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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傳》:網絡文學界的“故事新編”
更新時間:2018-05-24 來源:《網絡文學評論》 楊橋利
寫于2000年的《悟空傳》,只有短短二十章,二十多萬字,比起網絡文學中動輒上百萬字的玄幻類小說,如共八卷一百多萬字的《誅仙》、八部約兩百萬字的《鬼吹燈》以及四百八十多章的《盜墓筆記》,今何在的這本小說至多只能算個中短篇。但就是這樣一部小說在網絡文學中一輪又一輪的殘酷淘洗之下,目前的豆瓣評分仍保持在8.4分(共有55860人次參與評價)。在成書十幾年之后仍擁有著居高不下的地位和龐大的讀者群,其影響力不可小覷。與此同時《悟空傳》成為一個大IP,版權被收購之后,根據其情節改編的同款游戲在商業市場中大肆撈金,而同名電影也將于2017年7月份上映。那么《悟空傳》的魅力究竟在哪?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西游記》就是一個古代的大“IP”,改編難度之大眾所周知,且不必說各種未能流傳下來的所謂“后傳”,只看近幾十年被觀眾所質疑和詬病的大量影視翻拍版本,就可窺見一二。直到《悟空傳》問世之前,被讀者和觀眾所認可的改編也就只有周星馳的“大話西游”系列。那么,在如此巨大的壓力之下,今何在是如何令這部小說變得不僅不令讀者反感,反而博得一眾好口碑?本文試圖從小說的互文性、創作技巧以及貫穿于小說當中的主體精神這三個方面對這部小說進行詳細的剖析,看《悟空傳》在元故事的基礎上作出了哪些改編,如何使一部被經典化了的作品重新煥發出魅力,對于網絡文學界中大量存在的故事新編文本有何借鑒之處。
在日漸繁盛的網絡文學中,類似于《悟空傳》這種基于原有的經典作品之上進行改編的小說,不可勝舉。在網絡文學中,這種形式的小說與網絡文學中的一個大類——“同人小說”有些相似,但是細究起來又有著本質上的不同。簡單地說,“所謂網絡同人小說,是指借用既有的小說、影視劇、漫畫等文本作為戲擬對象而進行改寫與創作的網絡小說。”[1]同人小說的特點是根據原創文本中作者未來得及展開敘述的某處情節或者某個人物,敷陳成篇。網絡同人小說興起的原因絕大部分是源于讀者對原創文本的熱愛,另外取材的便捷和網絡媒介特有的優勢也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同人小說的興盛在國內外都是普遍存在的一種現象,例如《哈利·波特》(J.K.羅琳)的同人小說《哈利·波特與理性之道》,其知名度堪與原著比肩。而在國內,從《水滸傳》的衍生小說《金瓶梅》到《紅樓夢》的一系列后傳《后紅樓夢》《紅樓復夢》《紅樓夢補》等等,再到近些年《仙劍奇俠傳》《古劍奇譚》等由游戲改編成的同名小說與影視作品都屬于同人小說的大類。與之相區別的是“故事新編”小說。這種說法最早源自魯迅的小說集《故事新編》,這個集子中收錄了八篇魯迅對神話和傳說進行改編的小說,其特點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2],但新的文本整體上遵循著原有故事情節,故事的框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關鍵人物的命運依循原有故事的走向。后來有學者把這種文體稱之為“故事新編體”[3]小說。由這一文體發展而來的同類型小說也有諸多變體,傳統主流文學、通俗文學以及當下的網絡文學中都出現不少,而且并不嚴格遵循這一創作原則。知名度比較高的如王小波的《萬壽寺》《紅拂夜奔》、李馮的《孔子》、二月河的帝王系列、李碧華的《青蛇》以及李歆的《秀麗江山》和今何在的《悟空傳》等等。
從同人小說與“故事新編”的區別,我們可以看出來前者脫離了原有文本的束縛,只是借走原文本中人物的一個身份,所以更加自由些。而后者在很大程度上是無法改變元故事中人物的最終命運的,那么如何在既定的故事結局中再創新,尤其是在元故事和人物形象已經在人們的潛意識中固化的情況下進行再創作?我們看《悟空傳》是如何做到的。
一、多重藝術形式的互文性帶來的沉浸式體驗
