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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郁文:“唱嘆人”彤子
更新時間:2018-05-08 作者:朱郁文
第一次讀彤子的小說大概是四年前。
2014年初我們單位出了一套叢書,《2011-2012佛山文學雙年選》是其中一本,里面收錄有一個中篇小說叫《玉蘭賦》。某晚,閑來無事,躺在床上看這篇“玉蘭賦”,看著看著走了心入了戲,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一口氣讀完,一種夾雜著驚艷、感動、惆悵的復雜感覺縈繞心頭,久久散不開。
《玉蘭賦》講的是主人公玉蘭為人唱嘆的故事。“唱嘆”是嶺南地區吊祭死者的一種習俗,是中國“哭喪”文化之一種,即以哭唱的形式悼念死者、寄托哀思;而那唱出來的詞可稱作“哭喪歌”“挽歌”或“嘆詞”。“哭喪”充分體現了中國的孝道文化,時至今日,一些偏僻鄉村依然保留著這種風俗。隨著時代的演變,這種風俗的文化意義和儀式感漸漸被忽視和弱化,歌舞替代了地方戲,錄音機替代了嗩吶班,甚至出現了花錢請人哭喪的現象。有需求就有供應,于是職業化的哭喪者開始出現,名曰“哭喪婦”或“哭喪婆”。
多年前看過一部電影《哭泣的女人》,講一個貴州女子因生活所迫而成為哭喪人的故事,印象深刻。但與《玉蘭賦》比起來,電影顯得不夠細膩,人物形象不夠豐滿,傳達出的韻味也沒那么到位。
《玉蘭賦》的主人公是客家嬸玉蘭,一位從三水長岐村嫁到同樹村的女子。玉蘭未嫁時是村里少有的讀到了初中的人,畢業后在村子做小學老師。這個“愛看書,還愛坐在小學的操場旁的玉蘭樹下抱著書本發呆”的女子,“心性高”,注定心里頭是藏著向往的。她不把村里那些“毛糙糙的大青年”放在眼里,她心儀的是同樹村的“我三伯”這個“去城市最多、穿著最時髦”“又干凈又英武”的年輕人。可事與愿違,這對“天造地設的玉人兒”的情意并不被玉蘭的母親看重,她指望著女兒嫁個有錢人家換回豐厚的嫁妝好給跛腳的兒子娶上媳婦,她的理想人選是在同樹村供銷社做供銷員的客家二叔,客家二叔的父親是鎮工商聯的領導,父子倆都拿著不錯的工資。玉蘭當然是不同意母親的安排的,但是一次意外交通事故(三伯開車撞到了月貞婆),最終三伯選擇了娶月貞婆的聾女,而玉蘭也不得不嫁給了客家二叔,她的唱嘆故事也就由此開始。
玉蘭第一次唱嘆是在她阿媽的葬禮上,原本請的唱嘆人四婆突然暈倒,沒了唱嘆人,悲痛欲絕的玉蘭情之所至為阿媽也為自己唱出了第一聲嘆詞……
數年之后,月貞婆去世,她的女兒(即嫁給三伯的聾女)跪在村口啞啞地放聲大哭,玉蘭觸景生情不由自主地就為這個當初的“情敵”嘆了起來。這一嘆才真正開始了她的唱嘆生涯。
小說中提到的玉蘭的唱嘆總共有四次,除了上述兩次,還有兩次一次是“我”外婆去世時為“我”嘆的,一次是三伯三伯母去世時替其女兒們嘆的。每一次唱嘆都可謂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而且每一次的嘆詞甚是切合當事人的身份和生平事跡,唱嘆之間,動人心弦。每每讀到這些嘆詞,都不禁潸然淚下。
不得不說,我已經很久沒有讀到這樣的文字,于是便記住了這個叫彤子的三水作家,并有幸讀了她后來的文字,如《陳家祠》《南方建筑詞條》《嶺南人物志》。
在《玉蘭賦》中,當唱嘆人玉蘭過世時,已經找不到為其唱嘆的人了。小說結尾用一句“我站在一聲聲凄厲的呼喊里,咽了一口口水,將喉嚨潤了潤……”,給讀者做了暗示,即“我”將為玉蘭來一次唱嘆。
《玉蘭賦》是玉蘭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而“我”其實就是作者彤子的化身。玉蘭以歌哭來為同時代人唱嘆,她的生命結束了,唱嘆也結束了;而我們的作者彤子的“唱嘆”業已開始,她以筆代喉為玉蘭以及無數個像玉蘭一樣的小人物歌哭,這些小人物有挖藕的阿爸、渡船上的家言四、怕老婆的八叔、茶樓里的燕顏姐、被兒媳虐待的老指婆、自殺的阿英婆、早夭的女孩鐺鐺……還有曾經遠赴南洋的紅頭巾以及生活在北江上的疍家人。
人物之外,彤子唱嘆的對象還有這一方水土所滋生的方言俚語、宗祠屋舍、風俗人情,這些已經或即將消逝的東西,在彤子的筆下顯出別樣的魅力和風味。也正是這些東西使彤子的小說充滿濃濃的“粵味”,在這粵味中,我們感受到彤子難以割舍的鄉土情懷和氤氳心頭的嶺南鄉愁。
難得的是,彤子不僅為家鄉的人和事唱嘆,還為來自天南海北為生活打拼的建筑工人唱嘆。職業所及,彤子接觸到建筑工人這樣一個極平凡又極特殊、極普遍又極易被忽視的群體,他們有本地人,也有來自貴州、四川、安徽、河南、福建等省的外地人;有50后、60后,也有70后、80后。在與他們長期近距離的接觸中,彤子獲得了大量的寫作素材和珍貴的寫作靈感,于是我們在《南方建筑詞條》這部長篇小說中得以窺見另一類小人物的悲歡。
在我看來,彤子的《南方建筑詞條》同她的“嶺南舊事”系列一樣,具有一種別樣的“鄉愁”與“挽歌”情調,只是這鄉愁已不是她一個人的鄉愁,這挽歌也不再是對她自己故鄉的挽歌。本質上來看,它是對時代洪流中小人物命運的反映和感喟,是對從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過渡的一個時代的緬懷與悵惋。
在《玉蘭賦》中,玉蘭說:“嘆,是一門心學,沒心的人是學不來的。”“唱嘆是有心人的唱嘆,心到了,嘆就成了。”甫一接觸彤子的文字,即可斷定她是一個有心的寫作者。正如玉蘭一樣,不管世事如何變遷,也不管生活如何不堪,彤子始終保持著自身的優雅與高貴,以自己的有心和悲憫、以敏感細膩的文字為生于斯長于斯的一方水土唱嘆,同時也是在為這個時代唱嘆。
彤子比較喜歡的一句話:我追求的不是深刻,是以文字溫潤日漸荒蕪的人心。在不興唱嘆、無人唱嘆的時代,彤子愿意做一個唱嘆者,為生養了阿媽的長岐村和生養了阿爸的同樹村,為滋潤了長岐同樹兩村的九曲河,為毗鄰九曲河的九十九崗,為容納了這河與崗的嶺南鄉土,用心地嘆上一曲又一曲……
故鄉滋養了作家的靈魂,作家反哺以溫潤的文字。唱嘆人彤子,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