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絡文學讀者們的心目中，“雷文”是一個不斷變化的概念。最初，它指由于網絡小說基數較大、創作者良莠不齊、發表門檻低的緣故，而語句粗糙、情節混亂、缺乏邏輯的作品，后則泛指對讀者群體的共識形成冒犯的作品。“雷”用以形容讀者閱讀時，腦中如被雷劈過的驚愕感。

針對“雷文”，網絡文學的讀者進行了點評，即“雷文吐槽[1]”：不是直接面向作者的寫作指導，也不是嚴肅的文學批評，而是自發的、諧謔的、游戲性的評點甚至抱怨。早期“雷文吐槽”的陣地集中在“天涯”論壇“娛樂八卦”板塊和“晉江”論壇“閑情”板塊，后來則轉移到新浪微博上的“雷文吐槽中心”。

此后，雷文吐槽的內容（即“雷點”）又從單純的寫作水平擴展到小說的觀念。隨著同人文化的發展，特定同人粉絲群體中進行的“雷文吐槽”開始區別于最初普通網文讀者進行的“雷文吐槽”：通過雷點的確立和雷文的吐槽，粉絲群體的閱讀習慣和審美觀念變得更加明確，粉絲群體的邊界也更加清晰。本文通過梳理“雷文吐槽”的內涵演變，體現了大眾文化中粉絲進一步走向部落化的過程。

一、從“天雷教”到“雷文吐槽中心”

大量的錯別字、修飾過度且搭配不當的用語、明顯不符合現實邏輯的敘述、過于夸張缺乏真實性的設定……這類網絡文學（以下簡稱“網文”）選段，是2007年左右，經常在天涯論壇“娛樂八卦”板塊（以下簡稱“天涯”）被展示的“雷文”的典型代表。

“雷文”沒有明確的定義，對它的界定來自讀者的感受，在網友的描述中，這是一種質量較低，在閱讀時讓人“腦子里嗡的一聲，猛然明白了遭雷劈是什么感覺”的網文類型，其中質量最糟糕的網文則被網友稱為“天雷”。而“雷文吐槽”，就是指針對這類質量較低的網文而進行的公開展示、點評的活動。吐槽，意味著這類點評往往不是嚴肅的，而是諧謔的諷刺或抱怨。

2007年6月26日，網友“666懺悔室”在天涯發表帖子，宣泄了自己對一篇網絡小說《大唐玉環記》（戈薇，2007，夢遠書城）的不滿：文中關于十字繡和蓮花的描述抄襲了百度百科，遣詞造句上也常出現“別開生面的眼光”“頭上的金叉”等病句和錯字，情節設定也幼稚可笑……[2]……這篇文隨即被網友稱為“雷文”。2007年6月28日，同樣在天涯，該網友發帖《天雷教創教貼！教友速來膜拜》[3]（以下簡稱《創教貼》），宣布以掃蕩、批評當時的“雷文”為己任的群體“天雷教”正式成立。

此前，在天涯論壇或晉江論壇上，已經有較為零星的對“雷文”的吐槽，但“天雷教”的成立則標志著雷文吐槽的壯大化。“創教”是當時流行于天涯論壇的網友行為，指對某一公眾人物或某一娛樂現象不滿的網友們聚在一起，擁立為該公眾人物或該現象的代表人物為“教主”，以看似追捧的方式戲謔地表達自己的批判，如不滿于《紅樓夢》新版電視劇人物造型的網友，便自發成立“紅雷教”，擁立造型設計葉錦添為“紅雷教教主”。而“天雷教”的成立，也是基于網友對當時網絡小說的創作質量感到不滿、自發地聚集批評這類創作的結果。“天雷教”的“教主”并不固定，而被泛稱為“娘娘”，意指穿越與宮斗類型文的女主角，諷刺這類文章人物塑造和劇情安排不合常理的現象。

