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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郎:數據庫環境下的同人創作
更新時間:2018-06-08 來源:《網絡文學評論》李皓穎
粉絲基于原作品進行的同人創作,是網絡文學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廣義上,同人創作屬于二次創作[1]之一種,然而由于想象力的環境[2]發生劇變,令一部分新的作品呈現出后現代獨有的特點。其中最重要之一,就是角色可以脫離故事而獨立行走。
將這一獨特之處發揮到極致的,當屬同人創作中的“拉郎”現象,即將毫無關系的角色進行配對的創作。2017年年初,“伏黛”——伏地魔和林黛玉,這個跨作品跨國別跨語言的同人配對突然在網絡走紅,在收獲不少粉絲的同時,也引發了“這兩個人怎么可能在一起”的質疑。其實,伏黛這樣的拉郎配對的出現和火熱,正十分典型地體現了同人創作的特點。
本文將主要依據日本學者東浩紀的數據庫理論,分析拉郎和同人創作是怎樣建立在角色的基礎上,而粉絲又是如何用真誠的態度和數據庫的思維去對待創作的。同時,這種創作也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后現代的消費之中,大敘事會如何走向凋零。
一、脫離故事的角色
2011年,《來自遠方為你葬花》(風舞輕影,晉江文學城)[3]在網絡上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彈。?
這篇約6萬字的小說講述了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身為魔法師的男主角陰差陽錯地穿越成了女主角家里的一盆花,在被迫旁聽女主角生活的過程中逐漸愛上了她,并最后用魔法挽救了她的生命,并悄然離去。
聽起來是個感人而略帶悲傷的故事——如果故事的男女主角不是伏地魔和林黛玉的話。
西方奇幻小說《哈利·波特》的邪惡反派和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林妹妹,中間差了幾萬公里,更何況還語言不通,怎么談戀愛?伏地魔和林黛玉的配對,簡稱“伏黛”,從此成為一個網絡傳奇。
在原作品的基礎上進行再創作的行為,通常將其稱為“二次創作”。以魯迅《故事新編》為例的話,想必更容易被廣大讀者理解一些。同人創作,也可以視為二次創作之一種,包括圖、文、視頻等多種創作形式。像伏黛這樣,將毫無關系的角色進行配對的同人創作,在同人創作圈稱之為“拉郎”,取的是“撮合互不認識的青年人”的原意。拉郎的角色雙方可以出自同一作品,也可以來自不同作品。
伏黛便是屬于角色雙方來自兩個不同作品的情況。同人作者該怎么做,才能把跨作品的角色聚攏到一塊呢?對于這樣的問題,觀察過具體的同人作品的話一定會有十分直觀的感受。俊朗帥氣的西方少年,纖細柔美的東方少女,天衣無縫地組合在一起——這大概是伏黛的同人畫作給人的第一印象。然而,畫面上的人物有多般配,“伏黛”這個事實就有多驚人。這種沖擊性的反差,起到了奇異的化學反應。這張圖一時引發了微博的瘋狂轉載,圍觀群眾紛紛表示,“這是我見過最厲害的拉郎”[4]。
然而,在一部分粉絲狂歡的同時,一部分《紅樓夢》的讀者依然冷眼相待,甚至指責這是對《紅樓夢》的褻瀆。大多數人盡管沒有這么極端,卻也覺得無法想象,詩詞才女林黛玉如何可能會去跟著一個西方人讀英語呢?只要稍微回想一下,《紅樓夢》的各種包括高鶚在內的續書被一代代讀者罵得有多慘,或許就可以理解這種“胡編亂造”會被如何痛斥了。簡而言之,他們絕不會承認這是《紅樓夢》的“林黛玉”。
到這里,“林黛玉”的人物形象似乎無法獲得確認。在傳統的閱讀中,人物只會存在于小說之中。作為本來就由小說虛構出來的產物,人物和小說之間的聯系密不可分。然而如今卻發生了這樣的設想:林黛玉脫離了《紅樓夢》,變成了伏黛配對設定下的林黛玉。這件事情究竟可不可能發生在小說中的人物身上呢?伏黛的林黛玉還是原來的那個林黛玉嗎?——如果人物脫離了原來的世界秩序,那么人物究竟是會落入不存在的虛空,還是能夠獲得獨立行走的自由?
