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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 自定義類別 > 七八九新軍突起 |蔡東 > 創作談
讀它們的時候,如重歸故土
更新時間:2018-03-14 作者:蔡東
說寫作,不如先從閱讀說起。一個小說作者的文學觀,隱含在寫作里,也體現在閱讀上。
讀書雖雜,喜歡的不過幾本。大部分書翻一遍,就知道以后不會再看,一面之緣而已。喜歡的那幾本,書桌和床頭柜上再擁擠也不會移開,隨時能看到,隨時能拿到,心里才踏實。
它們是《大師和瑪格麗特》《糾正》《紅樓夢》和《霍亂時期的愛情》。這幾部長篇不屬于一種類型,甚至可以說風格迥異,《大師和瑪格麗特》被視為現代主義作品,《糾正》則重現了現實主義小說的魅力。之所以把它們劃為一類,是就閱讀感受而言的。讀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寫作者的熱情,一種童稚式的熱情,或者說,這是赤子的小說,采用的是不計成本、不考慮性價比的寫法。相形之下,很多小說就顯得輕佻了、取巧了。越來越厭倦精致、滑暢和聰明的小說,就算毛毛糙糙也比滑溜溜要好,寧愿看拙一點的東西,明顯感覺到作者在用力也沒關系,這樣的作品畢竟是熱的、喘氣兒的。
也許《霍亂時期的愛情》不能代表馬爾克斯創作的高度,它是另一個路數上的杰出。首先,愛情很不好寫,吃力未必討好,有抱負的作家又不愿意碰觸這個題材,怕通俗了,怕幼稚了。愛情題材擔不起作家的野心和雜念,我甚至覺得,只有經歷過刻骨愛情也享受過巨大成功的作家,才能輕盈地進入一部純正的愛情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是我反復閱讀的小說,我并不在意它是否宏大是否深刻,這部作品讓我相信,小說家就是那個人,那個洞悉世情卻依然愿意天真也能夠天真的人。馬爾克斯用天真的筆法寫了一個天真的人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他放任自己沉浸到長達半個世紀的徹骨而無望的愛情中,正是這漫長的“無望”里,這細節豐盈、情感熾烈的現實主義的筆調里,蘊蓄了力量,產生了文學性,彌散著蕩氣回腸的美——偉大愛情和恣肆文本交疊在一起生成的蕩氣回腸。一個作家太年輕時,大概是寫不出這樣的小說的;就算年齡到了,老氣橫秋也不行,老小孩才行。好作家中年之后還保住了幾絲天真和孩子氣,曾經滄海,仍愿意用情,才能出來這樣一部作品吧。馬爾克斯擁有很多靈動詭譎的短篇,但這部作品他是用了笨力氣的,小孩子的笨力氣。如此實誠的寫法,氣血充盈,鑲金嵌寶,連綿不絕的長句,充滿滄桑感的敘述語調,情感始終豐沛,像一團烈火經年燃燒。也因此,我順從地進入小說的時空,完全沉浸到小說的世界里,萬緣俱寂,一念不生。我跟著弗洛倫蒂諾和費爾明娜走過半個世紀,跟著他們上了船,“能夠待在一起,這種簡單的幸福對他們來說就已經足夠”,每次讀到這里,都感覺一股沖擊力掙破了紙張,這是積聚已久的能量釋放的一刻。透過文字,我看到了一個作家的任性與專注:就是想寫愛情,寫到極致,或者,只是想寫愛情,不求更多。
在寫作的某些時刻,小說家要把自己變成一個熱烈的孩子。飛翔當然不好寫,但布爾加科夫不偷懶,不躲閃,他用整整一章去寫瑪格麗特怎樣飛,變成魔女的瑪格麗特還忙中偷閑地突襲了批評家拉銅斯基的住所。要知道,很多所謂的金點子好創意,所謂的象征魔幻,僅僅是些空洞干枯的想法罷了,停在扁平的層面上,作家缺乏將其充分抻開的能力和熱情。《大師和瑪格麗特》命意高遠炫麗奇幻,且絕非志大才疏、偷工減料之作,很多篇章寫得既扎實細密,又燦爛幽默,神采飛揚,浸透著作家的敘述激情。而《糾正》這部長篇,可以這樣說,它是我摯愛的小說,我可以從任何一頁開始讀起。假如身邊只能留一本書的話,我會從喬納森.弗蘭岑的作品中去選一本。我對弗蘭岑現實主義小說的理解,不是一味憨笨、毫無巧思,也并非不注重形式感和想象力,而是舍得下力氣去落實巧思和想象力,給它們繁密緊實的血肉。