“互文性”(intertextextuality)的概念是由朱莉亞·克里斯蒂娃正式提出來的,“該術語指的是任何一部文學文本都是由其他文本一或多種方式組合而成的,如這一文本中公開的或隱秘的引用與典故,或對先前文本形式特征及本質特征的重復與構造,或僅僅是文本對共同積累的語言、文學慣例與手法不可避免的參與等方式。”[4]那么文化傳統積累的越是深厚,所形成的互文性就越強,文本的意蘊就越復雜。《悟空傳》與前面提到的其他同類小說有著明顯不同的一點——基于兩個文本的改編,因而形成多個文本的互文。《悟空傳》表面上看與《大話西游》的血緣關系更為親密,而事實上《西游記》才是它最基本的結構。《西游記》是講述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故事的一個集大成的巔峰文本,它使得這個故事變得家喻戶曉。周星馳的《大話西游》以此為藍本做了顛覆性的改編,講述了至尊寶成為孫悟空之前的一段經歷,其中增加了關于愛情和自我身份認同的內容。而《悟空傳》則是建立在兩者之上的改編,例如天蓬與嫦娥的故事,沙僧打碎王母的琉璃盞,孫悟空大鬧蟠桃會都是《西游記》中大家耳熟能詳的情節,而與孫悟空有著情感糾葛的關鍵人物——紫霞,則來源于《大話西游》。《悟空傳》對前兩個文本的改編主要是在人物角色預設和人物關系的處理上。《西游記》中好吃懶做、意志薄弱、經不起誘惑的豬八戒,在這里變成了堅毅、深情的天蓬,無論何時何地都保護著月女神(即嫦娥),兩人之間由原來的善惡對立變成了親密的情侶關系;唐僧嘮叨的特質和對真理窮極一生的執著追求都被極度放大,甚至還讓小白龍愛上了唐僧;一向木訥老實的沙僧成了天庭派來監視三人的間諜,而天界仙女紫霞、阿瑤與悟空產生了復雜的情感糾葛。其他的一眾人等,如王母、觀音、巨靈神等一概變得面目可憎起來,以這些神仙為代表的神界充滿了欺騙、利用、自私、冷漠和趨炎附勢,完全顛覆了人們以往認知中的神的形象。當讀者在閱讀文本的時候,記憶與現實文本不斷交錯,既有的文本幫助讀者迅速理清文本中復雜的人物關系,而新的人物關系又帶來新奇的閱讀體驗,兩者相互推動,共同促進讀者完成閱讀的過程。
二、敘述角度的自如轉換與詩意的語言
《悟空傳》的敘事方式很特別,過去與現在兩條線索交織并進,文本中又采用了全知視角、內視角和外視角不斷轉換的方式,初看可能會使人有一種一頭霧水的感覺,但這也恰是其迷人之處。整體上看,《悟空傳》的故事非常簡單:金蟬子對如來的佛法有所質疑,因而與如來打了一個賭,如來用緊箍咒將悟空分化成善惡兩個化身,然而悟空最終意識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寧可死去也不愿認輸,作者借紫霞之口道出小說的精華,“你要記住你是一個猴子,因此你不用學做神仙,你的本性比所有神明都高貴。”[5]這樣一個極其簡單的故事,為何呈現出來的文本卻如此復雜?這里就不得不提到小說的敘述視角。小說在敘述現在時態的時候往往采用全知視角,敘述者無所不知,牢牢掌控著全局中所有人的一舉一動,例如開頭部分師徒幾人講取經途中遇到接連而來的變故,以及唐僧死后小白龍潛回龍宮尋找定顏珠的情節。而在穿插的“前因”部分,往往采用內視角,即以文本中某個人物的視角進行敘述,例如阿瑤回憶五百年前與孫悟空的相遇和小白龍回憶與唐僧的過往分別采用了阿瑤和小白龍的主觀視角來敘述故事。在小說中稍難理解的一段情節是文中前后相繼出現了兩個孫悟空。這里造成閱讀障礙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內視角的運用。這兩個悟空一個是擁有著過去記憶的充滿了野性的惡魔式英雄,一個是失去了記憶,乖巧到被眾人欺騙都不知的悟空。當文本的敘述到了失去記憶的悟空這里時,敘述視角切換成了內視角,讀者所獲取到的信息量急劇減少。兩個截然不同的悟空一前一后地出現,而文本中有沒有給出任何的解釋,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異常的陌生,文本中充滿了緊張和懸念。內視角所帶來的新奇體驗異常考驗讀者的心理,幸而這種情況并未持續太久,兩個悟空便迎頭撞上,結束了懸置許久的疑問。今何在把這三種敘述視角的轉換運用得游刃有余,無疑為文本增添了許多光彩。
除去敘事特別之外小說中的語言也是一大特色,《悟空傳》繼承了《大話西游》中亦莊亦諧的語言風格。《大話西游》的中的幾個主角,無論是紫霞仙子、白晶晶還是鐵扇公主的飾演者都是當時著名的影視演員,外形青春靚麗,而在電影中導演卻讓他們時而美麗、時而丑陋,甚至還有伴有粗俗的語言。但是每到抒情之處,無論是取景還是服裝和造型,都非常認真嚴肅,每一幀畫面都能讓人感受到它的優美,整體上呈現出視聽語言獨有的魅力。《悟空傳》無疑是受到這一點的啟發的。我們看小說開頭,師徒四人的對話,
“悟空,我餓了,找些吃的來。”唐僧往石頭上大模大樣一坐,說道。?