“雷文”的判斷基于個人感受，只要讀者在閱讀中感到荒謬或不適，就會將小說原文復制粘貼，并將自己的“吐槽”附在原文后，邀請天涯網友“奇文共賞”。盡管“雷”是非常主觀的感受，但通過點評，吐槽者依然可以指出文中具體的令人不適的地方，即所謂“雷點”。

在這一時期，雷點主要集中于小說中不合常理的情節、充滿語病的措辭以及穿越小說對歷史事實的不尊重。如《大唐玉環記》中向太后進獻十字繡、《綰青絲》（波波，2006，起點中文網）中的女主角在青樓跳《卡門》舞蹈、《穿越之我是還珠格格》（煙波谷，2006，鮮網）中混亂的人物感情關系都被一再批評；“風中凌亂”“如魔似幻”等夸張的用詞也被認為是“雷點”所在，甚至進一步變得更廣為人知，成為當年的網絡流行語。

天雷教的批評對象以原創網文為主，具有相對廣泛的受眾。但也有一部分批評指向同人（在已成型文本基礎上的二次創作）[4]：針對同人創作中的“瑪麗蘇”（即萬人迷主角）[5]現象。由于對原創人物的設定往往過于夸張，這類創作往往也成為天雷教的取笑對象。即使是對原作品沒有太多了解的受眾，也能理解到“瑪麗蘇”創作中超出原作品本身范疇的“雷點”所在。反穿越和反瑪麗蘇，是當時天雷教的主要潮流。

“路漫漫其雷不盡兮，吾將上下而掃之”。天雷教在《創教貼》中表示，其主要任務是“掃雷”。“掃雷”的原意正如其字面意思，是掃蕩文中的“雷點”，以提醒讀者回避，同時也有警示作者的意味。因此，天雷教進行的“雷文吐槽”及“掃雷工作”天然地具有草根批評的意味。但“雷文吐槽”的中心詞不是“文”，而是“雷”，吐槽一般不針對小說的全局寫作，而是直接暴露其“雷點”，供網友“奇文共賞”，起到提醒讀者、警示其他作者的作用。

由于天涯“娛樂八卦”板塊和晉江、起點等專門的文學網站的受眾存在區別，被批評的作者未必能夠及時接收到這些吐槽，或是對這些“找茬”的讀者并不在意，雷文吐槽對作者的影響力是十分有限的。

2011年前后，由于娛樂圈營銷水軍的涌入，“娛樂八卦”板塊受歡迎程度降低，天雷教也走向式微。但對雷文的吐槽并沒有停止，同時由于同人文化的進一步發展，雷文吐槽的范圍擴展到同人文。

一篇同人文被認定為雷文，不一定因為其情節混亂、措辭粗糙，而可能因為偏離了原作品中的人物性格，或曲解了原作者的意思。在晉江論壇“閑情”板塊，出現了以某部作品為中心的“戰雷樓”[6]。

由于主帖標題并不直接寫明針對哪一部作品，而往往采用該作品粉絲才會明白的特定代號，非粉絲因此很難點進帖子參與討論，“雷文吐槽”成為建立“粉絲專樓”的契機，被展示的雷文片段也成為粉絲專屬的“地方性知識”的一部分，由面向全網的被批評對象轉為小圈子的黑話。

當論壇進一步衰微，雷文吐槽的陣地轉向微博，其公共性也有所回升。2014年8月27日，微博賬號“@雷文吐槽中心”發布第一條微博，邀請讀者將對雷文的不滿私信給該賬號，由該賬號匿名發布。[7]

目前，該賬號已成為雷文吐槽的主要陣地，既針對原創，又針對同人，擁有26萬名粉絲。采用私信投稿、平臺篩選、雙向匿名的方式——讀者將需要吐槽的內容私信博主，由博主進行篩選并在固定時間發布，發布時隱藏投稿人的ID和雷文作者的ID及作品名稱。雷文吐槽中心的吐槽范圍同時包括原創和同人創作。

