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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衛國:西籬與蕭紅
更新時間:2018-04-08 來源:中國作家網 劉衛國
作家西籬最近推出了長篇小說《晝的紫 夜的白》,在閱讀這部作品時,我不止一次聯想到蕭紅的《呼蘭河傳》。因此,這里不揣冒昧,將西籬與蕭紅進行比較。
兩人可以比擬的地方,首先在于,西籬的這部小說描繪了地處西南高原的風鎮,而蕭紅的《呼蘭河傳》描繪了地處東北的呼蘭小城,兩人對自己家鄉的書寫都具有鮮明的地方特征,既寫出了自己家鄉的地理特征,也寫出了自己家鄉的風俗人情。在現代文學的版圖上,東北在很長一段時間被人遺忘,蕭紅的出現,標志著“東北文學”的崛起。地處云貴川的西南高原,在當代中國文學的版圖上,一直是一塊不起眼的地方,西籬的《晝的紫 夜的白》使地處西南高原的風鎮一舉成名,也象征著“西南高原文學”的崛起。
其次,兩人的作品都書寫了自己的“家族史”。
兩相比較,蕭紅的家族史并不完整,出場人物不多,引發的事件不多,且其家族史與國家政治基本無關。而西籬的家族史,出場人物眾多,事件層出不窮,并與當代中國的一系列政治事件密切相關,其中涉及抗美援朝、反右派、四清運動、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周總理逝世、四五運動,唐山地震、恢復高考、改革開放、計劃生育等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毫無疑問,西籬所要書寫的家族史,難度更大,但西籬出色地證明了自己駕馭長篇小說、想象家國歷史的能力。
最為重要的也許是,兩人的思想格局都比較大。蕭紅在《呼蘭河傳》中,首先是超越了自我,不局限于自憐自哀,而是用悲天憫人的眼光看待呼蘭河小城里的人類生活和生命。其次又超越了自己所屬的陣營。蕭紅出道以來,一直身處左翼陣營,受到左翼文學觀念的影響,但是,蕭紅的《呼蘭河傳》,其格局卻是左翼文學觀念難以框住的,因此也不被左翼陣營理解。左翼陣營對《呼蘭河傳》大失所望,認為蕭紅脫離了人民群眾,結果不僅造成個人心靈的苦悶寂寞及郁郁而終,而且導致其創作也走了下坡路。
在《晝的紫 夜的白》中,西籬也超越了自我。小說中的“我”有一段沉痛的家族史。“我”的父親寫了一部書稿《偉大的歷程》,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在文化大革命中,這部手稿被造反派查獲,“我”的母親主動承認為自己所寫,并拒絕好心人的一再提醒與救援,最終被定罪。在開公審大會前,造反派怕她唱歌和喊口號,割開了她的喉嚨,槍斃后又摘掉其遺體內臟,用福爾馬林泡在醫院的池子里。在書寫這段沉痛的歷史時,西籬剛開始義憤填膺,難以釋懷,小說中的“我”一直苦苦追尋事件的真相,追逐罪魁禍首。但后來,西籬的心胸漸漸變得開闊與包容,能夠平和地看待歷史的波折與家族的苦痛。在小說的最后一段,西籬寫到:“我很早就不再憂傷了。我知道,我們這些漫游者,也許會撞上別的星球,也許會被什么碎片擊中,也許會落入大氣層里焚毀……更多的可能,我們就是宇宙里的塵埃,生命回到宇宙的原生狀態,靈魂仍然攜帶著記憶,一直漂浮在藍色和紫色的、柔和寧靜的、恒遠的宇宙空間。”小說中的“我”顯然進入了一個新的思想境界,這一境界也是西籬的境界。
西籬也超越了自己所屬的陣營。據我有限的觀察,中國現今活躍文壇的作家,大多屬于公知陣營,他們以西方自由主義為理論資源,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標榜,以顛覆中國歷史(尤其是中國革命史)和批判中國現實為能事。但西籬的思想格局,超越了公知陣營。西籬的這部小說,有著這么好的控訴與批判題材,如果讓其他公知作家來寫,肯定走向“這國怎”、“我陷思”、“定體問”的套路。但是,西籬寫來卻不一樣,比如她在描寫“文革”期間人們殘酷的斗爭時,并不回避當時國家所取得的進步,曾讓“我”朗誦中國第一臺計算機研制成功的新聞。西籬在小說里還設計了一段對話,讓小說中的“我”與老王頭談論抗美援朝,借老王頭之口贊揚志愿軍英勇頑強的戰斗精神。像這樣的內容設計,公知看了肯定會不滿意。
其實,無論是蕭紅時期的左翼,還是西籬時期的公知,他們對中國歷史與現實的看法均乃隅見,而非圓覽,其觀點都有著強烈的意圖倫理,并非真正的實事求是。蕭紅對左翼陣營的超越,西籬對公知陣營的超越,并不是兩人創作的缺點,恰恰是兩人思想格局大的表現。
最后,兩人的作品都有抒情色彩。蕭紅給書寫呼蘭河時,融進了深沉的感情,其筆法憂郁、感傷,而又純凈,其文字感性、清新,充滿詩意。一些段落,一唱三嘆,氣韻悠長。西籬原本是抒情詩人,在寫這部小說,無論敘事、寫景,都有情感在筆觸流淌。舒緩時如春風拂面,緊張時如戰鼓鏗鏘,喜悅時心花怒放,痛楚時撕心裂肺。要論不同,應該說西籬的這部作品比起蕭紅的《呼蘭河傳》,抒情色彩更為濃郁,情感沖擊力更為強烈。如果說,《呼蘭河傳》如同鄉土歌謠,聽來意蕩神馳,那么,《晝的紫 夜的白》則如交響音樂,聽來驚心動魄,令人靈魂受洗。
蕭紅活著的時候,在文壇的位置并不高,蕭紅死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也備受文學史家冷遇。但后來人們逐漸認識到,蕭紅被低估了,今天,文學史正在重新定位蕭紅。西籬在20世紀80年代成名,應該說,比起當時許多一鳴驚人的作家來說,西籬的成績并不那么令人矚目。然而她寫作不輟,終于在《晝的紫 夜的白》一作中大放異彩。我相信,大器晚成的西籬和蕭紅一樣,必將在文學史上留下自己的篇章。
(劉衛國,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