當然,不是不可以用“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林黛玉”去解釋這個現象。但是,“什么是林黛玉”的本質論在此并沒有觸及它的核心。這個問題的要點,與其說是在于如何定義“同一人物”,不如說是“什么樣的粉絲”才會認同脫離了《紅樓夢》的林黛玉仍然可以作為同一人物。要解釋清楚這個現象,不妨先從探討粉絲同人創作的本質開始。
同人創作通常都是出于對原作的熱愛,同樣地,拉郎最原始的動機是同人作者對兩個角色的“萌”[5]。YY [6]如果自己所喜愛的兩個角色相遇了,他們會如何相知相處,是大多數拉郎的源頭。“將兩個不同作品的人物放在同一個世界觀中寫作,讓他們產生交集和互動的寫作”[7] ,這種類型也被稱為“混合同人”(crossover)。拉郎則限定在描寫角色之間的親密關系,即角色的“配對”上。
要理解同人作者如此鐘愛湊角色配對,首先必須指出的是,人物關系本身就在同人寫作中至關重要。資深同人研究者鄭熙青指出,“雖說同人寫作有很多種可能性,然而占據絕大多數的同人小說都是以描寫人物關系,或者說‘CP’為核心的。”[8]“CP”,是日式英語“coupling”的縮寫。它所強調的不是原作中已固定成型的“couple”,而是指粉絲把原作中的角色自行配對并創作的過程。其表現之一就是,在許多同人創作平臺上,人物關系成為分類的第一標準。舉例來說,同人創作重要站點Lofter的同人創作榜[9],就是以CP為分類標準的。
原作文本中的官方配對是誰,并不是同人作者和讀者最關心的問題。粉絲自己對人物及其關系的解讀才是同人創作的核心。而拉郎索性直接將人物從所處的故事背景中抽離出來,想象他們可能的親密關系,可謂是這種解讀方式的代表性產物。在拉郎將注重人物關系的特點推到極致的時候,就連原來人物存在的背景跟世界觀,都近乎成了一種掣肘,封鎖了人物其他的可能性。“我和誰都是設定好的故事,直到遇到了一個你這樣的意外。”[10]拉郎愛好者如此宣稱道。
二、萌元素與數據庫
然而,拉郎作品存在了多久,其引發的爭議就存在了多久。不尊重原著,是最經常扣在拉郎頭上的大帽子:
“我勸你們好好鉆研原著,你們這樣亂套標簽是對他們的侮辱,并且我真的懷疑你們是不是真的喜歡黑瞎子和解雨臣,我覺得你們喜歡的只是你們自己捏造的而已。”[11]
以上所說的黑瞎子和解雨臣兩個人物,均出自南派三叔創作的網絡小說《盜墓筆記》。因解雨臣又名解語花,這對CP被簡稱為“黑花”。盡管兩人出自同一部作品,但是原作正文中,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集,連出場都不在同一卷,可謂是貨真價實的拉郎配。自黑花在2009年左右出現以來,既有不少忠實粉絲,又一直遭受著“侮辱原作”的非議,在相當一段時間里風頭無二。
面對這些非議,黑花的支持者并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只要人物足夠有趣,原作文本中他們是不是存在互動,其實并不重要。
“他們相處會怎么樣呢?黑眼鏡會像胖子那樣拿話嗆小花嗎?小花會怎么回應呢?他們聊的生活方式到底是什么呢?小花會開嘲諷模式嗎?……
我們都想知道。這是兩個有趣的人,他們中間肯定發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這就夠了。”[12]
這個答案似乎非常適用于解語花,他在原作中的確是一個描寫得非常出彩的重要配角。但是,如果放在黑瞎子身上,就未免顯得有些奇怪。因為事實上,《盜墓筆記》原文中對黑瞎子的正面描寫寥寥無幾。[13]這種恐怕都來不及寫出人物特征的角色,為什么會被認為是“有趣”的?對網絡文化不了解的讀者,想必很難明白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粉絲癡迷一個幾乎沒怎么出場的角色。