受微博格式及字數限制的影響，吐槽者很難像在論壇那樣，直接大段展示“雷文原文”及旁批吐槽，盡管可以通過截圖及圖像處理加上旁批文字，但這樣的做法相對耗時耗力，并不會被大多數人采用。同時出于保護被吐槽作者或網文的隱私及避免爭端的考慮，雷文吐槽中心并不鼓勵大段展示雷文原文的做法。因此，雷文吐槽中心所收到的投稿往往是對原文雷點的概括性吐槽，甚至出現了被稱為“一句話吐槽”的格式：投稿人用一句話簡練地概括文中“最雷”的部分。

這樣的做法雖然簡練直接，但讀者在概括吐槽的同時可能存在對原文的誤讀甚至有意篡改，同時由于缺乏上下文的鋪墊和原文信息，雷文吐槽中心的其他讀者并不清楚吐槽者是否存在對原文的誤讀或篡改。一部分讀者認為這給了某些人刻意曲解，抹黑某一作者或某一粉絲群體的機會，也存在刻意“霸凌作者”的可能。

此外，針對雷文吐槽的質疑還有兩點，一是“文前標有詳細預警、分類標簽”的文章，即使觸犯讀者“雷點”或違背社會道德及法律，又是否應當被吐槽？二是是否要將道德標準納入網文的評價標準中，道德不正確是否可以作為雷點？是否可以因為一篇文的“三觀”去質疑作者“三觀”？由此，在作者、讀者、平臺三者間，以及不同作品粉絲群體之間，都出現了關于雷文吐槽的沖突。

二、雷文吐槽背后的心理分析

在分析讀者對文本的接受時，詹金斯指出，讀者在社會形塑中有更復雜矛盾的位置，因而在接受文本時也有多套話語策略：保守的閱讀和激進的閱讀常常同時存在。在雷文吐槽的背后，存在著這種復雜的接受策略。

“雷文吐槽”從一開始就面臨爭議。2007年7月6日，當“天雷教”蒸蒸日上之際，網友“水瓶水叮當”提出質疑：

“嘲笑小loli（此處代指低齡作者）很好玩嗎？……我倒覺得那些小loli很勇敢，把自己的幻想變換成文字呈現給大家看。雖然文字幼稚，情節BH（彪悍），情節白癡，但是很符合他們的年紀啊，我倒看出來他們很可愛，很質樸。”

對此，天雷教教眾的回應是：

“不管什么年齡的作者，要把東西發出來給大家看，就要有承受批評的準備。”“這思想這觀念，那是該在小loli們中提倡的嗎？”[8]

天雷教并不認為自己所進行的雷文吐槽是在霸凌作者。一方面認為雷文吐槽無關作者本人，只關乎文章本身質量，因而不存在打壓年輕作者的問題；另一方面，天雷教又認為雷文吐槽具有“撥亂反正”，傳達給年輕讀者正確的觀念的職責。

網絡文學內部存在草根的批評力量。例如2000年成立的“龍的天空”論壇（以下簡稱“龍空”）是國內知名度最高的討論網絡文學的論壇之一，在“龍空”上，讀者發表了大量針對網絡小說的評論，并有直接針對網絡寫手的寫法建議。這些批評和當下的網文創作緊密互動，具有相當的即時性。

但天雷教的吐槽更具宣泄性和娛樂性。網友表示“有些小說名氣很大卻天雷滾滾，有些小說默默無聞卻清新淡雅。這次開個新帖，匯集那些吐槽帖，防止大家踩雷。”１為其他讀者固然是雷文吐槽的目的之一，但其中仍包含不滿于某些小說“名氣很大”卻“天雷滾滾”的不公平現狀的情緒。

同時，網友也認為雷文吐槽帶來了相對純粹的樂趣：由于“娛樂八卦”板塊不專為網絡文學創作討論而設，被提到的“雷文”作者往往不會真正在天雷教的帖子中尋找寫作建議，雷文吐槽和網文寫手的互動性并不強，就效果而言，更接近自娛自樂而非直接針對寫手和創作的網文內部草根批評，成為圈內人的游戲。

