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網絡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其中不乏熱門影視作品。影視作品的熱播，往往帶動網絡小說原著再次暢銷，形成商業上雙贏的局面。這種現象已經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與思考。網絡小說影視改編的背景、現狀、依據，及其發展方向等問題逐漸進入學者們的研究視野。就文學角度而言，影視改編對網絡小說的人物形象或多或少進行了重塑，一方面是影視作品能夠熱播的基礎，另一方面也是對小說原著的闡釋和發揮。筆者試以網絡小說《花千骨》的男主角白子畫為例，分析影視改編在對小說人物形象進行重塑時起到的積極影響。

一

網絡小說《花千骨》的男主角白子畫，原型來自于電視劇《雪花神劍》中的配角羅玄，這是一個由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并取得成功的人物形象。在分析白子畫形象之前，對他的原型羅玄的形象進行分析，將有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白子畫形象的設定和重塑。

電視劇《雪花神劍》根據臺灣武俠小說作家臥龍生的作品《絳雪玄霜》改編而成。在小說原著中，羅玄僅僅在最后兩回（第57回和第58回）出現，是一個著墨很少的客串人物。他第一次登場，是以男主角方兆南的視角來進行敘述：

方兆南窮盡目力望去，只見那人頭倚靠在輪椅枕上，胸前飄垂著一片雪白的長髯。雙目深陷，兩顴瘦削，突起了甚高，雙目甚大，卻毫無神采。他似是無力支撐那瘦弱和疲累的身體，對人生充滿著厭倦，身軀微微掙動一下，突然又長嘆一聲，靜止不動，望著天上的星光出神。

他有些迷惑了，羅玄這個神奇的人物，在武林造成無數的隱密，江湖上津津傳誦著他的醫道，但他卻甚少在江湖上露面。他享譽之隆，開既往，絕古今，他被上一代武林人物宣揚成神奇的人物，留給了一代武林人物無比的崇敬仰慕，但他的作為卻又不似他那崇高的聲譽。無數江湖高手宣揚著他的善行，但那二位德高望重的少林高僧，卻不恥他的所為，對這位神奇的人物，方兆南已無法辨識他的正邪。 一時間萬感交集，愈想愈是茫然。

小說對羅玄的人物角色設定，是一個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傳奇人物。他并非眾人想象那樣，是一位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反而是一個有厭世情結的垂暮老者。為何形成了這樣的反差，作者在小說中沒有明言。這為讀者設置了懸念，為影視改編留下了發揮的空間。小說對羅玄的人物形象刻畫相對單薄，沒有跳出正邪對立的傳統主題。然而小說在人物設定上打破常規寫法，把羅玄從一個傳奇的神秘人物寫成了一個外表上看起來平凡的普通人，這為影視改編把羅玄外在的神醫丹士和世外高人形象與內在的有七情六欲和人性弱點的凡人形象結合在一起打下了基礎。

在電視劇《雪花神劍》中，羅玄不再是最后才出場的客串人物，他的戲份被加重，從第一集就開始登場，成為電視劇中的配角。電視劇以十六年為分界線，把小說中初次登場一身黑衣的暮年羅玄，放到十六年后，新增十六年前一身白衣的中年羅玄。采用倒敘的手法，從十六年前說起。從白衣中年羅玄到黑衣暮年羅玄，十六年間，羅玄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相較于原著刻畫了一個堅持正邪對立、邪不勝正的扁平人物，影視改編刻畫了一個思想復雜、性格有發展變化的圓形人物，可謂點鐵成金。

影視改編保留了小說中羅玄在武林中享有盛譽，才智武功舉世無雙，是神醫丹士的人物設定。在他身上新增了道家和理學的復雜思想。十六年前初次登場一身白衣飄逸出塵的中年羅玄，從眾人手里救出年幼的聶小鳳，并當眾承諾收她為徒弟，引導她向善。羅玄教導聶小鳳“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他希望以道家思想，教化聶小鳳看淡生死，打消報仇的念頭。到此為止，羅玄思想和性格上的改編，符合觀眾對神醫丹士世外高人形象的期待，還是一個扁平人物形象，沒有跳出小說的思維定勢。真正讓羅玄這個人物形象，由一個扁平人物轉變成圓形人物，是影視改編新增的理學思想。電視劇把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設置在南宋末年，正是程朱理學興起的時代。羅玄在雨夜后對聶小鳳說：“有違道德，與理不容，與禮不合”。這和贊許聶小鳳交上答卷“萬物渾然一體，沒有可不可？然不然之別，照之于天者就是去成心，凡事順其自然”的羅玄，判若二人。當道家思想遇到理學思想，感情遇到理性，二者交鋒，理學和理性控制了羅玄。電視劇中有特寫鏡頭說明了此時羅玄內心的掙扎和矛盾。他把外衣脫下來狠狠摔在“坐忘”兩個大字上，整個人無力地跌坐在地上，一言不發。這樣一個有七情六欲并且暴露了人性本質弱點的羅玄，引起了觀眾的關注和爭議。

