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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 自定義類別 > 七八九新軍突起 |蔡東 > 選讀

照夜白

更新時間:2018-03-14 作者:蔡東

有些氣味,只有下雨的時候聞得到。跟陽光曬出來的氣味不同,曬出來的氣味蓬松溫熱,就像夏日傍晚時分的樹林,彌漫著的是暖烘烘的木香。雨天里的氣味不那么熱烈,卻更悠長一些,從一道道細縫中宛轉地泄露出來,若有若無地浮動在空氣里,久久不散。

一間小教室,白墻,黑板,日光燈,十幾排桌椅。窗外,雨一遍遍洗著植物,葉子內部濃綠的汁液似要掙破薄薄的表皮,隨著雨水四下流淌。

同事們按順序走上講臺,打開自己的課件,微笑,演示,講解,做手勢。謝夢錦抬頭望著講臺,筆拿在手里,本子攤開著,都是做做樣子。她正秘密跟蹤那股氣味,玄遠飄忽的氣味,像禪機和隱喻。她先是聽見,聽見襯衣的布料在呼吸,一呼一吸間,氣味被帶了出來。接著她辨認出,氣味并無內核與主干,是麝香、柑橘、茉莉和檀香木的混合香氣,香氣從她上衣的紋理中迂緩地散發出來,停一停,往更遠的地方飄散。這味道屬于白色衣物洗衣液,洗衣液還剩小半瓶,在擱架的最右邊。同樣的瓶子,擱架上放了一長排,細看起來標簽并不一樣,牛仔布洗衣液,羊絨洗滌劑,深色衣物洗滌劑,絲織品洗衣液,運動衣物洗滌劑……

散會的時候,趙燕朵走到教室后排跟她打招呼,看見最親近的同事走過來,她一時忘了,燕朵。發出聲音的一剎那,驚覺不妙,“朵”這個音在卷起的舌頭上愣了一下,勉強趔趄到嘴邊,本該沿著嘬起的舌尖滑行而出的音節,僵直了,破碎了,碎片落滿一地。汗一下子冒出來,涼意順著脊背往下走。她低頭收拾桌上的筆、本子和水杯,使勁兒往包里塞。

應該沒人聽見吧。一個完全走了樣的舌尖音、合口呼,像隨身聽電池快耗盡時發出的聲音,扁扁的,扭擰,怪異。

多喝水,少說話。燕朵說。

她點點頭,指著喉嚨,皺著眉,跟燕朵示意,表示自己無法發出聲音。

燕朵挽起她的胳膊下樓。外頭雨還沒停,樹下薄薄一層落葉,剛被風雨吹落下來,顏色還翠綠翠綠的。撐起一把傘,兩人沿著青色花磚鋪就的人行路往車棚走。這條路不知走過多少遍了,兩株桃樹、三棵緬梔子,接著一排石榴,就到了路的盡頭。

才是中午,雨云在半空中一層疊著一層,天色昏暗得像是暮晚。走過桃樹和緬梔子,眼前忽地明亮了起來。石榴花開了,剛開的第一茬,本來就熱鬧的大紅色,經了雨水,更加明艷。她倆停住,立在傘下,靜靜地看著跟前這株石榴。

石榴花上落滿雨珠,雨珠像被花瓣吸住一樣,一動不動。

她們聽見了彼此的呼吸聲。

這一排都是花石榴,不結果實的,就算偶爾結幾個果也沒法吃。燕朵說。她手指拂過榴花,雨珠簌簌掉下來。

我知道,在我老家不叫花石榴,叫“看石榴”。不結果也沒什么,結果子不是很重要的事,反而,只有看石榴才能把花開得這樣動人。

按照今天的設置,她不能發出聲音,這番話只是在心里默默說了一遍。她想起家里的柜子抽屜,放滿了杯壺碗碟,幾年也用不上一回的,就是為了看看,看著喜歡。她從小喜歡的,好像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她打開車門坐到駕駛位上,燕朵的車先開出來了,燕朵搖下車窗對她說,小謝,我倒寧愿嗓子發炎的人是我,就不用上那個臺了。

話語涌上來,真正想說的話一波一波地上涌,在喉頭凝結了,哽住了。她多想跟燕朵說說話。很快她聽見燕朵又一次囑咐她多喝水,她趕緊點點頭,隔著玻璃怕燕朵看不見,干脆開了車門,一只腳著地,側著身子伸出頭去,讓燕朵看見她點頭的樣子。燕朵揮揮手,開車走了。

燕朵,六年了,頭一回我沒上去講,那些話,我是一句也不想說了。她坐在車里自言自語,把想跟燕朵說的話說了一遍。提眉毛,放松下巴,口腔打開,頭腔也打開,她像在播報重要信息,每個字的聲母和韻母都交代得很清楚,沒有一個含混不清被吞下去的音,平上去入,也都到位了。回家的路上,這些完滿的音節還停駐在車廂里,叮叮當當,或站或坐,陪了她一路。