在此后閑情論壇不同粉絲建立的同人作品“戰雷樓”中，雷文吐槽作為一種粉絲群體內部自娛自樂方式的性質進一步凸顯。“戰雷樓”的標題往往直接選自公認的“天雷”文段，能辨認其出處的讀者，往往意味著對原作品的人物形象有著充分的了解，或是對同人作品有相當的閱讀量，以至于對“雷文”也了如指掌。

粉絲和受眾最大的差別在于其過度性，粉絲一定會形成一個界限分明的社群（費斯克，1992）[9]，以區分出粉絲和“路人”（非粉絲）。明白“戰雷樓”的內涵的讀者，即具有費斯克所說的“過度性”；被吐槽的雷文，作為只有粉絲能明白的“地方性知識”，也成為粉絲和路人之間的區隔。

粉絲們在“戰雷樓”中展示閱讀的同人雷文，本意是借此表達對雷文及雷文作者的諷刺，但雷文本身反而成為一種特殊的，只有“真的粉絲”才會掌握的知識甚至身份標記。參與雷文吐槽的粉絲，也在將文本的缺陷標記為“雷點”的同時，體現自己從對作品解讀到作品所傳達的觀念的不滿，并進一步建立屬于某個粉絲群體的共識。

當雷文吐槽的陣營由相對私密的論壇帖轉向相對公開的微博，雷文吐槽同時兼有將被建立的共識向其他粉絲“宣告”的作用。詹金斯認為，粉絲寫作建立在粉絲群體的解讀行為上，以群體建立的元文本作為基礎（詹金斯，1992）[10]。但在網絡上，粉絲群體的組織可能會很松散，并非每一位粉絲作者都對“元文本”有全然的掌握；同時，“元文本”可能隨時變遷，過去的元文本不一定適用于今天。當吐槽者將某一文本或某一類型的寫作定為“雷文”，尤其認為它“不符合原作”時，他是在宣告他心中被粉群多數認可的“元文本”的合理性。

問題在于，被當下的圈內粉絲指認為“不符合原作”的“雷文”可能因為成文較早、作者知名度較高等緣故，留給讀者更深的印象，而這一印象甚至可能流播圈外，損害粉絲們心中“元文本”的地位甚至影響到原作品在“路人”心中的觀感。粉絲們在生產新的粉絲文本替代舊的粉絲文本的同時，亦寄希望于雷文吐槽這種短小精悍、因為足夠戲謔而傳播較廣的方式，希望它能夠撥亂反正。

2016年10月30日，雷文吐槽中心發布一篇關于《哈利·波特》系列（以下簡稱“HP”）同人的投稿：

“江城子·HP兒女多奇志

嬌弱蓮花圣母娘，斯內普，熱心腸。冷艷馬家，未曾作虎倀。鳳凰全員沒智商，蛇院哈，白眼狼。

背鍋姿勢真多樣，慈師長，成魔王。強行洗地，變態殺人狂。上帝視角嘲原作，臉皮厚，似城墻。”[11]

在這篇投稿中，作者總結了其心目中HP同人雷文的慣常模式：原本是冷漠反派的斯內普原來是熱心的好人，反派之一的馬爾福家族不曾為虎作倀，而原本是正派角色的鳳凰社成員卻有勇無謀，鄧布利多原來是背后陰謀的主導者。這些模式的確是早期哈利·波特同人的共同設定，在評論區，迅速有粉絲將早期著名同人文本對號入座。在吐槽者眼中，它們具有肆意歪曲人物性格和設定，偏離原作者的問題。

投稿人試圖通過這種方法否定“洗地”（即認為反派的惡行合情合理或將反派塑造成正派）的同人創作，以重新建立粉絲群體對于“主角正義”的認同，尤其喚起“原著粉絲”和“獅院粉”（主角所在的格蘭芬多學院粉絲）并且獲得成功。