“我正忙著,你不會自己去找?……又不是沒有腿。”孫悟空拄著棒子說。?
……
“孫悟空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欺負禿頭,你把他餓死了,我們就找不到西天,找不到西天,我們身上的詛咒永遠也解除不了。”豬八戒說。?
“呸!什么時候輪到你這個豬頭說話了!”?
“你說什么?你說誰是豬?!”?
“不是豬,是豬頭!哼哼哼……”孫悟空咬著牙冷笑。?
“你敢再說一遍!”豬八戒舉著釘耙就要往上沖。?
“吵什么吵什么!老子要困覺了!要打滾遠些打!”沙和尚大吼。?
三個惡棍怒目而視。 ”5
從這里引用的一段對話中以及看不到《西游記》中的師徒四人性格的任何痕跡了,四個人都不是我們傳統認知中的好人。然而另一面,當豬八戒面對阿月的時候又是深情溫柔的;金蟬子勸須菩提的時候又是那樣的自信、豁達、毫無退縮;悟空大鬧天宮時還不忘救下阿瑤、保護花果山眾妖。其他的人物,如阿瑤被詛咒變成妖以后的丑陋的皮囊與心中堅定的信念形成的反差,都與《大話西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然而文本中不僅僅有這些,還有著大量嚴肅、莊重、富含哲學意味的對話,例如唐僧論佛法的時候說:“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都煙消云散!”5文中類似的語言還有很多,這也是小說吸引讀者的一個重要原因。
除此之外文中極富有畫面的描寫,如對須菩提的住處的描述畫面感極強。小說最后設置的開放式結局以及主題的模糊性所產生的多種解讀方式都給文本增添了諸多魅力。
三、主體精神的強勢介入形成文本的靈魂
從魯迅的《故事新編》、郭沫若的《三個叛逆的女性》到田漢的話劇《關漢卿》,一個時代的改編文本反映了一個時代的人文精神和文學風貌。今何在是成長起來的第二代網絡文學作家,同樣他的作品也反映了新的時代網絡文學的精神風貌——以自我為中心、反抗秩序和權威、追求自由的后現代主義精神。在浩如煙海的網絡文學世界,往往也是那些體現著一定的價值和意義的小說才能夠脫穎而出。例如《誅仙》(蕭鼎)敘述一個資質平凡的少年經受重重磨煉逐步成長的過程,傳達出一種堅韌、寬容和豁達的人生態度;《11處特工皇妃》(瀟湘冬兒)討論了守護、背叛和信仰;《瑯琊榜》(海晏)探討的是如何堅持心中的理想和希望,權謀和情誼講述的波瀾壯闊。在泛娛樂化傾向的網絡文學中,《悟空傳》也難得的保留了一份嚴肅的態度,小說中不僅僅存在著后現代主義的解構,同樣的存在著一種建構,而這種建構的基石即作者強烈的主體精神。文本不單純是作者娛樂自我的游戲,而且存在著作者對原文本的深刻理解與人生哲學的投射。今何在小說的序言《在路上》里寫道:“有人說《悟空傳》顛覆西游,其實我一點沒覺得顛覆,我覺得我寫的就是那個最真實的西游,西游就是一個很悲壯的故事,是一個關于一群人在路上想尋找當年失去的理想的故事,而不是我們一些改編作品里面表現的那樣就是打打妖怪說說笑話那樣一個平庸的故事。”5這是作者對《西游記》的理解,可以說也很成功地在小說中表達了出來。《悟空傳》總體來說表達的是現代人的困惑,可以說是反英雄的神話,也可以視為現代英雄的悲劇。這是一個在沒有神話,消解了崇高和偉大的時代才會有的矛盾和不安心理。這里的主角個個都是世俗不堪的凡人:唐僧啰里啰嗦、貪生怕死又好色;三個徒弟皆顯示出一副流氓惡棍的面孔;女妖雙兒面容丑陋、以人為食;而天上地下,四海神仙比之這幾人更加不堪。然而在這些人身上又集中著對愛情的堅貞不移、對真理的孜孜追尋、對自由的極度渴慕。以我們今天的視角看來,這才是真正的人——一群優點與缺點并存、世俗與神性同在的復雜的人。正因為這些東西的存在,人物才有了靈魂。