其實,粉絲所鐘愛的人物設定,大多是從只言片語中提煉出來的“特點”。例如,原文寫黑瞎子面對巨蛇,依然嘴角帶笑,絲毫不為所動。而“嘴角帶笑”這個特點,在其他日本動漫作品如《網球王子》不二周助、《死神》市丸銀等角色身上同樣具備,他們無不是渾身是謎的“腹黑”[14]屬性代表人物。由此,粉絲可以輕松地推測出黑瞎子實際上是什么性格的角色——更準確地說,在粉絲心目中他應該是怎樣的角色。
以上這些,已經說明了粉絲是以怎樣不同于傳統讀者的視角來看待拉郎的角色。不難發現,粉絲對黑瞎子的解讀,更多地是基于對其他動漫作品的經驗,而不是《盜墓筆記》的文本本身。
東浩紀將“腹黑”這一類的設定,以“萌元素”的概念稱之。即是說,這些設定是“為了刺激消費者的萌而孕育成的符號”[15],而這里所說的“消費者”,是特指以不同于傳統讀者的方式解讀文本的粉絲人群。《盜墓筆記》,或任意一本小說中的角色,都可以被分解為各種類型的“萌元素”,被識別出來和并在粉絲之間共享。
這種解讀方式堪稱是離經叛道的。傳統上,首先是現實中存在某些形象作為基礎,作家將其描寫出來,而讀者獲得文本所反映的現實。與此相應的閱讀模式,要求讀者透過文本去接受、理解作者的意圖。在這里,作品背后存在的是故事。
然而,對于這部分粉絲而言,他們集中關注于角色,而故事被視為附著在角色身上的附屬品。這不僅限于拉郎,實際上,在整個同人創作中,角色可以脫離故事而存在,是一個理所當然的共識。
“那年年末,世界的東方雖然暗流涌動,上海卻依然風華錦繡,像淤青手腕上覆著的一道殷紅絲緞,腥氣靡靡,風情諂媚,大風大雨中挽結不去。十二月,天氣尤其地冷,從公館外面回來的人說店鋪很多都關了,上萬的學生沖上街頭,‘還我河山,共御外敵’的呼喊聲震耳欲聾。大地呻痛翻滾,遠方的塔尖浮在煙霧里似湯鍋里的人頭盔甲,讓黛玉看得觸目驚心。她有一種大膽又驚懼的聯想,那人頭樣的東西會突然抬起手來,撳斷她的窗戶捏住她的脖子,說“你沒有家,也要沒有國了,你活在世上睡在哪里,來我的地方罷”。她想,我是要死了,心口遽然一痛,眼淚簌簌滾落下來,搭在窗口上的手想要縮回來。突然,大風從天而至,將窗頁向外野蠻吹開如怦然打開一本書。
黛玉就是在那時遇見那個西方青年的。”[16]
《銹骨繁花》這篇同人小說,將伏地魔和林黛玉放在民國時期的背景下展開故事,這種與原作不同的世界觀設定,在圈內叫做“平行宇宙”(Alternative Universe),簡稱“AU”。“平行宇宙”得以在圈內流行同樣也是因為可以脫離原作故事的前提。
總的來說,在粉絲的消費之中,角色的地位上升,故事的地位下降。對角色的喜愛又和萌元素的分解密不可分,這是以上說明的現象。
具備萌元素的角色的集合,東浩紀稱之為“角色數據庫”,共享于粉絲之間。這個數據庫保持著開放性,新的角色類型一旦誕生,立刻也會被登陸到數據庫中。而正是這種數據庫孕育了大部分同人寫作的環境。角色之所以能夠脫離故事,并非是角色本身性質使然,而是因為角色被收錄到了這樣一種人工的數據庫之中。于是在這種想象力的環境下,人物離開了原定的故事環境,以其萌屬性穿梭于其他的故事之間。而其中,拉郎又以脫離于原作的人物關系,顯示了角色的極端重要性。
三、“作者已死”,命運在我
2013年4月30日,南派三叔在當日更新的《沙海》(《盜墓筆記》番外)里確切寫到黑瞎子與解雨臣兩人早在十一年前就互相認識,從此,黑花不再是“未見過面的CP”[17]。
這一變化被包括黑花支持者在內的粉絲稱為“扶正”“正名”,和“同人逼死官方”的典型案例。然而“正”之反面,便是從前“拉郎配”的“不正”,其隱含的意味是“拉郎配作為脫離官方的CP是不合法的”,實際上依然是以官方給出的文本為正統。
這說明在最初的階段,官方的故事仍占據著權威性,拉郎創作還在它的陰影下小心翼翼地搞反叛的“地下行動”,隨時等待著被“招安”。然而,在伏地魔和林黛玉大行其道的時候,粉絲又哪里用得著曹雪芹出來認同呢?這樣看來,官方文本作為宏大敘事統合讀者的功能似乎已經失效了。
由此,可以提出這樣的問題:拉郎既然作為數據庫環境下消費角色的寫作,和官方的故事文本并沒太大關系,那么拉郎自身還需不需要故事?