對于某一作品同人或某一類型文本的粉絲群體而言，進行雷文吐槽的本質是將某一類型的創作指認為“雷文”，即“他者”，從而標明對符合“元文本”的同人創作者的認可，建立群體共識，同時保障群體整體創作質量與粉絲群體的穩定。在粉絲讀者眼中，粉絲作者應當是官方意義的被動接受者，任何偏離文本中明確標出的意義的解讀都是負面的，未能理解官方的失敗表現（詹金斯，1992）[12]。

熟悉“雷文”是熟悉粉絲文本的表現，但創作“雷文”則意味著對原作文本的歪曲，也就意味著對原作文本和原作者的不尊重，意味著“不愛這個圈子”，是粉絲身份的不合格。雷文吐槽中心曾經多次舉辦過針對不同原作的同人的“雷文”吐槽數量統計。排名榜首的粉絲非但不會覺得被冒犯，而且會主動舉出“壓箱底”的雷文“參賽”。對他們而言，自己粉群所生產的雷文不是見不得人的“家丑”，而是急需被革除的“害群之馬”。

對于其他粉絲而言，雷文吐槽又提供了一種圈際窺視的可能。粉絲的同人創作本屬“窄播文本”，只在某一作品的粉絲群體內部傳播，但由于雷文吐槽中心屬相對公開的微博平臺，不同粉絲群體都可通過該平臺投稿或閱讀其他粉絲群體的雷文。在針對同人的雷文吐槽中，有一種特定的格式，叫做“解碼瘋”——投稿人以代號指稱雷文中的人物，讓觀看吐槽的其他人將重點放在人物關系與情節之上，直到最后才交代涉及了哪些人物，以反襯出人物性格如何被雷文作者扭曲。

讀者參與解謎過程，將原本憤懣的情緒宣泄變為轉碼解碼的游戲。而一些讀者出于種種原因，寧可用粉絲群體內部的知識為人物編寫代號，也不愿寫明出現的人物角色，或在最后解碼時不徹底，此時反而會被其他讀者吐槽，認為吐槽者在故弄玄虛。

因此，經常有人指責雷文吐槽中心被“利用”：由于某一作品的粉絲同人文本的質量往往同這一作品的粉絲群體整體狀況相掛鉤，同人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也會影響“路人”對原作品中人物形象的認識。

投稿人確實可能利用雷文吐槽中心雙向匿名的規則，借助投稿人和其他讀者信息不對稱的“優勢”，將某篇文章指認甚至曲解為“雷文”。因而涉及到一個關鍵問題：“雷文”以及其“雷點”的判斷標準究竟是什么？

三、雷點的確認

“雷”成為一個網絡熱詞，是在2006年前后，同“囧”“槑”一樣，是一個被網友“重新發現”的詞。這一詞的最早用法是在瓊瑤劇中，為“震驚”的夸張用法，并強調“大腦像被雷劈過一樣”——由于所接觸到的事物過于荒誕，且感到被冒犯，因而頭腦空白的狀態。這種感受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因此“雷文吐槽”最重要的環節就是提取出“雷文”中可供他人辨識的“雷點”，將個人主觀的感受公開。

常見的雷點有以下幾項：

1.以搭配不當為主的語病：

“在風中零亂的壽王妃，卻有飄飄欲仙的風華。” [13]

2.不知所云的語言風格：

“‘為什么，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為什么你就是不肯給我這個機會。”李隆基開始情緒有些失控，瘋了似人搖著我的肩‘你是在恨我嗎？恨我當初硬是把你指給瑁，如果，是這樣，我愿意用我的一生來補償你。’” [14]

3.情節邏輯不合常理：

“受的經紀人見到攻就跟走不動道似的，動不動就貶低受去夸攻有多好，干啥都一驚一乍的一點都不穩重。也不求是個金牌經紀人給受加分，就不能做個正常經紀人不給受拖后腿成了嗎？”[15]

4.違背常識的內容：

“XX的鼓膜一定很薄，都紅透了。”一邊說著，手也摸了上去，指尖擦過耳鼓，慢慢在耳郭里游移幾下。[16]

