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樹木叢生，百草豐茂。偶爾閑暇，慧能凝視草木間翩躚的蝶、躍動的雀。他一次次眼見那些蝶那些雀，或破繭成蝶，或乳燕初生，歲歲年年，飛來了，又飛走了；眼見那些樹，比他矮的長高了，比他高的長得更高，高聳入云，一道道年輪曲水流觴般旋轉。慧能未經世事的掌緊緊攥著斧頭，朝著叢生的枝丫使勁劈下時，一股強大的反作用力順著斧尖回傳，經過斧頭把，經過手掌，經過胳膊，震得他五臟六腑隱隱作痛。生活的傷，命運的痛。希望在哪里？路漫漫，遙遙無期。苦難直抵人心。24歲，慧能在草木扶疏間悟到了什么——悟到了什么？

慧能辭母離家，前往蘄州黃梅東山（今湖北黃梅市郊）。步履如飛。這個年輕的樵夫穿越一道道山嶺、一片片叢林，風餐露宿，饑寒交迫，路遙遙，1000多公里，水迢迢，涉水而過，斬浪劈波。這天黃昏，他到了黃梅東山寺門口，一頭栽倒。慶幸的是，慧能沒有被拒之門外。只是，禪宗五祖弘忍大師與諸位弟子與慧能的第一次見面看起來并不十分愉快。弘忍大師問，你來做什么？慧能答，我來學佛。弘忍大師說，你一個南蠻子，一個猲獠，你也想學佛？慧能答，人分南北，佛性不分南北。一時間，佛殿內的空氣緊張起來。慧能又加了一句，我心中的佛性與大師心中的佛性沒有高下之分。舉座皆驚。實則不是驚，是氣。此時的慧能算什么呢？其貌不揚，衣衫襤褸，百孔千瘡，數月未經修剪的頭發、胡須如茅草叢生，雜亂無章。諸位弟子險些將慧能逐出門去。弘忍大師留下慧能，初為行者，隨眾勞役，踏碓舂米。

禪宗的門為慧能打開了一道小口，只是一道小口，很窄很窄。弘忍大師偶爾到后院去看慧能，看似無心，實則有意。慧能個子小，體重輕，為了增加體重，便于踏石碓舂米，他找來一塊石頭綁在腰間，一起一伏，汗如雨下。昔日生活的艱辛、命運的多舛在閃現、在跳躍、在消解，而在升騰的汗漬中日益彌堅的是一顆堅定的學佛的心。夜里，東山寺。皎月高懸，星羅棋布。粗嗄嘶啞的烏鴉，涼意漸濃的秋風都沒有影響一個青年苦行的身影。他知道自己已身入佛門，即便是以最下等的身份做最下等的工作。或許在他看來，一切與佛有關的工作，又何來高低貴賤？8個月后，弘忍大師意欲將衣缽傳于后人，他沒有內定任何人，他讓每個人作一首偈頌，誰的“入門”，誰就是六祖。當然，這里的“每個人”不包括慧能。他沒有出家，只是一個行者。很快，有一首偈頌寫在墻上：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是弘忍大師的大弟子神秀所作。一時間，這首偈頌被僧人競相傳頌。慧能也聽到了。為了聽得真切，他來到前院——這是自初次進入東山寺之后他第二次來到前院。他對圍觀的僧人和香客說，我也有一首，請你們幫我寫到墻上。天大的笑話！一個不識字的人，一個干苦力的行者，一個在寺院身份最卑微的南蠻子，竟然也想作、也能作偈頌？慧能緩緩道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剎那間，聒噪的議論消失了，樹靜了，風靜了，空氣靜了。一圈人目瞪口呆。弘忍大師聞訊而來，溜了一眼墻上慧能的偈頌，若無其事地說，這一首偈頌很普通，沒有傳頌的價值，我把它擦了。

當日夜里，弘忍大師來到后院的碓房，見到慧能，什么話都沒有說，只用法杖敲擊碓墻3下，然后轉身離去——這一場景在吳承恩的《西游記》中再現，主角不再是弘忍大師與慧能，而變成菩提老祖與孫悟空。那日夜半三更，四周闃靜無聲，佛庵之中香氣縈繞，燭光影影綽綽。弘忍大師向一位僅入寺8個月的行者悉心講授《金剛經》，傳授禪宗真諦，之后，將衣缽正式傳于慧能。禪宗六祖誕生了。

五祖授記云：“努力向南，不宜速說，逢懷則止，遇會則藏。”之后，弘忍大師親自送慧能下山。一條大河橫亙眼前。師傅說，你上船，我來渡你。徒弟說，迷時師渡，悟時自渡。師傅請上船，我渡師傅過去。湯湯流水，真有福氣，能聆聽到如此富有智慧的對話。慧能搖著小船，載著師傅，過了河，慧能上岸，向師傅跪拜告別。弘忍目送慧能遠去，直至完全消失于星星漁火之中。他知道，慧能未來的路極為崎嶇坎坷，充滿艱難險阻，甚至九死一生。但是弘忍大師神情篤定，佛者，覺也，天生慧能，禪宗衣缽，能者得之，得之定能傳揚。

隱姓埋名15年之后，慧能在廣州法性寺（今廣州光孝寺）僧人“風動”“幡動”的喋喋不休的爭論中緩緩道出：“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這一天，慧能正式剃發出家，履行六祖之職。之后，慧能在廣東省韶關市曲江區馬壩鎮東南7公里的曹溪之畔的南華寺宣揚佛法37年。禪宗根在印度，由達摩傳入中國，又經慧可、僧璨、道信、弘忍衣缽相傳，到慧能大師“一花開五葉”。但真正使之落地生根的是慧能。慧能大倡頓悟法門，主張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毛澤東同志曾言：“我不大懂佛經，但覺佛經與佛經是有區別的，有上層的佛經，也有勞動人民的佛經，如唐朝時六祖（慧能）的佛經《法寶壇經》（《六祖壇經》）就是勞動人民的。”毛澤東認為慧能是真正的禪宗的創始人，也是真正的中國佛教的始祖。自性若悟，眾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眾生——佛在哪里？不在風里，不在水里，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佛在慧能的心里，在每個人的心里，那是永生的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