表面上看,拉郎具有這樣一種雙重性:其角色固然是脫離原作故事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拉郎一定會拋棄對講述故事的需求;相反,正因為這種敘事上的空缺,拉郎的創作者相對一般的同人作者而言,似乎更加渴望去虛擬、構建一個新的故事。同人作者在自己的敘事中為捏合不同角色所進行的努力,只要稍微接觸過拉郎作品,都能夠看得出來。
例如,著名動畫電影《守護者聯盟》和《冰雪奇緣》的世界觀都是和冰雪相關的童話故事,杰克和艾爾莎分別是這兩部不同電影的主角之一。時海制作的同人視頻作品,運用巧妙的剪輯手法,將兩部電影的片段融合在一起,創造了一個杰克陪伴艾爾莎成長的全新故事,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其點擊量超過140萬,最高日排行bilibili全站第二名。轉載到youtube網站的視頻也獲得了110萬的觀看次數,可以說在全球范圍內都很有影響力。[18]
同一作品內的拉郎同樣都繼承原作的世界觀,這種情況尚且比較好理解。而對于杰克和艾爾莎這樣的跨作品拉郎而言,角色已經脫離了原本的敘事,以其自身的萌元素向其他的萌元素不斷靠近、交錯,杰克和艾爾莎的冰雪魔法、杰克性格自由而艾爾莎受拘束、杰克的天真和艾爾莎的成熟……種種般配的要素擦出火花,而后借同人作者之手演繹出新的故事。
拉郎對構造全新故事的動力,更甚于已經有一定原作基礎的其他同人創作。因為拉郎更需要解釋人物關系為何如此,讓讀者明白“原來還可以這樣”,從而殘留著更強的講述故事的沖動。
以上的情況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拉郎發生在兩個毫無關系的角色之間,理論上可以是隨機組合的,但實際情況常常是,拉郎的創作者并不是亂點鴛鴦譜,而是仍然尋找著角色之間的相關點,從而保存了一些敘事的動力。
這種刻意挑選的行為還表現在,被拉郎的角色通常是在原作中沒有獲得好的歸宿的角色。換言之,拉郎常常避開已有熱門CP的圓滿角色,甚至專門去補充熱門CP之外的其他角色的感情生活。這個角色雖然在原作沒有感情內容,但他會不會遇到其他的角色?會不會和那個角色在一起獲得幸福?粉絲常常希望能給自己熱愛的作品中的所有角色——尤其是深受歡迎而官方又沒有給出詳細發展的角色——一個大團圓結局,讓他們幸福。杰克和艾爾莎之間的拉郎,之所以會在全球范圍內都十分火熱,和粉絲對《冰雪奇緣》中艾爾莎多舛遭遇的同情是密不可分的。粉絲希望給《冰雪奇緣》中缺乏愛情故事描寫的艾爾莎一個溫暖的歸宿,是非常順理成章的思路。
這里的“大團圓結局”,并非是指原作文本的終結,而是以分支選擇和多結局為特征的游戲性意義上的結局[19]。即是說,在他們心目中,原作所給出的故事只是角色身上諸多可能性之一種,而在粉絲在自己創作的同人作品中,講述的是另一個可能性發展出的平行
世界。
以上說明了拉郎創作者對數據庫中角色配對的有意挑選,一定程度上是出于敘事的便利,同時也是對角色的愛和同情使然。這種對角色的執著,還可以從同人圈內的斗爭情況窺見一二。
同人圈中,一個粉絲除了自己最喜歡的CP,有時也會推廣和自己喜歡的CP不沖突的其他CP。仍以黑花為例:
“我只喜歡瓶邪CP,
然而解雨臣作為拆我CP的潛在威脅,絕不能讓他單著。”[20]
在《盜墓筆記》最熱門的CP張起靈和吳邪(簡稱“瓶邪”)之外,解語花也是個舉足輕重的角色,和吳邪的互動也很多。于是在瓶邪二人之外,其他“無主”的“剩余”角色如果可以相互“內部消化”,一個個都成雙成對,那么就可以在同人圈形成一個比較穩固成型的共識,降低同人創作中這個CP被拆開的風險。同時,也是對CP中沒有顧及到的角色的一種彌補。因此,從更大的背景上說,拉郎不僅僅是只限于創作內部的事情,也和同人CP粉絲之間的斗爭密不可分。
