖著,因為不想寫,也不知道寫什么。后來,眼看交稿時間快到了,這才急了,終于定下心來,寫了中國文學史上的這篇名作。甚至《阿Q正傳》的形式,也是為《晨報副刊》定身量做的,因為是連載,所以他一樣樣寫來,加了小標題。
還有一個例子便是卡佛,大家都知道,卡佛的小說是編輯改出來的,這才有了極簡主義。卡佛原來的小說是什么樣子的,已經沒人知道了。這便是合力的結果。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這個問題的?在這樣一個時代,可能你們這代人的寫作會更有一種焦慮感,因為文學門檻降低了,大家都在搞文學,那標準在哪里?寫給誰看?還有你說的“非文藝力量”的過度介入,可能寫著寫著,你就會發現,寫作的內在沖動慢慢弱了,敘事動力不夠,你不知道為什么要寫作,意義在哪里?是不是這樣?
王威廉:所以說,紙媒文明已經構筑了它的一套成熟的體系,文學作品的誕生,是一種合力的結果。紙的物質屬性讓紙媒的生產成本總是高昂的,而網絡讓這種生產和傳播成本幾乎接近于零。文字作為電子信息也隨時可以修改,不再像紙媒那樣具備物的唯一性,加之閱讀方式的隨意化,很難想象一個長期在網絡上寫作的人會對文字具有極致的潔癖,而文字潔癖恰恰是紙媒的基本存在形態。像你的文字,每一個字都是精心打磨過的,對其中的甘苦一定深有體會。你對電子網絡這種新載體怎么看?你看電子書嗎?
魏微:我很少看電子書,還是習慣看紙質書。當然名著也有電子版,我嘗試在電腦上讀過,但是閱讀效果不如紙質書,頭暈眼花,可能是習慣使然吧。另外有一陣子,我對網絡文學很好奇,就去網上看了幾篇,想弄清楚它們怎么會有那么多的點擊量。結果怎么樣呢?我不怎么讀得下去,可能像我們這些從紙媒出來的寫作者,是經過了一定的敘事訓練的,從我們的角度看網絡文學,就會覺得它比較粗糙,觀念和敘事都很落后,是那種很古舊的章回體的寫法,它就是提供故事,也止于故事,可是在我們看來,文學怎么可能僅僅是故事呢?
2 當初用紙和筆寫作時,聽走筆的沙沙聲,以及手掌劃過紙頁的肉感,現在想起來都挺溫馨的。
王威廉:載體的確會對我們的書寫產生影響。以前在青銅上、在竹簡上的艱難書寫,讓我們的每一個漢字都表達著豐富的意思,然而到了今天,這種微言大義在快捷無限的網絡面前幾乎失去了意義。但問題是,我們人類本來就是有限的,我們如果放任那種無限,不僅無法達到,而且還會失去凝聚的能力。在你剛剛開始寫作的年代,還是紙與筆的時代吧?你是怎么寫作的?后來又怎么使用電腦寫作了?還記得那種差別嗎?
魏微:是的,說起來也是個很奇怪的現象。當初我們寫作時,確實是用紙和筆,寫作的時候,聽走筆的沙沙聲,以及手掌劃過紙頁的肉感,現在想起來都挺溫馨的。后來改用電腦,我應該是作家里用電腦比較早的,1998年,花了5000元買了一臺,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過來。一開始用電腦根本不會寫作,腦子不靈光,那就把以前寫的東西一字字錄到電腦上。那現在呢,倘改回用紙和筆,同樣也不會寫了。不知這是不是思維方式的一個改變,就是我們現在是用電腦來思維,而不是用筆頭。所以我想,有時我們對于紙媒時代,包括紙質閱讀的態度是不是太固執了。你知道,人都是習慣的奴隸。你是怎么看這個問題的?
