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飲小酒

立秋剛過，樹木還都是綠色的。在省作協第二層樓招待所里，我遇到了熟人侯平章。他一如既往的胖，并為遲遲才找到女人結婚耿耿于懷，委屈莫名。他向我們述說在這個錢臭熏天的世界里找到一個可以結婚的女人是多么不容易。他向我介紹另一個男人，但名字從他嘴里說出后我馬上忘記。這個陌生男人和他一樣是個胖子。他不斷向我們朗誦他的詩歌，并一遍遍地強調他的名字叫羅西，是一個胖子。我對人名和閱讀都是過目就忘，他卻成功地將他的名字灌進了我的腦海，不能忘記。在夜闌人靜燈光如鬼火閃爍的夜晚，12點鐘時分，這兩個看似久別重逢的男人到處呼喚采風團的陌生成員一起去飲小酒。

我第一次知道夜里飲酒叫飲小酒。在積極響應的人群中，有一個叫閆恩虎的高瘦男人我最先加他為微信朋友，過后我很快就將他的名字忘記。里面還有一個叫李金蘋的女孩。這個名字我早已經認識。

侯平章要了兩瓶白酒，酒名我已經忘記，只記得酒是水一樣透明。他端起酒杯時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香。他說和我分別已經十年。我大吃了一驚。我們果真分別了十年？我對他的記憶好像并不遙遠，推算起來是在2007年的青年作家班里共同學習了一個月。那時他白白嫩嫩還沒結婚，現在依然白嫩得好像時光在他身上不會流動。結業時他依依不舍地擁抱了我們，一些畫面很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里?；貞浀拇_切時間讓我相信我們確實闊別了十年。原來時光過得飛快，快到無法讓記憶殘舊。

自我介紹后大家開始一邊飲酒一邊輪流朗誦羅西的詩歌。朗誦的時候，胖子羅西在一旁天真無邪地傻笑。這種年齡保持這種傻笑對我來說是一種幽默。侯平章的笑有點用意不明。他像大人物一樣愜意地舒展四肢坐在那兒。他的坐姿讓我感到生活美滿陽光燦爛。他淡定地等別人朗誦完，就說這首詩是胖子羅西所有詩歌里最爛的一首。其實我喜歡這首詩，但是我不敢吱聲。我不會寫詩。我一直認為詩歌是屬于天才的作品，朗誦詩歌也屬于天才特有的行當。我卑微地坐在一旁靜靜聆聽。我內心的自卑讓他們誤認為是我的謙虛。我得到了安慰。

跟著幾天的行程他們成了我的朋友。朋友就是這么意外地得來，這可能就是人生意義里的一部分。

侯平章在采風行程的四天里，似乎無法讓每個夜晚虛度。在海陵島那晚，他心滿意足地泡完海水浴后，又和羅西再次糾集一群人走向海邊燈火輝煌的大排檔。天上烏云密布、雷鳴閃電，還下了幾滴小雨，這群人依然浩浩蕩蕩向海邊走去。

擺在臺上的海鮮并不是他們的目的。擺出一臺菜肴似乎只是作為生活富足的點綴。他們的目的是要朗誦自己的詩歌。之前我一直認為詩歌在寫作隊伍里寂然無聲，這次我徹底改變看法。原來詩歌比小說更加火爆。今夜我身邊的都是詩人。我有點懷疑，繼續下去我很快也變成一位詩人。這種氛圍里，我沒有理由不變成一位詩人。和大家一起飲酒朗誦詩歌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這種生活很簡單很愜意，讓人很年輕很激情。我已經走在詩歌的海洋里，慢慢被浸潤、被詩化，我真的覺得我很快就會變成一位詩人。