在局外人看來,這樣的斗爭說不定是很可笑的,因為原作根本就什么愛情關系都沒有,而雙方卻煞有介事地進行十分認真的爭論。其實,這正代表了同人作者真正在乎的就是這件事。許多拉郎同人的創作者,都懷著并非只是玩笑的認真態度。以伏黛為例,他們可能會在同人創作中,探討一個惡人是否有良心發現的可能,探討林妹妹在相對平等的西方現代文明中如何生存,甚至是探討東西方文化如何互相觀照的嚴肅問題。他們最關心的,是以怎樣的方式改變人物的命運,讓角色和不一樣的人擦出不一樣的火花。
“‘我還有個字,叫顰兒,寶玉給我起的,后來我看了那本書方才知道,這便是我的命數了,因為我不過是個盛著眼淚的瓶兒,等我的淚流干凈,我的作用也就盡了。天數注定了一輩子都走不出那個宅子。除非是我死了。這一切都是定好了的,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個戲子,是個瓶兒。’
‘不,你不是,你是我的黛,你不是他們的瓶兒,你是我的黛。’里德爾用最后的力氣大聲說,‘誰也左右不了你,誰要這樣除非殺了我,你是我的。’
‘你把我從我的命數里劫出來了。’黛玉轉過頭,含淚帶笑看著里德爾。‘你讓我走出那個宅子了。’
‘該死的!……你甚至還沒有出過霍格沃茨……這里只是另一座討人厭的宅子,我以前應該帶你出去的,我應該帶你去翻斗巷,帶你去黑湖坐船,我應該帶你去看魁地奇,可是沒時間了……我應該帶你去看山和海是什么樣子的。……黛,霍格沃茨只是一個骯臟的,另一個大宅子,關住我的那個……我只是把你關在另一個該死的大宅子里。’
‘我已經見過山和海了。’黛玉看著里德爾湛藍的眼睛和深邃的眉眼,笑了笑,淚珠子便掉了下來。‘我見過了。海很藍,山很漂亮。’
……
少年的眼淚終于崩潰般地也流了下來,‘我給你自由。’
里德爾終于說,‘我給你自由,你自由了,黛。’”[21]
由于一個偶然的魔法操作失誤,林黛玉的靈魂被召喚到了少年時期的伏地魔湯姆?里德爾手中。于是,黛玉看到了大宅之外更廣闊的世界,里德爾也從最初的冷漠殘酷開始試著去理解如何珍惜一個人。盡管作者遵從原著的設定,里德爾最后仍然是走向了墮落,但整個故事打開了角色的另一面。沒有人指責這是偏離角色的,幾乎所有的評論都在表達感動。
外行人恐怕常常會把拉郎當作“關公戰秦瓊”的笑談,然而大部分粉絲,對角色們的命運都抱持著相當憐憫的態度。在這些創作中,他們認真嚴肅地表達著自己的理解和愿望。這些粉絲可能是閱讀的歷史上最勤勞的一批讀者:此時此地,“作者已死”,命運由我。
四、數據庫消費與大敘事的凋零
到此為止的內容,意在說明拉郎及同人創作的環境是萌元素角色所組成的數據庫,而粉絲對數據庫下所產生的拉郎作品傾注著十分認真的態度。
表面上看,后者似乎和“故事的地位下降”有所矛盾:即使是在極度強調角色數據庫的拉郎作品中,故事也并沒有消失,反而在同人作者的手中不斷增殖,在讀者群中引發強烈的反響。
然而,關鍵正在于這些同人創作的故事,在讀者的心中和原作的故事是等值的,甚至比原作更為重要。這些粉絲自己創造的新的故事,并不僅僅是個一時狂歡的游戲,而是在粉絲心目中具有和原作幾乎同樣重要的地位的文本。無論是原作還是同人中的角色,在粉絲這里都一視同仁。事實上,同人的文本只可能比原作的文本更加重要。有時候,首先發掘出新故事的同人作者的地位,甚至比原作者更高。問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就知道了:伏黛的創立者難道是羅琳和曹雪芹嗎?