每次把一批東西清出去,她就感覺生活堵住的地方又暢通了。定期理一理,算是個好習慣吧。隔一陣子,把衣櫥、書柜、冰箱、儲物架整理一遍,就算沒扔東西,細細梳爬一番,排放收拾好,心里便清爽多了。

擱架上放著一排洗衣液,她當然知道一個人不需要也用不完這么多洗滌用品。她只是沒法抗拒“認真”二字。第一次走進這家洗護用品店,她見到了創始人在洗衣服這件小事上的癡心,世上就是有這樣的認真人,把每根纖維都當回事兒,努力不讓白衣服變黃,不讓羊毛的天然油脂隨污漬一起被洗掉。看多了糊弄和粗制濫造,沒法不珍惜眼前所見,也知道眼前一切絕非必然。她心想,既然遇到了,還不買簡直就是犯罪,便把能買的都買回家了。一共九瓶,在擱架上排好的一刻,正在過的日子莫名地有了尊嚴。

那天晚上,她整理書柜,同系列的書找齊了放在一起,又按年代和作者規整完十幾個書格。收拾的時候,發現幾本書里夾著往年的課表,取出課表放在一邊,書排好了,便把課表揉揉扔進了紙簍。

扔掉課表,忽然想到,工作也可以理一理。她打開電腦,把這些年的教學任務書找出來理了一遍。一共上過四門課,兩門校必修,一門院系必修,一門選修,課時的準確數字也在任務書上。她一學期一學期地加,加到最后,計算器顯示屏上出現一個數字。

她又加了一遍,還是那個數字。

第二天有個會,期末的例會,每個人上去談談教學體會,幾分鐘時間,對當老師的人來說比較輕松,也不用專門準備,就是頭天晚上心里肯定是有樁事的,總歸是一樁事。也沒什么好抱怨的,都習慣了,所謂日常,不就是由許多個不輕不重、可以忍受的小折磨組合而成的嗎。

一大早,她來找季煥中,主管教學的副院長。她左手捂著喉嚨,勉力發出聲音,一個字,一顆沙礫,一個字,一顆沙礫,越往后面她的表情越痛苦,聲帶似已無法振動,發不出真聲,基本是氣聲了。

季煥中在電腦上改著什么東西。辦公室里到處堆滿書,有的摞太高已經從中間倒了。墻上沒有“惠風和暢”的字畫,柜子里也沒有樹脂工藝品,唯一的裝飾是幾只貓頭鷹,陶瓷的,草編的,鑄鐵的,或掛墻面,或擺桌角。有人問起來,他總是會說,我這個鸮如何如何。他的用詞,他認真的樣子,都透出幾分孩子氣來。

好,知道知道。別說話了,聽著就難受。他說,生病發短信就行,還跑一趟干嘛。

再用氣聲回答嗎?繃著的勁兒泄了,勇氣也消散了,她不想再把自己調動到演出的狀態。瞥見桌上的便簽紙,撕一張,寫下一句話,遞給季煥中。

沒別的,也不發燒,就是喉嚨疼。

季煥中看一眼,嗯一聲,繼續看電腦。她又加上一行字,謝謝季院長。

她起身離開,正趕上小木屋形狀的鐘表整點報時,木屋尖頂下面的一扇窗子彈開,什么東西從里面飛出來,她這才發現,原來里面還藏著一只鸮。

一邊往外走,一邊目送著鸮推窗飛出,又合上翅膀緩緩隱身于小木屋里。

好像是工作以來第一次吧,在應該張嘴說話時,她沒說話。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聽到衣服的面料在呼吸,聞到經過漂洗和日曬后依然活著的一縷香氣,看到窗外雨洗的樹葉,雨水里平而薄的葉子看起來不一樣了,葉子表面的翠色有了形狀,簡直是一塊塊凸起來了,看上去,這綠色真沉呀,往下墜人的眼睛。

昨晚她沒有準備發言,她練習了一晚上怎樣讓自己聽起來喉嚨不適。聲帶緊張起來,聲音盡量往下走,含住一個音節,嘴里多悶一會兒,再蜿蜒著往外擠。

隔著十幾排桌椅,她看見燕朵走上講臺,手是微微發抖的,空氣中像有一道銅線將這電擊般的顫抖向她傳導,她拿著筆的手也跟著顫動起來。燕朵工作十幾年了,看上去很老練,臉上沒有絲毫的畏怯,說話時語調平穩而有變化,既不顯得毛躁,也不會讓人感覺沉悶??伤褪强吹搅?,燕朵的手抖了一小會兒。

