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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慶:“捍衛‘天道’仍須有一種‘喋血精神’”
——讀梁念釗《霾影沉重》有感
更新時間:2018-04-12
梁念釗的新作《霾影沉重》,系“南方現代詩叢”之一種。“南方現代詩叢”的醞釀和推出,源自我中心顧問、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已退休研究員詹天庠先生的觀點:廣東改革開放“先行一步”率先實現現代化的探索,亦應運率先誕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南方現代派詩歌和詩人群體。
詹先生認為:20世紀初崛起于中國文壇的“白話詩”,除李金發等極個別詩人在形式上模仿了西方現代主義詩歌流派外,新詩的主流仍還是秉承西方浪漫主義或現實主義詩歌傳統。當時的中國缺乏反抗現代工業和反抗現代性的土壤。“五四”運動的文化意義是反對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啟蒙。“文革”接近尾聲,以北島、顧城、舒婷為代表的青年詩人,也只是對此前文化禁錮的反抗。“五四”和新時期早期“崛起的新詩潮”,面對和處理的是“前”現代問題,性質屬于為邁向現代化掃清道路;而西方文學史所指稱的現代主義詩歌流派,其本質乃反思現代化、反抗現代工業、以至反抗現代性。由于地處沿海和歷史的機緣,廣東在“文革”結束后,率先實現現代化的步伐,比內地早了大約十年,而現代化弊端的出現也比內地早了十年。所謂“香三年、臭三年、香香臭臭又三年”生動反映了中國南方北方對現代化弊端斷層般的認識落差。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前期,面對廣東現代化進程中出現的社會“失范”、“失衡”、貧富分化、道德式微、生態惡化、掠奪性的生產和掠奪性的消費……詩人的心遠比理論界更加敏感。最早聲討現代化弊端的一批青年詩人如林劍綸、梁念釗、謝劍飛等,借助廣東《現代人報》、《五月》等發出了直白的吶喊,馬莉以唯美的十四行詩對現代性和現代工業開始了深沉的反思,而外來“打工者詩歌”浮出水面,則更具震撼意義!只是在此時,真正可歸屬于西方文學史所指稱的現代主義詩歌才“潛隱”著出現于南中國大地!
詹老的這個判斷我頗為認同,廣州外語外貿大學何光順教授也有同樣看法(參見《南方詩選·序》),因而激起我們編輯“南方現代詩叢”的熱情。
作為“潛隱”的南方現代詩群的一員,詩人梁念釗致力寫作30年,曾出版詩集《冰鎮摩登時代》、《絕地殘紅》和《梁念釗自選集——城市嚎叫》,現在又添新作《霾影沉重》,其迥異于上述前現代的“現代派”詩的時代特征,在這些詩集的書名上已一覽無余,它們是“摩登時代”的“城市嚎叫”,是“絕地殘紅”、“霾影沉重”!“霾影”是典型的現代工業負資產,而城市則絕對是現代人蟻聚的新空間。
本文難以多論梁詩的南方特征和現代本質,這里略欲饒舌的,是其“類李金發式”怪異和詩藝執念。
先說念釗的詩藝執念。念釗在《后記》中說:“農業社會已離我們漸行漸遠,一個工業時代亦即物質時代的崛起或投影罩臨,我們祖承又秉接天地的血脈及呼吸通道,卻隱隱感到一種莫名的不適與‘梗滯’?!”他用“罩臨”一詞描述工業時代的降臨(與“霧霾”同構),“天網恢恢”,語意間有無處遁逃之痛切在焉。這感受無比準確。然而,所可貴者是如下執念:“添點‘詩綠元素’或可真能把該‘疾’稀釋試去,更能夠福祉大家……”。看似尋常卻奇崛:“詩綠元素”者何?亦詩耳;所去之“疾”者誰?工業時代之弊也,全球化之下的工業時代之弊也。這分明是唐吉訶德在挑戰大風車!在梁念釗的身上、詩中,就是有這么一股騎士精神!他把詩歌視作人類“福祉”,要致力于“文學植綠工程”——其中當然首先是詩歌,他是我們南方現代詩歌中心最熱心的發起人之一,其為卓識,我以為乃英雄所見略同。
對上述所言有人可能不以為然,認為是為賦強說:念釗之言無甚高明,朱子也未必當真。然而我是真誠的。把詩歌與現代病的療救聯系起來,也許不無天真,但天真之言往往含有天啟。一切現代之病無非人欲,療救還在我們自身。人患在有身,為在有欲,貴在有志,志可制欲——有志者事竟成。這“志”字之構成,蓋有深意在焉:士心為志,余者不過泛泛耳!“士”字之構也耐玩味:十一為士;十僅得一,那是人群中的少數。“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王安石《讀〈孟嘗君傳〉》)老祖宗是智慧的:人類之中猶有高貴一族,叫做“士”;士者,無恒產而有恒心,乃一特立獨行的價值共同體。循此,則“志”乃“十一之心”,“十一之心”內涵了價值共識與理性,此其所以謂“志”。“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回也不改其樂”,因此方為可敬。