羅西反復朗誦美女丫丫的詩歌。他對詩里能參加螞蟻的婚禮感動至極。他拍著胸脯，揮動著白嫩的手臂，在我看來他的動作很像歌唱家在盡情歌唱。

侯平章是這次聚會的主持人。他給我的感覺是只要和羅西走在一起，每天都陽光燦爛，每夜都金碧輝煌。他對這晚的熱烈氣氛很滿意。人們久久不想散去，他卻表現了理性的節制，凌晨一點堅決帶大家回酒店。

白天不停奔走，加上夜晚噴發的激情，很容易讓人失眠。第二天他們沒有表現出我預想中的疲倦。胖子羅西到車上就對著整車美女傻笑，說你們等著，哥給你們發紅包。他的豪爽和大度讓人很喜歡，喜歡了就會一團和氣，心情放松舒服。他是一個能帶來歡樂的人。

我們走過了很多地方，我只回憶得起陽江十八子公司的刀和世界音響博物館里各種離奇古怪的音樂收藏品，還有海陵島那條據說是宋朝以前的古老沉船。很難想象這片土地居然帶給我們許多驚喜，培養我們的情誼。有一個景點是參觀陽東成片的荷花地。望去寬闊的荷塘，荷葉還都是綠的，那花卻開得不怎么燦爛，我不懂得是花期旺季已過還是還沒到來。荷葉間零星地擎著一個個花苞，一個個都很可愛。侯平章穿著一身黑衣戴著白帽子跟著一群美女走向遠處，羅西則站在荷塘邊神經兮兮地望著那邊。我不知道他是望著荷葉還是望著荷花，還是望著那邊不高的山。荷塘那邊是綠色低矮的山丘，是一個同樣能讓人浮想聯翩的地方。他開始不安地走動。荷塘里有水，他不敢走進塘里去。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向我招手，我向他走去。他告訴我他要聞花。他要我在他聞花的時候幫他拍一張照片。

一個喜歡聞花的粗獷男人，怎么想都有點可笑，但是他是一位詩人，這就不值得奇怪，并且合情合理。我希望找到最好的角度拍下他最詩情的畫面。我連續拍了幾張。我的拍攝技術的確非常有限，居然將他拍得像一個不折不扣的小偷。這組照片哪一張都不好看。想來想去，我只能成組放在微信上，標題為“偷蓮”。這樣就有意思多了。

整個行程我和他們有過四次飲小酒經歷。最后那次是第二天我們要結束行程那晚。那晚同樣下著雨，雨水沒能阻止他們走向酒館的決心。他們要我同行的理由非常充足。在這個秋雨淅淅瀝瀝的夜晚，侯平章的語氣讓我感到悲情戚戚：你遠在湛江，我們去看你一次不容易，你來看我們一次也不容易，人生幾十年，聚少離多……我差點掉下了眼淚。詩人就是這樣，能用詩情讓你平靜的心突然悲涼，或者突然興奮。

那晚飲了兩瓶酒。酒瓶非常精致漂亮。他們飲完酒的時候，我帶走了那兩只空酒瓶。在這種秋雨淅淅瀝瀝的夜晚，心里總有點惆悵。

分別的時刻始終要到來。揮手告別時，侯平章輕輕擁抱我一下，羅西也輕輕擁抱我一下。上一次擁抱闊別了十年，這次該是多少年。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了家中。我將那兩只酒瓶分別擺放在電視墻的兩個小框里。我是有意保存了這段記憶，雖然平常，但覺得很美。

相知

她似乎很愿意作為另一個我讓我記住

這個女人我沒法不提。她長得和我相像，最先由一位微型小說寫得很棒的朋友告訴我的。他在一次筆會中遇見了她，為她與我相像非常吃驚，并將她的名字和相片通過微信發給了我。我在陽江采風團名單中發現她時，便有了一種目的不明的期待。

我有過一種不切合實際的假設，假設將我分成了兩個人，我們能否成為朋友，我們的心會合二為一還是背道而馳。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很受自己歡迎。事實上將我分成兩個人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想象冥冥中若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思想感情也完全相同的人，我們是否會喜歡對方。我見到李金蘋的相片時，那種設想似乎走向實現。