接下來的兩周很容易度過,課程已結束,再完成一些例行工作,從開學之初就秘密支撐著每個人的假期便真要來了。對謝夢錦來說,這兩周跟往年有些不同。咽喉炎加重,間歇式失聲,她堅持不說話,詢問和關心漸漸稀落了。

她真不用說話了。

六年的時間,上了4128節課。這個數字出現時,她的第一反應是算錯了。

現在,她秘密享受著失聲帶來的快樂。學期末多有聚餐,電話里,她用氣聲說,不行,還是不行,去不了。她已經掌握了怎樣把氣聲發得飄渺一些,再飄渺一些。她逃過了發言,躲過了數場社交活動,不用滿心后悔地赴約,不用再受廢話和訕笑之苦,每天都因游離在外而暗自竊喜。

辦公室在七樓,步入電梯,她算了算,只剩四天了,最后這幾天下學期的課會排出來。

她走進辦公室,見燕朵也在,正對著電腦登學生成績呢。學期的尾聲,辦公室不像以往那樣人來人往了,她想走過去跟燕朵說幾句話。走幾步,見后面卡座內有人,心里一躊躇,腳步已拐到自己座位上。

拉開抽屜,拿出紙筆,她把想說的話寫在一張信紙上。

燕朵,上課的時候,一定要用麥克風,麥克風壞了就讓現場辦馬上換。即使有麥克風,還是要多用假嗓子。我知道你是認真用心的人,但也不要把自己累壞了。比如說,提問后多等一會兒,歇一歇,這沒什么的。

她默讀兩遍,又加上稱呼、署名和日期,看起來真像一封信了。

一直記得,兩年前九月的一個下午,她的U盤落在教室,回教學樓取回U盤,經過走廊時,一間教室里傳出熟悉的聲音,她踮起腳來透過玻璃往里看,果然是燕朵。那天下午,她站在走廊中央聽燕朵講課。燕朵平時說話柔聲細語的,一講課卻全身發力,特別投入。聽了一會兒,她感覺到,講話的這個人,氣明顯不足了,發出的聲音周身布滿毛刺兒,輕輕刮擦著空氣和她的耳道??煜抡n時,教室有些亂,燕朵升高音調,試圖控制些什么,隔著墻,她還是能聽出來,這聲音在多么吃力地爬坡,她聽得心一抖一抖的,聽著聽著,就想掉淚了。

燕朵不知道她在外面,她從沒跟燕朵提起過此事。

趁燕朵出去,她把信紙反扣過來,放在燕朵的辦公桌上。

清理完這學期的雜物,她準備回家,抬起頭來,正迎上燕朵的目光,燕朵站在隔斷的旁邊。燕朵說,走,去三樓的甜品店喝杯果汁。

跟著燕朵走出辦公室,燕朵在前面走,她跟著,來到走道盡頭一個僻靜的角落,四下無人。燕朵轉過身來,說,想個辦法。

她點點頭。千言萬語,好像都不用再說出口了。

晚上,燕朵來電話的時候,她正站在陽臺上感嘆,今晚的月亮真低,就停在不遠處的山脊之上。

很久沒看到信紙了。燕朵說。

把話寫出來,是另外一種感覺。她說。

她很自然地跟燕朵對話,不用解釋說明,更無須疾風驟雨地訴說。她倆都羞于以太過濃烈的方式跟人相處。

?一到夜里,小山就躺下了,月亮安靜地挨著山脊,是一小半月亮,敷著一層新溶掉的淡金。紗窗篩落月色,地上,影子摟緊了影子。此刻,不像在用手機通話,燕朵似乎就在她身邊,在很近很近的地方,燕朵的氣息也尾隨著夜色逶迤而來。燕朵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小兒子只有兩歲,長期貧血讓她臉色發黃,但并非干枯晦暗的顏色,當光線柔和時,她的臉會泛起玉的光澤,像一塊溫潤的黃色玉石。

想個辦法。燕朵不探問什么,也不規勸什么,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別不好意思,拿著病歷去找季煥中。燕朵接著說。

好,我去。

病歷,病歷有了嗎?可以找老陸。燕朵說。老陸是她丈夫,在市二院財務科工作。

不用,有辦法的。她說,放心吧,燕朵。

下午,她來到校園,先在湖邊的長椅上坐著,快到整點時才往辦公樓里走。

木窗打開,鸮飛出,一只漂亮的鸮,羽毛閃耀著金屬的光亮感,圓眼睛,神情是落拓中混雜著幾分狂傲,好像隨時準備仰天大笑。她不想再用氣聲說話,把病歷放在桌角,隨后遞給季煥中一張便簽紙,上面寫的是用嗓過度聲帶小結可致失聲云云。