王威廉:還記得你用紙筆寫了多少小說嗎?我現在回想起來,我幾乎是用電腦學會了寫作。因為一開始寫文章總是要大量的修改,在紙上會產生巨大的工作量,幸好有電腦,電腦讓修改變得特別簡單。我甚至想,假若沒有電腦,我還能否堅持在文學路上走下去?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要用手抄寫好幾遍,想象起來真是噩夢。也許正像你所說的,早年的習慣會影響人的一生。因此,像賈平凹這樣的作家至今仍然在用手寫,肯定是為了尋找屬于他自己的藝術感覺。說說你的寫作習慣吧。
魏微:我早期有幾篇,像《喬治和一本書》《在明孝陵乘涼》《父親來訪》等短篇,都是用筆寫的。我剛才也說過,手寫有一種肉感,使得人和文字之間更能建立一種更親近的接觸,從前有一句話叫我手寫我心,就是通過寫作,身和心似乎是真正連在一起了。我這樣說也許是一種懷舊吧。事實上,我后來用電腦寫作,寫得很順暢的時候,看著十個手指頭在鍵盤上張牙舞爪、輕舞飛揚,一邊還伴著按鍵的嗒嗒聲,那感覺也是蠻好的。但電腦寫作也帶來了一個問題,你剛才也說過,它使修改變得容易了,這樣就會引發寫作上的潔癖,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就會不停地修改,涂來抹去,直到頁面變得干凈為止。
王威廉:對,有文字潔癖的人特別適合用電腦,它可以讓你反復調試一句話、一個詞,也可以把段落挪來移去,看看新的感覺。因此我發現,用電腦寫作是可以寫出很多長句子的,用手寫,短句子比較多。當然,這只是一種感覺。不管怎么說,用電腦寫作破滅了不少關于寫作的迷思。比如,曾經馬原就說,喜歡在臺燈的光暈下寫作,那的確會有一種神秘感。而電腦,每個人所面對的頁面都是一樣的,那閃爍的光標是我們每個人都熟悉的筆跡。電腦也不會留下手稿,其實這才是最大的遺憾。最近我正在看一本書,就是關于庫切手稿的研究,從中可以看到作家的文本是如何一點點生長起來的。他為何那樣修改,我們可以前后比較,發現妙處。記得有人說果戈里的初稿是三流作家,但等到他改定之后,就變成了一流的作品。這是特別有趣的,包含了寫作的秘密。你寫作時有什么癖好嗎?你是一定得吸煙才能寫作吧?
魏微:哈哈,寫作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壞習慣,比如抽煙,喝茶,喝咖啡。又比如馬原喜歡在夜晚寫作,覺得光暈能帶來神秘感。我記得畢飛宇也說過,他從前是在晚上寫,現在改為白天寫,他覺得這兩個時段的寫作是完全不同的,文字氣質不一樣,白天更明朗一些,晚上則顯得幽遠深長。聽人講,余華有一陣子,喜歡在煙盒上記點小靈感,為什么是煙盒呢?這中間有什么來歷嗎?當然未經證實,就當它是寫作的趣聞逸事吧。其實不單是寫作,最近大家都在看世界杯,我們知道踢球的人也有很多怪癖的,關于發型,衣飾,慶祝動作,都有很多講究的,他們覺得這會帶來好運氣,這也是一種迷思吧。
王威廉:每天寫作的人,我是很敬佩的,尤其是寫長篇小說,需要那樣的時間積累。當然,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我們真的不需要“硬寫”,當我們寫不出的時候,我們不妨停下來,閱讀一下別人的書,重新打量一下這個世界。藝術是很神奇的,常常能跨越幾百年打動另一個時代的人,我想這就和藝術的神秘息息相關。甚至說,這團神秘的氣息決定了藝術品的境界。我們在寫短篇小說的時候,對這一點的感受尤其清晰。因為短篇小說不需要一個完整的故事,只需要一個生活的橫斷面,但我們在對這個生活橫斷面進行書寫的時候,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呢?似乎就是這種神秘性,你的短篇小說,如《化妝》,似乎就有著這樣的追求。我更喜歡用“詩性”這個詞來覆蓋神秘性,還包含了許多的意味。許多小說家都有讀詩的習慣,尤其是讀現代詩,來提升自己的語感。你平時讀詩嗎?喜歡古典的還是現代的?你覺得在小說和詩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魏微:是的,我很愛讀詩。古詩、現代詩都有讀。私下里,我認為詩歌是一種更高級的文體,因為它更依賴語言,以一種簡省、節略的方式,直接抵達了廣闊和豐富。某種程度上,小說還需要呈現,詩歌當然也呈現,但是它之所以呈現,其實是為了“發現”,我覺得這點是很不了起的。