她的到來我并沒作出那種夸張的驚喜。我明白我們本來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我只是出于好奇：我和她有多相似？

我看著她的模樣有點困惑：我就是這個模樣？眼睛偏小，鼻子不夠挺直，嘴巴也不怎么性感，整個組合起來，臉型也不漂亮。

我很失望。我對她失望，也對自己失望。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形體神態都散發出一股激情，這種激情像火一樣灼痛我的內心。我看到了自己消逝的青春影子。

我審視她的臉。老實說，大千世界里，我記住了很多人的臉孔，唯獨記不住自己的臉孔。我對自己缺乏神彩的容貌總是半熟悉半陌生，甚至半信半疑，完全陌生，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我。我總覺得天生我時，雖沒讓我貌美如花，總應該讓我自然可人，可是我找不到那種感覺。我希望在她身上找到那種美好感覺。

她有一頭長發。那頭長發的確漂亮，很黑很健康，可是我不喜歡這個發型。我不知道我為何不喜歡這個發型，也許我看到街頭巷尾這種發型的女人實在太多了，覺得有點俗。我將我的想法直接告訴她，她說她很喜歡她的發型，這讓我有點失望。

雖然發型不同，但還是有人說我們很相像。我的室友是一個身材修長的美麗女人，她對我們的相似驚呼不已。她說，你們簡直是雙胞胎！她的說話招引了旁邊女伴的目光。她們開始對我們評頭品足，最后一致確定我的室友判斷完全正確，我們的確像雙胞胎。為了讓我們相信，室友叫我們站在一起拍照片作為佐證。

此刻如果我沒聯想到我父母和她父母之間的關系肯定是假的。我很自然地聯想到了他們。我有點懷疑他們之間有某種血緣關系，或者有不明不白的男女關系。但是想來想去，我家在粵西海邊，她家在廣東韶關的另一邊，這遙遠兩端在我父輩墨守成規的生活中不可能產生任何關系，只能說這是一種天生巧合。或者，我們前世是兩姐妹，今生相遇了。如果有前世，我比較相信這點。

我又開始有那種不切合實際的幻想：她是一個和我完全相同的人。在海陵島那夜我和她走向海邊浴場。我希望她和我一起漂浮在海水里，像一條魚一樣漂浮著。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們走過柔軟的沙灘。站在泳場邊緣的時候，她望著并不可怕的池水忽然害怕起來。她的膽怯讓我的心靈有點受傷，仿佛一種美好的東西在我面前破碎。

你害怕什么？我對她的膽怯心生不滿，希望消除她的恐懼。她的膽怯讓她無法響亮地回答我。她畏縮地站在水邊，回答的聲音像蚊叫那樣細小。這一刻我明白她并不是我。我不怕。我沒有理由害怕。我覺得她也沒有理由害怕。這么美好的水，只有1.5米深的水，不可能沒過她的頭頂。即使她完全不會游泳，水也不可能沒過她的頭頂。至于水溫，一點都不涼。雖然是秋天，但有白天陽光留在里面的溫暖。我對她很失望。我不再理她。我跳進水里，面向蒼穹，讓自己像魚一樣浮在水面。這個夜晚沒有星星和月亮，但感覺非常美好。她無法體驗我內心那種美好。我一直認為孤獨的內心是寬闊無邊的。

我記住了她的名字叫李金蘋。后來才知道她原名叫李京平。我認為金蘋就是金色蘋果的意思。這個名字怎么看都比我的名字好聽。我的名字是我自己改的。我不是一個起名字的高手，但是我不喜歡父母給我的名字。父母扎根鄉村，起的名字有一股我無法忍受的泥土味，我給自己改了名。我不知道她是否也給自己改了名。