慢性職業病,身上,心上,都是難免的。季煥中說。他面龐有些浮腫,頭發像個鳥窩,也許又躲在辦公室看了一夜的書。

假期好好休養,不然還能怎樣呢,我們吃這碗飯的。他說話的時候沒有抬頭看她。

既然決定這么做了,就不會在乎別人怎么看待她。她面對窗戶坐在椅子上,她心里有底,支撐她的,是多年來的儲存。她暗自盤點著這些儲存:溫和,隱忍,合群,識趣,不哭不鬧,看淡榮譽和利益,等等等等。這些年的表現證明,她不是一個麻煩難纏的人,不是一個尋釁滋事的人。她既不精明,也不愚蠢,進退合度,叫人放心。

他連說幾句打發她的話,她跟沒聽見一樣,堅定地、毫無愧色地坐在椅子上,作為失聲人士,她的沉默是正當的,并不攜帶情緒和敵意。過了一會兒,她偷覷到,他迅速觀察了她一眼。

壓力在他那邊,她適時地把便簽紙往他跟前推一推。窗外,鳥振翅掠過,在天空中一閃而逝。

除非你愿意上社會類課程,一般排在晚上或周末,沒人愿意上,好在課時量不多,內容也有自由度,空間比較大。

適合你。他加了一句。

陽光不那么強烈了,她來到湖邊,在樹蔭里坐下,望著辦公樓,望見方才她跟季煥中對坐的一幕,心里充滿感激。那一幕蘊藏著美妙的含混性。從進去到離開,病歷始終沒有被翻開,從頭到尾,他沒有動用“規定”這個詞,她能感覺到他對這個詞的排斥,作為一個有能力尤其是具備情感能力的領導,顯然他不愿意使用過于冷硬的詞匯。

湖面上落滿陽光,湖對岸是她和燕朵走過的人行路,隔著寬闊的湖面,石榴花開得正盛,激動的紅色,紅得讓人看著看著,心里竟有些隱隱作痛。她想,石榴花肯定是熱愛說話的,老遠的,就能聽到它們在交談,聲音高亢響亮。

修整了一個假期,她準備開口說話了。

站在講臺上,最先看到的是坐在后排的那個人。他穿一件藍襯衣,一點兒也不猶豫的藍色,單純而準確的藍色。他小臂放在桌面,能看見袖口一排紐扣,每粒都呆在扣眼里。過了很久,一次課后閑聊的時候她才知道,那叫克萊因藍,絕對之藍。

第一次課只來了二十幾個人,她知道接下來會更少,這樣想著,心情一下子輕松了。她的風格本來就適合上小課。小班上課有特別的感覺,聲音響起,卻不會沖散靜謐,站在講臺上,仿若通靈般的獨白,卻廣有共鳴,交流的深入往往超越語言所能,在一個更奧妙的層面上進行。小課堂上,她拿出來的是私房,小課堂上,她也更容易將多年萃取之物送達給聽眾,也送達給不在場的更多的人。夜晚的小課堂還會產生某些神秘的東西,難以復制,但每來必讓人心醉神迷。她會猛然發現,一直梗在心底說不好的那句話,不經意間自己出來了,渾圓完整,本來如此,看不到絲毫人力的痕跡。

幾周后,固定下來的學員總共是七個。有一次課間的時候,他走上來詢問一幅圖畫,兩人交談起來,她這才知道,藍衣男士是陳樂。他一開口,她就聽出來他音質獨特,等到報完名字,她馬上意識到他是誰了,對,就是陳樂,陳樂呀。聽汽車廣播的人都熟悉這個名字,交通臺早晨7點半的節目,一個充滿活力的聲音回蕩在行進的車中,陪伴著上班路上的人們。他的聲音浸透著陽光,友善,輕快,這聲音讓人覺得世界總有希望。

她問,電臺主持也來上這種課?他的回答讓她一下子愣在原地,她沒有立刻作出回應,她一直在避免戲劇性,即使是渾然天成的戲劇性,但從那以后,她心里沒再把他當成學員。

他說,我不想說話了,我只想聽聽別人說話。

他真年輕,人跟聲音一樣年輕。他皮膚的顏色很深,是長年堅持戶外運動才能擁有的健康膚色。一道長而挺的鼻梁從人中延伸到眉心,眉心那里能看到明顯的突起。

她上課用的包是一個挺括的布包,很能裝東西,布面上印著一幅古畫。陳樂問起這幅畫,她告訴他,這幅畫叫《照夜白》,照夜白是一匹馬的名字,一匹白色的唐朝駿馬,它的主人是玄宗李隆基。她說,照夜白被拴在木樁上,你看,畫面里它是想飛起來的樣子呢。

要給它畫上一對翅膀,或者,陳樂做出舞劍的動作,說,用一把劍把木樁砍斷。

他接著說,照夜白,三個字連在一起,驟然一亮,有一種光明感。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想起早晨拉開窗簾,白晝毫無保留撲進來的一瞬。