那么作者是如何實現的呢?有學者把它歸結于語言。確實,文中出現了大量富含哲學意味的語言,借人物之口說出來,例如孫悟空讓唐僧解開他的緊箍咒,唐僧回答說“你撬不開它的,你也掰不斷它,因為它不是東西,它是你自己的束縛”,“我不能幫你解下來,我找不到它的所在,有人把束縛種在你心里,我保證我什么都沒念……你以后還想要打死我們嗎?”5暗示真正束縛自己的是自我,緊箍咒不過是外化之物。再如悟空告訴紫霞自己做神仙的原因,“我以為……有些事是可以靠力量來改變的,后來才發覺,反抗不過是徒增痛苦,才受封做了神仙” ,“神仙原來是容不得世上有能自主自命的靈物的……”5表達出對反抗的一種妥協。文本中類似的語言表達隨處可見,但僅靠語言并不足以支撐起整部小說的架構,更重要的部分在于沖突的設置與人物的行動。首先,作者在文本中預設了一個二元對立的世界。代表著權威與森嚴秩序一方的如來、觀音、王母、玉帝以及其他天庭眾神,這些人物的性格極端的戲劇化和臉譜化,沒有任何的個性,有些類似于戲劇中小丑的角色,在身份與行動的巨大反差中顯示出尷尬與可笑。另外一方代表著自由與反抗的是唐僧(金蟬子)、孫悟空、紫霞、阿瑤、天蓬、阿月和小白龍。他們或為真理、或為自由、又或為愛情,忍受著巨大的苦難,不屈不撓的抗爭。這種先在性二元對立的預設使得讀者一開始就將雙方區別開來,在這樣一種代入感很強的閱讀模式中,讀者對于主人公的同情和情感共鳴也就更加的強烈,因而對于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也就理解得更加深刻。其次是文本中最具有反抗性的兩個人物的設置:唐僧與悟空。唐僧代表的是一種理念,從精神層面上對這個世界的最高統治者進行質疑,質疑如來的佛法、與如來打賭都是這一理念的體現;而悟空是物質的化身,從行動上進行了誓死反抗,尤其是與失憶的悟空進行驚心動魄的搏斗,以死亡打破既定命運的行為。這是作者的主體精神最為集中的投射,兩者實為一體,合二為一才具有真正完整的意義。
四、結語
《悟空傳》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解讀了《西游記》,讓我們再一次看到古典小說在今天的魅力。《悟空傳》能受到讀者的喜愛,歸根究底是作者寫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與困惑,至于語言、結構、敘事技巧都不過是錦上添花。正如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魯迅的《故事新編》一樣,寫出了一個時代的文學,而不僅僅是形式上的探索。在今天這個近乎零門檻的網絡文學世界里想要脫穎而出,異常艱難。模仿、抄襲等毫無靈魂的作品終究會被淘汰,我們期待像《悟空傳》這樣用心創作的作品越來越多,這樣網絡文學的繁榮才會真正的到來。
參考文獻:
[1]李盛濤:《論網絡同人小說的反經典性》,《江西社會科學》,2014年第1期,第102—106頁。
[2]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53頁。
[3]“故事新編體”是湯哲聲在《〈故事新編〉與“故事新編體”小說》中提出來的(見《常熟理工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他認為“故事新編”雖然是魯迅命名的,但這種文體的小說在二十世紀文學中一直存在。他把晚清民初的《新石頭記》《新鏡花緣》《新水滸》等通俗小說都歸入其中,并總結出“故事新編體”小說的特點:“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色彩。這些社會批判中滲透著作家本人的社會價值判斷。”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等等。
[4]M.H.艾布拉姆斯著,吳松江等編譯:《文學術語詞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635頁。
[5]今何在:《悟空傳:完美紀念版》,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141,9,47,7,57,76頁。
[作者簡介] 楊橋利,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