弗蘭岑的寫作姿態不時髦、不凌厲,他不做新潮摩登狀,不是那種臉上寫著“我很獨特我很高端”的作家,他回溯傳統,用一種誠懇、老派、經典的方式去創作長篇,讓某些作家的小精明小機巧小滑頭徹底淪為了末技。弗蘭岑的小說讀了幾頁,我就知道,他是我可以無條件信任的作家,這樣的寫法簡直叫人感動,在今天這一類的作家近乎絕跡,敢把小說寫得如此的黏和慢,實在是太古典了。他的小說里連歲月感都是真實的,你和人物共度漫長光陰,不游離,不出戲。他的作品,讓我在讀過司湯達和托爾斯泰之后,仍有浩瀚厚重的真正的長篇小說可以讀。我喜歡弗蘭岑敘述上的才情和韌力,奇普在食品店偷鮭魚,加里接聽母親電話,這些日常場景被他處理得有趣、耐讀、閃閃發光,我不知反復讀過多少遍,讀的時候,甚至能想象到寫作者的樣子:此處是有一個姿態、一個儀式的,停下來,深呼吸,表示這里我要潑墨了,這里我要拉長時間了,敘述的嘉年華開始了。再比如《紅樓夢》,字里行間處處散落著碎銀子,讀到某些章節時,卻又生出另一種感覺:這里放了沉甸甸的一整塊的銀錠,有體積,有分量,光澤感也與碎銀子不同。大塊的銀錠是阻擋,絆了讀者一下,隨之而來的,卻往往是更震撼的閱讀體驗。
我寫小說斷斷續續十幾年,作品雖有限,回想起來,倒也有些難忘的時刻,比如《無岸》寫到受辱訓練時,再比如《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寫周素格搶在丈夫發作前倒地翻滾的一幕時。彼時彼刻,流水般的推進暫停了,書寫的慣性消失了,小說內部的時間凝滯不動又質地豐盈,我置身于陌生的、不舒適的寫作狀態中,同時預感到,即將完成的部分,能拔升和鍍亮這篇小說。我寫得興頭十足,激動,累,且下筆宛若通神,明明使用了平實的語言,卻產生了極富麗和精妙的感覺,小說的節奏感也出來了。古文的節奏關乎句子的長短錯落,小說的韻律則跟小說時間非均質的流動有關系。寫完這幾段,不用找別人看,不用再確認些什么,自己心里清楚,這個小說有了,它散發著蓬勃的生命氣息,一呼一吸,顧盼生輝。這種創作的興奮每次都是嶄新的,就像第一次寫出這么精彩的小說段落,簇新鮮潤的興奮感。
也許,一個成熟聰明的作家,能在不犧牲作品質量的前提下,找到某種套路,輕松、快速且不需太多情感投入地完成創作,這是他們多年習練應得的獎賞。但我總覺得,寫作的人,多少要有點癡心和童心吧,在作品的完成過程中多少要動幾次真情吧,不然,寫著也沒什么意思了。尤瑟納爾說,“一本書的作者自有理由比它的法官更加嚴厲,他將缺點看得最清楚,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自己原來想做什么,以及應該做什么。”的確,即使瞞過了眼尖的批評家,也瞞過了讀者,終究騙不了自己。小說有的地方需要職業化地往下順,有的地方需用巧勁兒繞一下,大部分章節,只能走心入骨地去寫。
關于創作,談過幾篇,不知道算不算事后諸葛亮了。創作有些可以談,談得清晰明白,還有某些部分則神秘混沌,難以復現、轉述和精確地總結。寫作沒有“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構思得再周全也可能遭逢困境,冰泉冷澀弦凝絕,深陷泥沼,擱筆枯坐;卡住了,只能把胚子交給時間,耐心等待那一刻的到來,天賜神緣,靈光一現。而且,有時候成就一篇小說的,恰恰是作者都預料不到的失控和變異,是那些無法預設的東西。關于閱讀,關于什么是好小說,我的口味很專一,令我心折的,始終都是秉承十九世紀經典現實主義傳統的小說,不是精巧別致卻輕得發飄的東西。《糾正》和《大師和瑪格麗特》被評論家劃分為兩個藝術流派,但作為讀者,我認為它們在更高的層面上相通。有這樣一類小說,寫得不世故,寫得不經濟,它們筋道、有嚼勁兒,它們瑣屑、復雜、豐厚得正如生活本身,在這類小說中,我能看到寫作者的虔誠和熱烈,能領會到寫作這件事的難度,能感受到,一個人對世間萬千行當中的一種可以投入沉迷到什么程度。這類小說,便是我的鄉愁。當我讀的時候,如重歸故土。當我嘗試寫的時候,便身在異鄉而不再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