很長一段時間了,她不參與任何聚會,也婉拒了所有的外出授課邀約。她說,扁桃體發炎,她說,腸胃不舒服,這些可愛的小恙庇護了她,再后來,她不再求助它們,而是坦然回復,不去了。很簡單,不去了。一個伴隨她多年的伙伴,正漸漸從意念中抽離,那個伙伴,叫掙扎。電話里,母親仍問長問短,警示她不要不知足,刺探她有沒有多跟人聯系交往,她讓母親多注意血壓。有時在學校餐廳遇見燕朵,燕朵笑她,又不是讓你上沙場,她說,我還真有臨陣脫逃的感覺?;叵肫鹉且粋€個夜晚,在燈帶的照耀下談論不感興趣的話題,看著關系普通的兩個人卻非要表現得比實際情況親密些,回到車里再回到家里,扭頭一看,看到一大片滯重的空白站在已逝的幾個鐘頭里傻笑。復又端詳鏡中的自己,好像變丑了,兩團潮紅徒勞又懊喪地浮在臉頰。不過是一個個毫無自由意志的公共的夜晚,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 ? ? ??

幸運的時候,課堂會是自己的。這節課講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她說,適合假期,適合在家里看,能看到世界和人本來的樣子,尋尋常常中,原來有驚人的美。屏幕里出現云的時候,我就按暫停,看一會兒云,做點別的事情,有時忘了,云就停在屋里,一停就是一下午。

說到這個場景,她眼神失焦了,短暫的出神,置身于無名的幽境,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看不見,再走出來時,從里到外都是濕漉漉的清涼。

學期過半,電影的部分還沒講完,課堂上有些不對勁兒了。這方面她是足夠敏銳的,她感知到,一股不安的氣息在加速揮發,越來越濃重。

坐在第二排的女學員余家欣,一臉不耐煩,身體動來動去,一副完全坐不住的樣子,這對授課是重大打擊。雜念全涌上來了,她不停地搜撿之前哪句話說錯,而之后要說的每句話都變得蒼白無味,講述的熱情一沉到底,相似的糟糕經驗爭相浮現,這一切多讓人厭倦和灰心。

她的聲音遍布皺紋、長滿白發,一瞬間老了。

提著心,機械地發聲,時不時用眼神安撫余家欣,像安撫一個焦躁的兒童。她生怕余家欣按捺不住從座位上站起,頭也不回地離開課堂。

她站在一座高高的紙橋上,紙糊的橋下面是拉長的時間之河。她被放入一個熱瓦煲內,小火熬煮,輾轉反側??偹惆镜较抡n,她走出教室,推開走廊盡頭的窗戶,長呼出一口氣。接著,回到講臺,眼神找到余家欣,鼓勵地看著余家欣,發出交流的訊號。她需要掌握情況,需要知道發生了什么。

過了幾分鐘,她等到了她。余家欣走過來,手肘支在臺面上,雙手握在一起,說,謝老師,跟你聊幾句啊。我記得這門課叫《你的口才價值百萬》,是應用類的課程。

竟然叫這種名字,誰起的?她擰著眉頭。

我報名上課是覺得這門課實用性強,速成班,立竿見影的那一種。

她理解余家欣的心情。余家欣在家居商城賣家具,說生意一般,就靠節假日沖量,平時沒顧客也要從早到晚守著,想到這姑娘每天在店里吸毒氣,她就覺得太不容易了。她還記得,余家欣說打算去萬象城一家名品店應征導購,賣精美的皮具珠寶,說的時候一臉神往,她也盼著余家欣能盡快換份自己喜歡的工作。

我們是人文通識課,口才和表達不僅是技巧層面的東西,跟基本的藝術修養、審美都是聯系在一起的。聲音低低的,她覺得自己的話并無說服力。

可是太空洞了,一點兒也不吸引人,也沒什么操作性。

后面會有專門的講解和練習。她只好說。她黯然跟小津安二郎作別,還有沒來得及出現的巴爾蒂斯、賈科梅蒂和《后赤壁賦》。跟前作相比,她始終覺得《后赤壁賦》因孤寂而更接近神靈,讀一遍,宛若轉世一回。

接下來的一次課,她走進教室,放下包,看看下面,還是那幾個學員,余家欣坐在老位置上。她有些心神不寧,惴惴地等著鈴響。她害怕所有這一切,進門,上臺,開腔,當眾說話,哪怕是重復了上萬次,她還是害怕,她知道一走進去,自己就跟還沒想清楚的、并未完全認同的一些東西合為一體了。

口才是成功最重要的因素。成功這個詞總是自帶重讀強調效果。這節課我們一起探究說話的藝術。說話術。人是群體性動物,每個人都想在群體中受到大家的歡迎。大家是誰?每個人也都要掌握溝通和交際的技巧。誘導操縱。