5.過度夸張的人物塑造：

“本作原創女主，有金黃的頭發，如大海般蔚藍的眼眸，好像包容了大海和天空,皮膚如冰凌般潔白高挑的身姿，美麗的容貌。……是世界首富藍馨翠·蔓幽與世界最偉大的鋼琴家月詠歌斗的獨生女兒，守護者的JokerPrincess(王牌公主),擁有冰凌之鎖與冰凌鑰匙，可以召喚所有的星靈，她的首位星是星靈后。擁有可以讓眼淚笑下來的特異功能。”[17]

6.違法、不道德或和大眾觀念明顯沖突的內容：

“男主在夜總會遇見喝醉的女主，因為女主太TM美了，男主就把她帶去開了房并奪去了女主的第一次。第二天醒來女主發現自己失身但她十分平靜，考慮到男主臉帥體壯器大活好，于是她覺得這第一次給得也挺值的。”[18]

7.同人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和原作品不符：

“我給你半年時間！最多一年。”等他哭完以后看著自己肩頭濕潤布料的周澤楷不容拒絕地說。“這次中級合伙人出國培訓我會推薦你，不管你今天這樣是為什么人，回來時把我的副手按原樣還給我。”[19]

以上雷點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為語病、語言風格、文章邏輯和違背常識的內容。無論是原創小說還是同人小說，都可能涉及這些雷點，它們帶給讀者的觀感主要是“荒誕”，且這種感覺是相對明確的。

而關于道德觀念、人物塑造的雷點，則往往成為爭議的來源。這些雷點或許并不如上一類雷點帶來明確的荒誕感，能讓人一眼指認帶有這些要素的文章為“雷文”；而是通過對讀者既有觀念形成冒犯，引發讀者的不適及吐槽欲望。問題在于，“冒犯”的心理感受更為主觀，每個讀者的接受能力不同，不同粉絲群體的接受能力亦有不同。在感到“冒犯”與否上，不同人，不同粉絲群體都有不同的判斷標準。讀者由于文章內容而感到冒犯是自然的，但也是主觀的、個人的；但“雷文吐槽”的過程卻往往將私人的感受公之于眾，因此引起爭議。

粉絲閱讀是社會的過程：個人的闡釋經過其他讀者討論被塑造和鞏固（詹金斯，1992）[20]。個人可以感覺到被一篇文章所傳達的觀念冒犯，但挑出其雷點并將其判斷為雷文卻不能全憑自己的主觀感受，而要視諸粉絲群體共同的閱讀習慣及粉絲共識而定。在某個固定粉絲群體中，個人的感受也會漸漸被粉絲群體的共識同化。同一個人在不同粉絲群體中，對“雷文”的容忍度也會發生變化。

但個人的感受又很難徹底被圈子的共識所規訓。為了找到平衡，雷文吐槽引入了“標簽”和“預警”的標準。標簽一般用以標明作品類型和主角配對，有時也用來標記文章的特殊特點；預警則一般以題外話的形式放在正文之前，標明文章內可能會有的冒犯讀者的成分，即“丑話說在前頭”。

它們是讀者和作者之間的契約，當讀者閱讀了有標簽和預警的文章，就相當于接受了作者及作者所在群體的讀寫習慣，即使最終依然產生被冒犯的感受，但反而無法進行公開的雷文吐槽——吐槽即相當于違背契約，反而是自己對粉絲共識的違背。此時標簽和預警給了文章以“豁免權”，同時也起到劃分群體邊界，實現“圈地自萌”的作用：標簽和預警中提到的可能潛在的雷點，反而成為粉絲群體審美習慣的組成。

四、從“避雷”到“造雷”——雷點劃分粉絲邊界

辨別力與區隔是費斯克提出的粉絲的基本特征之一，粉絲會敏銳地區分作者，推崇某些人，排斥某些人，在一個等級體系中將他們排序（費斯克，1992）。[21]當粉絲開始判斷哪些文本屬于粉絲文本中的經典文本，哪些文本屬于雷文時，實際上是在通過協商建立這個群體的共同審美和閱讀習慣。雷點的界定，成為粉絲邊界劃分標準的一部分。