而現代人生活之豐裕,不知勝顏回十倍百倍,猶覺食不甘味,是心不在焉?抑或一味從眾?“志”乃“士心”自構,是價值獨行的,而蕓蕓眾生卻初心無定,本心不固,終日汲汲于名韁利鎖。語云:“詩言志。”那么,欲療救上述現代之疾,正該從習詩入手?知止而后有靜,靜而后有定,有安,……有詩!若人人皆秉士心且守之,世界何來饕餮縱欲,戰禍頻仍,能源耗竭,霾影沉重?然而,此事可為嗎?為何不可為!我華夏原本就有以詩取士的傳統,那是多么高貴的創舉!我們既抱“中國特色”之道路自信,自當別開自己文化昌明之路!其實我已經太扯太繞了,當代哲人李澤厚先生的“情本體”說,早已把個中道理說透,立足此說,他對詩歌的審美價值給與了高度重視。依我看來,此說乃療救現代病最切實可行的良方。而在當下詩人中,與李說異曲而同聲者,唯念釗與余耳。
下面說說念釗的“類李金發式”怪異。梁念釗詩歌當真是特立獨行,乍一接觸,人人皆有不堪卒讀之不適,不單句法有不倫不類之嫌,用字更時在是與不是之間。粵人李金發是新詩象征派的鼻祖,原本亦詩壇一怪(很多讀者搞不清他名字中的 “發”字,究竟該讀哪一聲),但卻為念釗情有獨鐘:“白話詩祖李金發、徐志摩‘詩績’亦輝煌 / 獨卻繾綣一隅溫可暖麗的‘愛夢柔情’”(《眷戀,我心那隅詩之美麗的季節》)。這兩句見諸本集開卷之詩,是念釗詩歌情懷的坦誠披露;他標舉的新詩第一人即李金發,這是一種典型的認祖歸宗;而“獨卻繾綣一隅”顯系對李詩“詩史境遇”的描述,不無不平之慨!你可曾讀過“溫可暖麗”這樣的詞語?在此,已可初領梁詩句法之怪異。念釗是李金發的不二弟子,類似的詞語、詩句,在其詩集俯拾即是,當代詩壇難見第二例。
我曾撰文詬病“腦殘體”裝神弄鬼,謂余秀華真神一出,“腦殘”畫皮自落。不過,老刀所謂“障礙性寫作”確實存在,典型卻是梁念釗。余秀華徒擁身體“障礙”,其寫作辯才無礙。梁念釗卻當真遭遇問題。所謂“詞不達意”應有兩層理解,一是意明而詞離,一是意本不明,即遠非常規之意。前者可推敲而致準確,后者卻似“愚不可及”,類同“障礙性寫作”。梁詩情狀多系后者。詩歌是個十分奇怪的東西,它是話語中的貴族,卻又有一種反智傾向,詩人越智越理性,離詩越遠。有學者解密李金發詩風怪誕,謂其漢語半通不通,蓋因其華裔而生長西方(周良沛)。而有趣的是,生于斯長于斯的梁念釗,頻顯“類李金發式”怪異,語句因半通不通而奇詭,用詞以蒙昧不明更質直,文白摻雜,典俗混搭,思致玄奧,似俚更魅,敘議縱橫,而一統以氣。初讀有障而細玩知味,大有異于知識分子寫作、民間立場以及一切口語非口語神馬。在責編璧還的書稿上,爬滿了勾改彎曲的字跡。念釗的另外一個詩歌師傅,則是美國的金斯伯格。
? ? ? ? ? ? ?——啊巨星逝矣
? ? ? ? ? ? ?默默中
? ? ? ? ? ? ?我像送走了世紀的又一個蕭瑟之秋
? ? ? ? ? ? ?并且追憶著
? ? ? ? ? ? ?曾“煮酒”論過的那么多“主義”
? ? ? ? ? ? ?那么多警世“哲學”——
? ? ? ? ? ? ?從“尼采”到“薩特”
? ? ? ? ? ? ?從“希特勒”的意志、秩序、專制——
? ? ? ? ? ? ?遂締結“資本主義”極端的“法西斯”主義
? ? ? ? ? ? ?再到今天的“泛自由主義”——
? ? ? ? ? ? ?“嬉皮士”的“醉生夢死”或者“金斯伯格”們那
? ? ? ? ? ? ?詩之痛苦的“嚎叫”與呻吟……
? ? ? ? ? ? ?但愿一切? 都隨“巨星”的逝矣就此拍馬西去魂落幽煙了
這是念釗的代表作《邁克·杰克遜逝矣》的一節。此詩洋洋兩百余行,唱出了他對“物欲享樂熏風灌滿”的西方世紀的哀歌:“這混沌的俗世這塌陷了的‘人’魂 / 這膨脹的‘個私’世紀這張揚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之所有的‘垃圾主義’ / 一切都? ? 病? ? 病? 病? ? 啊……”。如斯反復,而結以“超然的”“東方詩境又一次沐浴”。猶不止于此:“更有時? 現實? ?理想? ?激情? ? 戰斗——繾綣過血色浪漫又夢回于歷史紅色抗爭的‘那一隅’——或者捍衛‘天道’仍須有一種‘喋血精神’”。讀梁念釗至此,我們分明聽到一個久違的召喚升起,它來自“仿佛已經十分遙遠”的記憶:“面對萬里的烽煙,回答今日的世界。”(賀敬之)并驚訝:雖被歲月風蝕,然而老兵不死!我是傾心于自由派的,對這樣的情懷卻肅然起敬。
念釗是紅二代但少年頑劣;他出生成長于高校校園,卻以中學畢業從軍;他講普通話無礙,而骨子里卻是粵語思維!這三者賦予了其詩寧野不文、桀驁不馴的藝術特色和現代派底蘊——反抗理性! “曾‘煮酒’論過的那么多‘主義’”,“ 捍衛‘天道’仍須有一種‘喋血精神’”,僅此二句,已足見念釗的詩歌精神與氣質。?
2018/1/28于赤崗
(梁念釗,廣東省作協會員,現任廣東南方現代詩歌研究中心副主任,手機:139022698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