說起來,這些玩意兒是最好講的,以石井裕之和雷克.科斯納為底本,列舉大量案例,摻和著讀心、微表情等時髦秘術,再讓學員演練演練,教室里洋溢著學到真東西的滿足歡快的氣氛,一節課很快過去了。但昨天晚上,講稿找出來,她一眼也不想看,磨蹭到很晚還是沒看,躺在床上,她想,明天早到教室二十分鐘,課前熟悉熟悉吧。不到最后的時刻,她一眼也不想看。

鈴響后,她做出一副急匆匆的樣子來,快速把東西收拾好,幾步走到門口,忍不住回一下頭,看到陳樂站起來又坐下,她轉頭離開,離開前猶豫了半秒。

一路上她車開得很快,急切地想把剛才的夜晚甩到身后。再轉一個彎就到小區了,每次先看到的都是裙樓的鮮花店,她把車速降下來。店里的燈還亮著,她停下車,看著店員把擺放在門口的花盆一一搬進店內,透過落地玻璃,能看到不大的空間里布滿鮮花。當初花店剛開的時候,她擔心花店生意清淡,萬一哪天關門就可惜了,她是第一批辦儲值卡的人。畢竟,樓下開間花店,住戶的日常里就有了點高于生活的東西。

店員關掉靠窗的一排射燈,她下車走進花店。店員說這么晚還買花呀,她點點頭,指著角落里的一束花,說,要這束鈴蘭。

花大都仰著往上開,殘敗了不好看了,花朵才無奈地耷拉下來。只有鈴蘭在盛年的時候向下綻放,是主動和自愿,我要低頭俯看,我要把花開向地面。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果是做噩夢就好了,閉上眼睛再睜開,不是噩夢,程督導現身了。他端坐在教室前排,每個表情似乎都是有含義的,需要解讀的,他無須禮節性地問好,你也知道他來了。他攥緊手中的筆,隨時準備記錄的樣子,白色表格平鋪在桌面上,非常顯眼。

她腦子里飛快轉了幾個念頭。課前幾分鐘,每個經驗豐富的教師都能根據白色表格上的評價標準,結合督導的喜好,調整講授次序,講最恰當的內容,揣摩、判斷、選擇,一切都是電光火石間的快速反應。同時,抖擻精神,笑容滿面,站立在臺上,像某一類陳舊又浮夸的修辭。

她當然也有預案。

然而,演完了呢,那是最沮喪的時刻。先覺得丟臉,接著,就是難過了。一個人在臺上一驚一乍,賣力地表現,身不由主地迎合,窘迫感漸漸在空氣里彌漫,誰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連坐在最后排的學生也會抬起頭來看她兩眼,她提醒自己不要敏感,在難以遏制的慣性中繼續沉淪。?

演夠了。

全程沒有緊張地觀其顏色,也沒有顧盼著舒羽開屏,平平常常地講完一堂課,她拿起杯子,去走廊上接熱水。

一轉身,看見跟出來的程督導。面對面站著,她發現程督導的臉上沒有憤怒也沒有茫然,他巧妙使用的,是憐憫的表情。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晃著頭,似笑非笑。

你年紀也不大,怎么就落伍了呢。你這個講法,跟不上時代了。

我沒想跟。她說。

程督導用力看她一眼,目光像鑿子,鑿一下,又旋了一圈。他說,太平淡了,不帶勁兒,不勾人。頓了頓,他解釋到,我的意思是不抓人。應該重視互動,風趣一些,講講笑話,班上就不這么死氣沉沉了。

我再也不想講笑話。她說。她以前也熱衷講笑話的,沒人笑就自己笑。她也會花式上課,珠翠綾羅,花哨極了。

有空去聽聽管院老師的公開課,那師德,那人格魅力,其樂融融,打成一片。?

開始用大詞兒了。她不覺惶恐,反而想笑。提到管院的課,更是難忘的體驗。她慕名去學習過,臺上的人激情澎湃,兩片薄唇上下翻飛后總用一個夸張的圓圓的o來結束。聽了一半,她多想提醒一句,小聲一點,可以小聲一點。接近尾聲時,講演者頻繁換氣,一口氣撐不住兩句話,再看未免殘忍,她低下頭不看了,臉上發燒,只盼趕緊結束,耳朵里已經太滿了。

督導沒注意到她的表情,繼續大度地指導,先打成一片,有了感情學生就愿意接受你,配合你,打成一片就好說了。

說出這個詞的人,她都避而遠之,而督導在幾分鐘內連說三遍,是他的寶貝嗎,得有多喜愛這個詞呀。她忽然想起季煥中,季煥中的語言潔癖此刻顯得格外可貴。

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通識課是合班上課,粗略算算,這些年要跟幾千人打成一片,她笑出聲來。沒什么好說的了,只能發笑。

見多識廣的程督導怔怔地看著她。她聽見自己的笑聲,心里并不好受。這老人家整日坐在教室,扮作權威,使用正大但失去活力的語言做指導,走不得不走的過場,也真是難為他了。

程督導黑著臉回教室收拾好表格,一邊下樓一邊說,你這個態度,神經病,神經病。

她對著他的背影說,程老師你聽我好幾次課了,就這次最正常。

最低等級是D,還是F?