總而言之,原作即使是某種曾被要求在讀者中共有的大敘事,在流通中也只能作為小的故事之一被接受。故事的增殖和衰退并不矛盾,不如說,“故事的成立過于容易”正是衰退的特征之一[22]。因此,說拉郎現象反映了后現代中大敘事的凋零,是不為過的。
在黑花最初發展的時代里,許多粉絲依然惴惴不安地尋求著原作的肯定,以確認自身的合法性。那么到了現在,在粉絲們尤其是拉郎愛好者的認同里,同人創作的地位如此重要,以至于絲毫不遜于原作。而包括原作在內的,所有這一切的故事,都是以角色為中心的,附著在角色之上的。數據庫中的角色有如一塊磁鐵,本身就具有向其他磁鐵靠近、貼合乃至擦出火花的屬性,甚至可以在接近的過程中“磁化”其他尚未被數據庫收錄的人物。可以說,當角色脫離故事的時候,“便半自動地解放了所有單個故事往其他故事的想象”[23]。
同人創作的對象,多是學院精英所瞧不起的流行文本,因而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然而,當《紅樓夢》也被看成是角色數據庫的內容的時候,似乎就讓人有些驚慌失措了。作為粉絲的讀者對宏大敘事漠不關心,他們并不以閱讀經典名著的方式閱讀《紅樓夢》,只是選擇性地取用其中的角色,“萌”和創作新的故事。大敘事過去占據的地位正在動搖,故事似乎不再具有規定讀者的能力了。
而伏黛這樣的CP的出現,又預示著一個新的方向。和有愛無關、和作品無關,伏黛的另一大驚人之處正在于其產生完全來自于一個玩笑性質的打賭,一次隨機的抽簽[24]。愛已經不是獲得粉絲偏愛的條件,甚至原作都不再成為前提。只要能給出數據庫,指定數據庫之中的角色,那么剩下的一切都將不是問題。
無獨有偶,在陰陽師這款手機游戲中,玩家可以通過在紙符上自由書寫隨機召喚出式神,于是玩家發明了在紙上寫“攻受”[25]來隨機給式神配對的玩法。[26]
理論上,只要數據庫足夠大、同人創作者足夠厲害,任何兩個角色之間都不會缺乏共通之處。伏地魔和林黛玉的隨機產生、陰陽師的抽卡游戲正證明了這一點。如今,隨處可見粉絲高呼著“顏即是一切”的口號:只要顏值夠高,什么拉郎都可以接受的大有人在。在這里,重要的并不是被拉郎的兩個具體的角色究竟是誰,而是數據庫的系統,和首先發掘出兩人之間可能的故事的粉絲。
一方面,粉絲在拉郎作品中對角色傾注以認真的感情;而另一方面,哪怕是任意給出兩個角色,粉絲都能帶著數據庫化的思維去看待他們、發掘他們的故事。拉郎愛好者并不關心故事中究竟發生過什么,一切原作的故事最終都會落到“角色”身上,成為盡量讓角色不走形的基礎,僅此而已。從這個意義上說,在粉絲構建數據庫的同時,數據庫也構建了粉絲自己。
這種數據庫化的思維可以涵蓋的范圍幾乎是沒有局限的。即使是現實世界中生存或曾生存過的人類,也同樣可以成為“角色”,進行YY。日本TYPE-MOON公司的手機游戲Fate/Grand Order,將許多著名的歷史人物制作為角色卡牌收納在同一個世界觀中,可謂是將人類世界數據庫化的代表作。其實,粉絲何嘗不是在用同樣的思維將角色“收集”到自己手中呢?