我感覺到我們性格的差異，或者我并沒認真地挖掘過她的內心世界。那天早晨，我們同時出現在大廳里，我吃驚她居然穿了和我一模一樣的裙子。我有一瞬間困惑，懷疑冥冥之中真有一種奇妙的東西在作怪。我甚至懷疑我們有神秘的心靈相通之處。

這次采風去的地方頗多，多到我不知道自己走過了哪些地方。我的記憶總是那么糟糕。我記得我們在海陵島登上了牛塘山，又去看了張太傅墓和看了冼夫人紀念館，此外還有核發電站和陽東的荷塘等地方。很難想象陽江居然有如此多的景點可供觀賞。在游覽過程中，我眼花繚亂很難對某處留下深刻記憶，但對她的訴說難以忘記。她在不同地方以同一種委屈的口氣向我訴說：別人總是叫我陳雁，沒有人知道我叫李金蘋！

她分明是李金蘋，別人卻叫她陳雁，這種情況只能說明一種令我傷心的事實：她比我更像我。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怎樣安慰我。我只能鼓勵她大膽回應，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回應時盡量溫柔，讓陳雁給人斯文優雅的印象。我不是一個喜歡撒謊的人，我內心真想通過她來獲取別人對我的好印象。

我的目光離開景點的時候，總不自覺地盯著她看。為了消除她對我目光的懷疑，我告訴她我盯住你看是為了記住我自己的模樣。我說過，我對自己的模樣很陌生。

她似乎很愿意作為另一個我讓我記住。她叫我姐，我便叫她妹。我們的友誼就這樣建立在相貌相似的基礎上，這是我這輩子從沒嘗試過的奇妙事情。

即使有上面的種種描述，她并沒走進我的內心深處。我不知道她的詩歌寫得如何。這是一個能挖掘并欣賞女人內秀的美好群體。在這種群體里，作品的質量有時比相貌更重要。我打開她的相冊搜索她的詩歌。我發覺她的詩寫得很美，美得和她的容貌很不相稱。我再看她的時候，忽然覺得她貌美如花。此刻我完全相信了自己的一句話：才華與內秀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劑。

我習慣搜索她的身影。我發現她無論走到哪里，都拿著照相機似模似樣地拍照。我不知道她為何如此興奮，如此激情，如此不知疲倦，好像要將整個世界帶回去。這只能歸于她的心還很年輕。她的確還很年輕。這種激情，我年輕時好像有過?；蛘撸娴氖俏?。我走過的心路歷程，她正跟隨而來。

在行程的最后一天，別離時出現悲戚情緒是寫作圈子里特有的現象，我以前還見有人不知羞恥地痛哭過?，F在才四天時間。四天時間實在太短了，短到我們的感情還沒達到哭的深度。

人們自戀地翻看自己的照片，微信群里的紅包也不斷閃現，將人們的幸福歡樂推到了高潮。紅包雨過后，群里有照片源源不斷地出現。我驚喜地發現了自己也在其中。那是我站在一片沙灘上興奮地跳躍的情景。我有一瞬間困惑：我有叫人這樣拍過我嗎？我忽然想起了李金蘋。當時她正拿著相機在周圍轉來轉去。細看發照片的人果然是她。所有照片都是她發出來的。每一張照片都拍得生動美麗。將一個平常女人拍得光彩照人需要高超的抓拍技術。一片嘖嘖聲中，我重新審視這個與我如此相似的女人。女人的確會因才華而美麗，而可愛，而有魅力。這話一點不錯。

那晚她依依不舍?！拔蚁牒湍阏f一晚話?！彼f。這種少女時才有的情懷居然在她身上長盛不衰，讓我很感慨。她寫詩歌，我寫小說。我認為寫小說的人比較冷漠，寫詩歌的人感情極其豐富，也許這就是我們性格的差異。

第二天一早太陽出來的時候，我沒有見到她的身影。我的手機微信里有一條她已在歸途的信息。她在車上和我說了再見。我們就這樣分別，像幻影一樣消失在彼此的視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