剛說完,聽見陳樂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陳樂接著問,頭一回吧。

常規的做法是一下課就趕緊走過去,主動聆聽教誨,不管說什么都點頭,都表態改進。她說。

怎么不點頭了?

想清楚了,想清楚了就不會再點頭。

會有什么后果,不考慮代價什么的?

點頭的代價更大。

校園依山而建,兩人沿著行山路往上走。半山腰有一片櫟樹林,枝葉扶疏,路燈暈黃的光漏到林中的石椅上,石頭閃現出了銅的光澤。

她說,坐一會兒吧。此刻,她感覺很平靜,平靜像夜色一般充盈在樹林的每個角落,從頭到腳把她裹進去了。

兩人一起呆著,話上很儉省,都沒有強烈的表達愿望,可說可不說的,一般就不說了。也從不專門找話題,到哪里算哪里。今晚也是如此。

涼涼的石椅坐暖和了。在聽到陳樂的話音兒前,她先聽到長長的嘆息聲。

人總有不想說話的時候,到點兒必須說,要是帶個按鈕就好了。人哪,都帶按鈕就好了,不是說話,也有別的。

她轉頭看著他,他的聲音變得很陌生,緩慢,低沉,不像廣播里那么青春明快了,這聲音更適合夜間節目。

她說,我一直有個愿望,或者說幻想。有一天我到了教室,坐下來,不說話,學生也不說話,大家就這樣一起沉默,一分鐘,兩分鐘,四十分鐘,四十五分鐘,鈴響了,所有的人一言不發,寂然散去。

沒等他接話,她馬上說,想想罷了,怎么可能,一大群人呢。說不說話,從來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

她想象這個情景,坐在講臺上,一句話也不說,人們先是奇怪,等不了一會兒便開始鼓噪,場面失控,嘈嘈雜雜,大家盯著她看,用各種方法迫使她講話,她往外跑,跑著跑著扭頭一看,沒跑全,還剩一套發音器官懸浮在空氣里,一蕩一蕩的。她打了個冷戰,連聲說不可能不可能。

他說,想想就挺瘋狂的。

是呀,瘋狂。但每天都在想,走進教室前的一秒鐘還在想。

應該想,哪能連想想都不行呢?不過,你擅長說話,你的課上得很老到,游刃有余。

她想起自己游刃有余的樣子,那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了,那個人或者說任何游刃有余之人的模樣里,似乎都帶著點無恥的意味。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該回答些什么??粗较滦@星星點點的燈光,眼皮發沉,一陣困倦,疲憊感來了,窸窸窣窣地在全身蔓延。

回到家里,她躺倒在床上,想起陳樂的評價,只有苦笑。

當然,我擅長說話。一接近教學樓,該說的話就圍攏過來,都往跟前擠,我伸出手來驅趕,讓它們走遠,它們不走,跟著進電梯出電梯,鈴聲一響,它們就興奮地蹦蹦跳跳,把嘴頂開,翻滾而出。怎樣活躍氣氛,怎樣拉近距離,哪里自嘲一下,哪里拋出符合年輕人趣味的笑點,以及如何應付出言不遜之人,如何化解突發情況,我太擅長了。我能調整出不同的面貌,在向學的班級上是個容易接近的形象,明朗可親,授業解惑,到了某些班級,一臉漠然,習慣失望,不帶感情僅止于完成任務地講述,語流中時有問題拋出,然是自問自答根本無需回應的態度,這態度預先避免了冷場的尷尬和挫敗,是習得的自保。冬季的下午,座位上趴倒一片,因自尊而發怒全無必要,到了節點就提醒一句,旋即沉默數秒,既是威懾,亦是等待,甚至哪堂課需要發一次脾氣、說幾句狠話,以期恢復對課堂的掌控,都有著精妙的把控。我深諳此道。

那快樂的部分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了味?