看別人看不見的,說別人未所聞的,詩歌就其本質而言,是自有一種高格,用的是言辭,卻能把我們送往言辭不能抵達的地方,也就是說,好的詩歌是通往無限。短篇小說就其形式的簡省、節略方面,是有些像詩歌的,它同樣也是不把事情寫滿,中間有留白,爾后由讀者去補充,這一點是很像詩歌的,也就是你所說的“詩性”。我以為,詩性當是文學的一個最高追求,不拘是短篇小說,長篇也如此。現在一說長篇小說,動輒就說是“史詩性”作品,其實當代的很多長篇,“史”是有了,“詩”的層面卻遠遠達不到,因為寫得太滿了,詩性反而消失了。我的一個感受是,還是少寫一點吧,盡量不羅唣。
王威廉:詩歌短小,因而每一個字都要承載我們更多的挑剔。從這個角度來說,小說的確還做不到“字字珠璣”。詩歌作為文體曾經一直是文學史的核心,直到近代以來才被小說所取代。我不知道你寫過詩沒有,我一開始寫作,其實是從寫詩開始的,后來寫評論、散文、隨筆,最終讓我選擇小說成為自己最重要的表達方式。這種轉向也和詩歌的那種高度的簡潔有關,很多時候詩歌的形式會束縛你需要表達的思想,而以小說為代表的散文類則是表達思想的最好文體。
具體來說,小說之所以比普通散文有更強的影響力就在于它的藝術難度,歸根結底還是藝術形式,也即敘事形式。形式是所有藝術的追求,形式最終會高于內容。這就是為什么常常一個作家只是個二流的思想家,但也可以在作品中創造出一流的思想。詩性并不是詩歌的特權,我們應該確證一種形而上的精神詩性。那么,請你談幾部觸動過你的史詩吧。
魏微:我的寫作也是從詩歌開始的,十八九歲那會兒,還給《詩刊》投過稿,因為沒人搭理,就轉而寫小說去了。直到今天我還常說,我是個過早夭折的詩人。可能正是因為這段經歷,使得我后來的小說寫作,難免會有一些詩歌的影響,寫短篇的時候尤其如此,喜歡那些模糊的、不可名狀的事物,喜歡追求敘事難度,以期更能接近某種復雜難言的真實。小說主要是敘事,敘事是一門技藝,里面彎彎繞繞,有很多講究,以至后來有了“敘事學”。這一點上,我也是覺得它比散文更有難度,從而也更能引發寫作者的雄心、自豪感和職業尊嚴。
說到史詩性作品,我不知道《紅樓夢》算不算,當然史詩主要是西方的概念,而《紅樓夢》雖然寫的是中國家庭的興衰史,卻全是日常的表達,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青年男女的爭風吃醋,但它背后是有大東西的。等于是,《紅樓夢》是隱著寫的,表面寫的是一回事,內里要表達卻是另一回事,就這樣藏著掖著。我覺得紅樓是抵達了詩性這個層面的,它可能也是中國文學里少有的具有史詩性的作品,如果從字面來理解史詩的話。
3 我充滿信心,微火一直在燭照我們,文學的光從來不曾泯滅過。
王威廉:寫作和別的事物一樣,在這個時代都剝離了很多的神秘性。但我想,即便寫作的行為不再神秘,可神秘對于小說來說,還是很重要的。我知道你的寫作過程其實是特別依賴“感覺”的,你怎么看待小說中的神秘?
魏微:寫作還是挺神秘的,一切創造性事物的產生都是神秘的。足球也不單是個技術活兒,它也關乎想象力,關乎狀態,關乎靈感。寫作更是這樣,我不大贊成工匠型的寫作,每天坐在電腦旁寫上一兩千字,這樣的寫作太機械了,好像流水線旁的工人。這樣的人至多是制造,而不是創造。就作品而言,你所謂的神秘性,可能是指小說里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那種比較含糊的東西,這個是我喜歡的。我不喜歡把小說寫得太白,中國畫里有“留白”,畫面不需要太滿。中國人說話也是這樣,要留點余地,不需要太直白。這是中國人的審美。我又想起從前讀魯迅的文字,他是一字一句,句句平實,讀來非常清晰,但總體上看,又顯得很豐富,很多義,我想神秘性,多半也是指事物的豐富性,多義性。
王威廉:《紅樓夢》的詩意是毋庸置疑的,雖然我們經常因為對《紅樓夢》的評價產生爭執,但它的偉大我們是心知肚明的,里邊的許多詩句我會背。它將我們古典的詩歌傳統和日常敘事能那樣結合起來,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今天中國作家筆下的人物多點詩意、多點思想,都會被讀者質疑,我們現實中有那樣的人嗎?先不論藝術和現實的關系,這個問題的本身都是悲哀的。我們難道不應該活得更有詩意和尊嚴一些嗎?你如何看待時代、現實和自己的寫作?