bilibili視頻網站上,越來越多“喪心病狂”的拉郎同人視頻紛紛走紅,雖然很多只是不乏獵奇心態的狂歡,但這樣的作品能夠一夜成名,似乎也在暗示一種方向:也許有一天,人們可以純粹依據數據庫而滿足,根本不在意大敘事的存在。如果我們樂意,我們完全可以活在一個數據庫化的世界之中,手握無限的角色與無限再無限的故事。
注釋:
[1]當代中文網絡社群中“同人”一詞意為建立在已經成型的文本(一般是流行文化文本) 基礎上,借用原文本已有的人物形象、人物關系、基本故事情節和世界觀設定所作的二次創作。此種創作方法實際上在文學史上并不罕見,但本文主要探討近年來同人創作中出現的新現象,尤其是新環境中對角色的想象的變化。參見《天涯》2016年第4期,7月1日,“網絡部落詞典”專欄,同人-粉絲文化,“同人”詞條,鄭熙青編撰。
[2]日本學者東浩紀使用“想象力的環境”這個概念,意在強調此種環境中,“擁有一定影響力的角色會脫離原作故事,在關聯作品或二次創作等不同的故事中,自律地生存著。”可參看《游戲性寫實主義的誕生 動物化的后現代2》第一章,唐山出版社,2014年6月。
[3]該文章目前已被作者鎖定。可從網絡轉載中參看。
[4][10]參見http://weibo.com/2073098577/EwUSv2JXI?refer_flag=1001030103_&type=comment#_rnd1493883875768,#伏黛# 這是一個學英語的故事@爬墻的拉郎羽... 來自殼中蝎 - 微博,發表日期:2017年2月23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作者:蝎子。
[5]“萌”意指對漫畫、動畫、電子游戲等的主角或偶像所產生的虛構欲望。參考東浩紀《動物化的后現代》第二章第五節“數據庫消費”,大鴻藝術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7月。
[6] “YY”是“意淫”的拼音首字母縮寫,參見《天涯》2016年第6期,11月1日,“網絡部落詞典”專欄,網絡文學,“YY”詞條,吉云飛編撰。
[7]http://pkuelbereth.lofter.com/post/1d0ebe84_9a464e8。20字同人30題翻譯糾誤(上),發布日期:2016年1月15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作者:七山墻。
[8]鄭熙青,《沒有拉郎配,就沒有同人文?》,北京青年報,2017年4月28日。
[9]參見http://www.lofter.com/act/animeRank?op=hist&act=qbpchotlist_20160720_04,LOFTER(樂乎) - 記錄生活,發現同好。發表日期:2017年4月2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
[11]https://tieba.baidu.com/p/4998881807,反反黑花。( ?_?)_反黑花吧_百度貼吧,8樓。發表日期:2017年2月26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作者:天堂之門harry。
[12]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1583879?sort=created,請敘述《盜墓筆記》中“黑花”這一CP的萌點所在? - 知乎,最后編輯于2015年6月26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作者匿名。
[13]《盜墓筆記》正文八卷約145萬字(不含任何番外),根據粉絲統計(https://tieba.baidu.com/p/3983817819?see_lz=1&pn=1),黑瞎子正面出場篇幅不足8000字,不及全文的百分之一。
[14]來自日語“腹黒い”(はらぐろい),原意為陰險、不懷好意。在網絡文化中多用于形容性格精明冷靜、時常耍壞心眼但又令人喜愛的角色。
[15]參見《動物化的后現代》第二章第四節。
[16]http://zhufou.lofter.com/post/1e490687_eff5f3a,伏黛同人小說《銹骨繁花》,發表日期:2017年4月3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作者:朱否。
[17]https://tieba.baidu.com/p/4976487687,★☆第五季☆★第五季吧規大大參上!閱讀即可抽出SSR!!_黑花吧_百度貼吧,1樓,發表日期:2017年2月11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作者:粉墨海棠。
[18]參見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1638627/?from=search&seid=7506514610788718724。發表日期:2014年10月20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作者:時海。
[19]參見《天涯》2016年第5期,9月1日,“網絡部落詞典”專欄,電子游戲,“結局”詞條,傅善超編撰。
[20]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1583879?sort=created,請敘述《盜墓筆記》中“黑花”這一CP的萌點所在? - 知乎,發表日期:2015年6月24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作者:錢進寶。
[21]http://sherlockedstark.lofter.com/post/1e75bb67_ee57cf7,伏黛同人小說《生死結》,發表日期:2017年3月28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作者:Sherlockedstark。引文有刪減。
[22][23]參見東浩紀《游戲性寫實主義的誕生 動物化的后現代2》第一章,唐山出版社,2014年6月。
[24]參見http://weibo.com/6070165918/Ezu4xvaAH?ref=collection&type=comment,發表日期:2017年3月12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由伏黛CP主頁君整理。
[25]攻和受是耽美文學中對戀愛雙方之間的角色劃分。參見《天涯》2016年第3期,5月1日,“網絡部落詞典”專欄,“女性向-耽美”文化,“攻受”詞條,鄭熙青編撰。
[26]參見http://weibo.com/5549442719/EeoJE1ktt?refer_flag=1001030103_&type=comment#_rnd1493638787572,發表日期:2016年10月25日。引用日期:2017年5月14日。作者:瀾宴。
[作者簡介]李皓穎,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