說著說著,她還是會動情,動情的一剎那,忽然覺出來,太熟悉了。她怕自己再也感受不到動情的真正滋味了。她的陶醉和愉悅,都透著一股油滑。

程督導最后離開時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那抽搐像一道定格的閃電,明晃晃地照過來。一個非職業化的表情,多么真實和動人。什么東西裂開了,他分離了出來。

也許,她可以叫上陳樂,跟余家欣一起坐下來聊聊,她可以跟余家欣誠懇地說,課堂上講的,是我能知道的、能理解的、能確定的最好的東西。

至少可以試一試。

下小雨,一道道纖細的水流沿著車窗玻璃淌下來。嶺南的十一月份,天氣并不冷,雨下得細密輕柔,倒有個秋雨的樣子。這雨讓她想起燕朵來。燕朵跟人說話,會看著對方的眼睛。燕朵對人的好,是一滴一滴地落在人身上,先濡濕一層皮兒,再緩緩地、綿綿不盡地往下滲潤。

這周是傍晚的課,到了學校,時間還早。她先在校園里走了走,走到湖中心的亭子,坐下來,看著雨靜靜地落在湖面,看了一會兒,覺得很安心。

手機鬧鐘響了,看看表,快到點了。她這才想起,課前很少有這樣的閑情逸致,總是急匆匆的,定不住神。她起身往教學樓方向走,遠遠地,看見陳樂在樓門口站著,他又穿那件藍襯衣了。黃昏細雨,衣服的顏色看上去不像白天那么鮮明,她有些恍惚,早間節目里他妙語連珠,讓人聽著聽著嘴角就浮現出笑意,課堂上,他是最沉默的藍。

他迎上來,這節課,這節課你不用說話。

什么意思,誰來講呢??

你不是有個愿望嗎。

她停住腳步,說,不可能實現的那個?

誰說不可能,就這么幾位同學。他眼睛亮閃閃的,他說,我一個一個找他們談的。

怎么談的?

他笑了,沒使用技巧,你教的說話技巧,一點兒也沒使用。我就照實說。

她愣住了,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給我們上十幾周課了,要有信心啊,一堂課一堂課講下來,多少能領悟一點的。

她心里一熱,她從沒想過改變誰,她只是希望,照耀過她的光也能照到別人身上。

他看著她,繼續說,當然,有兩位同學說不通,我答應補聽課費。

余家欣呢?她問。

余家欣不讓我補錢,就是嘟囔了幾句,說沉什么默,在家沉默不行嗎,來這里沉默。

快到教室時,他忽然想起什么,說,很驚險,教室里有個新面孔,可能覺得快結課了要來聽一次,把我急壞了。

那怎么辦啊?

我告訴他,謝老師生病,課暫停一次。我不放心,看著他走的。

一時間,她不知道該怎樣步入教室了,不敢進去,怯怯地站在門口。他說,我提醒過,不要過分關注你,就像做游戲嘛,成年人最該有自己的游戲了,我們一起完成一個游戲。

起先,她有點不自在,往下瞄了兩眼,大家都低著頭,忙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注視她??纯创巴?,夜色混著秋雨,迷迷蒙蒙,再看看室內,燈光下一片緘默,跟自習室的安靜不一樣,這安靜源自于眾人會意的專門的儀式。她手臂垂落,放慢呼吸,凝視著這個既奇幻又真切無比的場景,看見場景里的自己手臂垂落,放慢了呼吸。

寂靜一點點加深,一點點伸展開去,深得看不見底,寬廣得看不見邊沿。緊繃的身體漸漸舒張,弦一根一根地松了,身體里凍僵的地方,裊裊升起熱氣,心底經年枯槁之處,正潺潺流過溪水,堅硬和瘀滯,軟和了,散開了。她漸漸失去形跡,化進了深廣無邊的寂靜里。

她想起有一年,在花店里遇到兩支雪柳,褐色的枝條上開著稀疏清麗的小白花。店主說只有這幾天才有,她猶猶豫豫,不知怎地,沒有買。第二天再去,插雪柳的瓶子空了。后來,她再沒見過雪柳。此刻坐在講臺上,她真心誠意地想念兩支雪柳。

耳朵里空了,徹底空了。稍后,樂聲從遼遠的地方響起來。一首再熟悉不過的樂曲,她聽了一遍,又聽了一遍,怎么有風的聲音?她細細地聽,原來樂曲的末尾,有風吹過,一直都有風吹過。

兩個劣質盆涎皮賴臉地現身,是買煙機時贈送的,不知不覺地,稀里糊涂地,用了好多年了。她想,每天用的東西呀,怎么就將就下去了呢。她決定明天就去買新的,質地厚實一些的,面目樸素一些的,別锃亮锃亮的跟鏡子一樣。

她看見寒冬天氣砂鍋里燉著玉竹、蓮子和山藥,她坐在灶臺邊看書,就像在煤球爐子邊坐著一樣。書上寫什么不記得了,只記得火跟砂鍋低聲說了一下午心事。

無邊無際的靜默中,傳來馬的嘶叫聲。照夜白的鬃毛根根直立,雪白的馬身子從泛黃的紙頁上隆起,肌肉在毛皮下一彈一彈的,接著馬頭一仰,前腿探出畫紙,凌空一掙,四蹄騰空,朝著遠處飛馳而去。再看看紙上,什么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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