魏微:這個我們私下里也經常聊的。說到自己的寫作,我的理想是把這些年的人生體會,通過小說的方式表達出來。你的可能更復雜一些,除了人生的,可能還有一些對社會、歷史的看法,包括對時代的感觀。我的想法是,無論是社會的,歷史的,時代的,這些都不是孤立的,都可以歸籠到人生里。說到底,文學還是人學,而凡是屬于“人”的東西,總是很動人的。不知你是否同意這種說法。
王威廉:這就是宏大敘述總是令我們警惕的原因,個人的命運在大時代里盡管是飄搖無依的,但是沒有了對人生本身的關注,一切都是空洞的概念。人生是這一切的內容與血肉,我想,這是我們在科技如此發達的今天所要繼續堅持的。所以我自然是很贊同你的這種說法,這是一種“大人生”的觀念,可以讓我們的寫作不會變成無源之水。那么在這樣的時代,“嚴肅文學”或說“純文學”,似乎正在失去它的受眾,你會為此擔憂嗎?你認為寫作對于我們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魏微:文學的讀者確實是越來越少了,我是接受這樣的現實,卻不為此憂慮。可能說到底,寫作還是一種個人表達,對于寫作者而言,它是一件“向內”的事。我們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寫出來,文學之于我們就算完成了。我這么看待文學,可能是太消沉了,但我覺得這其中也還是有一些積極因素的,就是堅持文學的底線,做我們能做的,不妥協,不諂媚,這才是寫作者的正道吧。
王威廉:那寫作的意義何在?僅僅是表達我們自己的所思所想嗎?如果讓你試著預測一下,你覺得五十年后的文學會是什么樣子的?
魏微:從消極的意義上,我愿意把文學看做是一種自我表達。五十年后的文學,具體的很難想像。但首先,它是存在的,文學是不會死的,經過了我們所在的這個低迷期,五十年以后,也許它重新煥發活力也未可知。到那時,人們對于網文、微信已經失去了熱情,新的社交媒體取代了它們,也許到那時,人都懶得社交了,很佛系的樣子,愿意坐下來讀書靜思。總之我對文學的未來還是有信心的,在任何時代,總會有一些“文青”,對語言有著天然的敏感喜好,對思想、創造充滿熱情,他們的想像力、表達欲,也許還有荷爾蒙,得有一個安身之處,文學是一個不錯的去處。我們的文青生涯便是例證。
王威廉:那你閱讀同時代人的作品嗎?你開始寫作時,你的上兩代作家肯定給了你文學的啟蒙,你覺得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剛才談到每個時代都會有“文青”,顯示你對年輕人似乎期望很高,那是基于魯迅式的社會進化論嗎?
魏微:是的,我一直都有讀同代人的作品。當代作家里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先鋒作家那一代,從剛開始寫作就讀他們了,等于是啟蒙讀物。具體地說,他們對我的影響是隱性的,在我的作品里并沒有太明顯地呈現。我指的是形式。我不太喜歡形式上的花樣翻新,覺得很做作,不自然。他們對我的影響主要是在敘事上,觀念上,這些都是很隱性的,乍一看看不出來。我確實喜讀年輕人的作品,覺得他們身上有可能性,也許會帶給我們一種新鮮的、陌生的閱讀感受。老作家因為風格固化,我讀得越來越少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偏見,在年輕作家和成名作家之間,我確實更期待前者,對他們比較包容,而對成名作家則比較挑剔。我不大相信進化論,確切地說,我可能屬于梁啟超那種血質的,熱烈地擁抱新事物,而拋棄舊傳統。我印象中,他這種血質的曾被人歸于清淺,呵呵。
王威廉:說句玩笑話:魯迅還認為,清淺要比又淺又污要好得多。看來你在消極的同時,骨子里還是有積極的一面,那來自你對文學的熱情、希望和信心。老實說,我常常是悲觀的,但我和你一樣,不曾放棄那樣的熱情、希望和信心,即便它是只照亮我們周圍的微火。就像你的名字一般。我想,這個微火也許在暗中亦給了我們在當下的沉默中認真寫作的力量。
魏微:是的,我很認同你的說法,微火一直在燭照我們,文學的光從來不曾泯滅過。謝謝你的訪談,一來二去咱們聊了這么多,借此也使我厘清了一些思路。再次謝謝威廉!
(王威廉,作家、評論家,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有為文學獎、花城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