相對于小說來說，影視改編是成功的。羅玄的扮演者，香港演員姜大衛，很好地詮釋了這個有爭議的人物形象。以至于《雪花神劍》的眾多網絡同人小說，都以姜大衛扮演的羅玄為原型進行構思和創作。羅玄形象重塑取得的成功，無疑為《花千骨》創作白子畫提供了參考。

二

網絡小說《花千骨》男主角白子畫的人物原型，來自于電視劇《雪花神劍》中十六年前白衣出塵的神醫丹士羅玄。不同的是，在《雪花神劍》中羅玄是一個有七情六欲和人性弱點的普通人，而白子畫是羅玄的升級美化版，是長留上仙，不是凡人。白子畫初次登場，是以女主角花千骨的視角來進行敘述的：

淡淡的銀色光暈籠罩周身，素白的袍子襟擺上繡著銀色的流動的花紋，巧奪天工，精美絕倫。肩頭飄落了一兩片粉色的桃花瓣，無瑕的幾近透明的宮羽在腰間隨風飛舞，更顯其飄逸出塵。劍上華麗的白色流蘇直垂下地，隨著步伐似水般搖曳流動，在空中似乎也擊起了細小的波蕩。長及膝的漆黑云發華麗而隆重地傾泄了他一身。

只是那樣的清雅，那樣的淡漠，那樣冰涼如水一樣的眼睛，還有遠遠的骨子里就透露出來的清冷，卻把他隔絕在塵世之外，圣潔得讓人半點都不敢心生向往，半點都不敢靠近。

與臥龍生小說羅玄初次登場的描寫相比，這段描寫暴露出作者在刻畫人物形象上的薄弱。華麗的辭藻刻畫了一個自帶光環的偶像式人物，反而不能給讀者留下具體鮮明的第一印象。在女主角花千骨的眼里，白子畫是高高在上完美無缺的神仙，他初次登場表現出來清冷淡漠，無欲無求的性格特征，符合讀者對神仙的想象和接受，也就沒有設置懸念，從而讓讀者有所期待。

電視劇《花千骨》對白子畫的改編，參考《雪花神劍》中羅玄形象有白衣中年羅玄和黑衣暮年羅玄之分，也給白子畫設置了在凡間歷練化名墨冰和出任長留掌門的白子畫的兩個身份。墨冰在小說《花千骨》中，是一個長相與白子畫相似而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物。影視改編吸收了墨冰仙的某些性格特點，把墨冰和白子畫合成了一個人物，讓白子畫在出場時以墨冰的身份認識了女主角花千骨。墨冰無私搭救花千骨，并教她防身劍法，讓失去親人成為孤兒的花千骨，第一次感受到了溫暖和希望。當白子畫知道花千骨是自己的“生死劫”（小說為“婆娑劫”）后，沒有殺花千骨，不顧眾人反對，收花千骨作了唯一的徒弟，將她留在長留山。白子畫做出這樣反常的舉動，是因為他自視甚高，以為憑一己之力可以化解生死劫。正如羅玄以為自己能教化聶小鳳改邪歸正。

“生死劫”的設定，可以看出宿命論的影響，也可以說是主題先行的體現。為了達到悲劇結局設置情節的矛盾沖突引導人物一步一步走向悲劇的命運，與在情節的矛盾沖突中刻畫人物的性格特征推動故事發展一步一步走向悲劇結局，顯然后者更能引起觀眾的興趣。根據劇本設定，“生死劫”除了死無法化解，花千骨的命運注定是以悲劇收場。白子畫想要改變花千骨的命運必然是徒勞的。

如果說影視改編后的羅玄體現了道家和禮教的復雜思想，影視改編后的白子畫則體現了情感與道義的矛盾沖突。白子畫師父曾說：子畫在，可保長留千年基業，可守仙界百年平安。花千骨沒有出現之前，白子畫的世界沒有個人情感，只有維護正道的道義感和守護仙界的責任感。花千骨出現以后，白子畫的世界才第一次產生了個人情感，而這是作為長留上仙所不應該有的。在面對情感和道義的沖突時，白子畫選擇了隱藏自己的情感，繼續承擔道義。