一些粉絲群體甚至專門以“造雷”著稱。例如“垃圾船”——《星球大戰》系列凱洛·倫與赫克斯的配對——的粉絲圈。“垃圾船”的同人以“沒有原則”為特點：一方面是沒有禁忌的情色片段，一方面則是極端“非道德”的，包括戀童、販毒等種種在其他同人群體中被認為是不可接受的劇情。在其他粉絲群體中堪稱不可饒恕的雷點，卻往往為垃圾船的粉絲樂此不疲。垃圾船同人獨特的風格的形成，一方面由于兩位主角都是原作品中反派角色，粉絲認為在同人創作時無須將道德納入考慮范疇；另一方面則由于粉絲群體內不設門檻，鼓勵一切同人創作的氛圍。一位“垃圾船”愛好者（以下簡稱“船員”）認為：

“垃圾船是我見過的最魔性的一個CP，里邊90%的梗放到其他任何CP身上可能都會被掛出大氣層，然而在這個小圈子里卻會引起喜慶洋洋舉圈歡慶。可能的原因是其他CP搞雷梗，經常會美化／幼稚化offensive的主題，而垃圾船搞雷梗是‘真的朋克無所畏懼’，而且會分清kink和現實立場的差別。”[22]

“無所畏懼”也是“垃圾船”面對雷文吐槽時的態度。2016年5月24日，一位自稱船員的投稿人私信雷文吐槽中心，吐槽“垃圾船”同人創作中許多“沒有底線”的內容，包括“血腥、斷肢、囚禁……藥物控制、殺人、未成年性行為”，并質疑創作這種同人的作者是否真正愛著筆下人物。而其他船員在發現這篇同人被吐槽后，反應多為對投稿人的諷刺：“人家好好打了警告，創作是人家的自由，你可以選擇不看。”“都被稱為垃圾船了我覺得入門要求已經在過濾迷妹了吧……”[23]

“垃圾船”以獨特的、非道德的、“重口味”的同人風格著稱，在其他粉絲群體中不被接受的創作風格在這里不存在任何問題，甚至會被“船員”追捧。“垃圾船”的造雷行為，并不意味著對其他圈的道德及審美標準的排斥，船員們總是表示自己能夠分清創作和現實的區別，并一再聲明自己在發文前已打上了標簽和預警，以此拒絕對“垃圾船”的批判。“雷”在這里成為一種特殊的審美風格，再次劃開了粉絲和路人的邊界：篩除不能接受這一套創作風格的讀者，并吸引能被吸引的讀者。

通過不斷觸碰公認的“雷點”，“垃圾船”主動將“雷”的含義由部分粗制濫造的網絡文學轉變為主動冒犯大眾審美的特殊類型，同時避免了對“雷”本身作道德價值的判斷。“雷點”從衡量網絡文學質量的標準變為區分不同粉絲群體的標準。盡管不同粉絲群體對于“雷點”的判斷標準不同，可能招致不同群體間關于粉絲品味及質量的互相攻擊，但在“圈地自萌”的大前提下，“雷”的存在反而成為“非喜勿入”式的宣告，不同粉絲群體即使有不同的審美口味，也可以在統一的網絡空間中并存。

“雷文吐槽”的初衷，是“掃雷”，排除質量低劣的網文。但事實證明，“雷文”是掃不盡的，粉絲群體并不能革除所有雷文，只能通過“雷文吐槽”的方式，反向或正向地強調自己的審美口味及價值觀念，強化群體內部的自我認同。“雷文吐槽”走到最后，其旨歸依然是“圈地自萌”：愛好一致的人才會走到一起，在小圈子內自娛自樂，不牽涉外人。

注釋：

[1]“吐槽”在中文語境中一般指找出別人話里的錯誤、漏洞的行為，也可引申為抱怨、挖苦、找茬甚至講段子等。參見《天涯》2016年第1期，1月1日，“網絡部落詞典”專欄，二次元-宅文化，“吐槽”詞條，高寒凝編撰。