小說對白子畫的描寫，大多是以女主角花千骨的視角進行敘述，往往帶有美化性和主觀性。在花千骨看來，白子畫是無所不能的神仙。給讀者留下的是一個全能偶像式的人物形象。而影視改編加入了第三人稱敘述，以女主角之外的其他人物來看待白子畫。相對小說而言，白子畫的形象更為具體和飽滿。然而影視改編并沒有跳出小說把白子畫寫成一個出場定型的扁平人物的窠臼，反而進一步加強了白子畫作為一個扁平人物的性格特征。羅玄的優點在白子畫身上被放大和突出，羅玄的弱點被掩蓋或者加以美化。影視改編的成功之處，在于把墨冰和白子畫合并成了一個人物，并且讓墨冰作為白子畫的化身先登場，作為真身的白子畫后出場。從墨冰到白子畫，兩者之間沒有體現出明顯的思想交鋒和性格發展變化，墨冰是白子畫的化身，是白子畫形象的一個側面。從人物形象的重塑來說，白子畫的改編，不如羅玄的改編成功。

三

通過以上分析，從人物形象的重塑來說，從羅玄到白子畫并非后出轉精或者青出于藍。然而，經過影視改編的《花千骨》為何會成為熱播劇，白子畫也因此成為神仙師父類的經典角色呢？

《花千骨》在沒有改編成影視作品之前，已經是一部在網絡上連載完并出版了紙質書的長篇小說，有一定的讀者群。讀者們對男主角白子畫的形象是有期待的。在被改編成電視劇前，就有網民自發COS過白子畫。而經過影視改編的白子畫，不僅在人物形象上比小說更為豐富飽滿，扮演者霍建華也較好地詮釋了墨冰和白子畫一人兩角。霍建華扮演的白子畫，極大滿足了女性觀眾的心理。他無所不能又癡情專一，默默守護著花千骨，為花千骨幾乎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名聲、掌門、仙身、法力等等。這種不真實的完美，把女性觀眾從現實的壓力和生活的瑣碎中解脫出來，為女性觀眾編織了一個美麗的白日夢。

在快餐文化流行的今天，影視作品的娛樂性，或者說影視作品能給觀眾帶來放松和愉悅，越來越成為一部影視作品能夠熱播的重要原因。網絡小說的流行，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帶給讀者放松身心、愉悅自我的感覺。白子畫能受到廣大女性觀眾的歡迎，除了能滿足女性的心理，還在于他是一個扁平人物，性格相對穩定單一，不需要女性觀眾投入思考和分析。相較而言，羅玄是一個更復雜的圓形人物，需要觀眾投入思考，去分析人物的性格轉變。白子畫作為羅玄的美化升級版，不僅僅是由小說作者（同時也是電視劇劇本改編的編者）個人的喜好和文學功底所決定，也受到網絡文學發展的影響。《花千骨》在網上連載前，作者果果已經在網上發表過一篇以《雪花神劍》中的羅玄為男主角的長篇同人小說《般若琉璃花》。這篇同人小說中的部分人物和情節，為作者創作《花千骨》打下了基礎。

從廣義上來說，《花千骨》可以視為《雪花神劍》的同人小說。在以羅玄為男主角原型的眾多《雪花神劍》同人小說中，《花千骨》能脫穎而出，恰恰是背離了原型羅玄的改編宗旨，把一個復雜的性格思想有發展變化的圓形人物，改編成了一個性格相對穩定出場定型的扁平人物。而其他眾多同人小說，大多是沿著原型羅玄的改編宗旨，試圖去寫出一個更為復雜更為立體的圓形人物羅玄。以這類思路進行創作的同人小說，較為典型的是口蹄疫天下的《不老酒與孟婆湯》。這篇小說在網上結束連載后，也出版了同名實體書（《不老酒與孟婆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然而它的名氣沒有《花千骨》大，沒有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可見網絡小說的影視改編，除了文學作品本身的因素，還受到很多其他因素的影響，比如受眾群體，比如商業利益，等等。

結? ? 語

影視改編對網絡小說人物形象的重塑有著重要的影響。一部成功的影視作品，往往可以彌補小說中人物形象的缺陷，在小說人物形象的基礎上加以發揮和闡釋，塑造出一個更符合觀眾期待的人物形象。這種人物形象的重塑，是對網絡小說的補充和解讀。在網絡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已經成為一種文化現象的當下，筆者撰寫此文，拋磚引玉，希望能引起更多學者的關注。

[1]臥龍生：《絳雪玄霜》，海峽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2]果果：《花千骨》，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

[3]口蹄疫天下：《不老酒與孟婆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作者簡介］周于飛，文學博士，西南科技大學文學與藝術學院講師，四川省網絡文學發展研究中心專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