[2][13][14]《亂翻QQ新聞,看到一篇雷文,這年頭炫耀自己是白癡很時尚么？》,666懺悔室,娛樂八卦版.天涯論壇.http://bbs.tianya.cn/post-funinfo-981091-5.shtml.2007.06.26.查詢日期2017年5月16日

[3]《天雷教創教貼！教友速來膜拜》,666懺悔室,娛樂八卦版.天涯論壇.http://bbs.tianya.cn/post-funinfo-981707-1.shtml.2007.06.28.查詢日期2017年5月16日

[4]“同人”一般指在已成型的文本基礎上借用原文本已有的人物形象、人物關系、基本故事情節和世界觀設定所作的二次創作。參見《天涯》2016年第4期，7月1日，“網絡部落詞典”專欄，同人-粉絲文化，“同人”詞條，鄭熙青編撰。

[5]“瑪麗蘇”一般指一種作者過度自我投射的寫作，多數情況下指年輕女性作者幻想自己為故事中的萬人迷女主角，并和其他迷人的男性角色互動的寫作情況。參見《天涯》2016年第3期，5月1日，“網絡部落詞典”專欄，女性向-耽美文化，“瑪麗蘇”詞條，鄭熙青編撰。

[6] 閑情.晉江論壇.http://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3&id=583384.2011.05.28.查詢日期2017年5月17日

[7] 微博用戶@雷文吐槽中心.新浪微博.http://weibo.com/u/5037267067?is_all=1&stat_date=201408&page=9#1495207500152.2014.08.24查詢日期2017年5月17日

[8]《TO天雷教的教友們.嘲笑小loli難道很好玩嗎？》,水瓶水叮當,娛樂八卦版.天涯論壇.http://bbs.tianya.cn/post-funinfo-984769-1.shtml.2007.07.06.查詢日期2017年5月12日

[9][11][[12]20][21]參見陶東風主編. 培文讀本叢書 粉絲文化讀本.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9.02.

[10]微博用戶@雷文吐槽中心.新浪微 博.http://weibo.com/5037267067/EffQSlzhZ?filter=hot&root_comment_id=0&type=comment.2016.10.30.查詢日期2017年5月15日

[15]微博用戶@雷文吐槽中心.新浪微博.http://weibo.com/5037267067/DykgLe0tt?refer_flag=1000030106_.2016.07.08.查詢日期2017年5月3日

[16]微博用戶@雷文吐槽中心.新浪微博.http://weibo.com/5037267067/EFoVbkwHs?filter=hot&root_comment_id=0&type=comment#_rnd1495174224931.2016.4.20.查詢日期2017年5月18日

[17]《小學生吧看來的！天雷教又出新品了<冰淚之櫻>！我心甚慰(轉載)》,sb的另外一種說法,娛樂八卦版.天涯論壇.http://bbs.tianya.cn/post-funinfo-2881684-1.shtml.2011.10.09.查詢日期2017年5月16日

[18]微博用戶@雷文吐槽中心.新浪微博.http://weibo.com/5037267067/F1dJW51B5?filter=hot&root_comment_id=0.2016.05.02.查詢日期2017年5月15日

[19]微博用戶@雷文吐槽中心.新浪微博.http://weibo.com/5037267067/DykgLe0tt?refer_flag=1001030106_&type=comment#_rnd1495216376090.2016.06.02.查詢日期2017年5月14日（注：周澤楷為《全職小說》中的人物，在原書中為沉默寡言且相對羞澀的形象）

[22]阿莉西婭.網易LOFTER.http://elllanodellamas.lofter.com/post/1e341991_fa0ba3e.2017.05.13.查詢日期2017年5月16日

[23]微博用戶@雷文吐槽中心.新浪微博.http://weibo.com/5037267067/Dx43T8WS2?refer_flag=1001030106_&type=comment#_rnd1495185827182.2016.05.24.查詢日期2017年5月18日

劉心怡，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