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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墓想象和解密視域下的“精絕”故事
——讀天下霸唱《鬼吹燈之精絕古城》
更新時間:2018-01-18 來源:陳紅旗
在新世紀的文學創作中,“盜墓文學”的異軍突起,給網絡文學的創作帶來了新的生機、活力和發展可能性。“盜墓文學”的興起不像20世紀70年代的新時期文學運動,后者是在思想文藝界和國家政治意識形態“合謀”的歷史大背景下發展起來的,充滿了自覺的批判意識和啟蒙立場,而前者是自發的,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充滿了民間意識和娛樂精神。應該說,網絡文學雖然一度被極力嘲諷、否定和批評,但它發展到今天已經獲得了廣大讀者的充分認可和批評界的部分認同,但有意味的是,網絡文學被正名之后,反而顯得有些活力不足。在這種情況下,網絡文學需要尋求新的突破和發展路向,所以很多作者都在思考以通俗性為特征的網絡文學如何真正與它的閱讀對象——網民緊密結合、互動起來,在這種情況下,以天下霸唱(張牧野)為代表的《鬼吹燈》系列小說在網絡上的不斷更新、修潤、延展和爆紅,使得這一問題的解決在創作得到了回應。2006年底,“鬼吹燈”系列小說第一本實體書《精絕古城》得以出版。這部小說告訴我們,盜墓是一門進行破壞的技術,在這一過程中,盜墓者會經歷種種詭異離奇的事件,這些事件被講述出來都是令人驚心、咂舌的“鬼故事”,但經過解密之后就會發現“鬼事”的背后都是“人事”。在這種意義上,《鬼吹燈之精絕古城》(以下簡稱《精絕古城》)所彰顯出來的其實是一些充滿盜墓想象和解密視角的“精絕”故事,而故事的背后則是細膩真切的生死體驗和豐盈雜糅的民間文化意蘊。
一、盜墓想象和文學虛構的交集與碰撞
中國有悠久的墓葬習俗,它們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揭示了中國古人的價值觀、生死觀和世界觀。由于古人認為死去的祖先會繼續保佑后代,所以在有條件的情況下會盡量選擇“隆喪厚葬”,且生者須將死者按照一定的程序和規定進行安葬,進而形成了日益嚴密的喪葬禮俗制度。《荀子·禮論》:“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事死如生,〔如〕事亡存,終始一也。”[1]也就是說,古人對待死者要像對待生者那樣,因為“死”并非生命的完結,而是一場新的生命旅行的開始。“隆喪厚葬”固然體現了國人“死者為大”的觀念,但也催生了一門特殊的行業——盜墓。盡管歷朝歷代的社會輿論對盜墓者都進行了口誅筆伐,甚至動用國家法律進行嚴懲,但盜墓現象依然屢禁不止。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由于盜墓現象是一種見不得光的行為,所以帶有極大的神秘性,而盜墓題材小說以追求神秘性和新鮮感為終極目標,這迎合了通俗文學讀者的窺探和獵奇心理,因此很容易獲得讀者的青睞。當然,天下霸唱并沒有盜墓的經歷,他所寫的多是聽來和想象的,出于小說“合法”的虛構功能,因此讀者并不會糾纏其小說情節的真實性。在網絡文學世界里,想獲得網民歡迎的關鍵點在于故事要好看,以是觀之,《精絕古城》在互聯網上剛一連載即備受網民熱捧的原因并不復雜。
應該說,“隆喪厚葬”的觀念在現代社會漸漸失去了市場,但作為其對立面的盜墓現象依然猖獗,這源于人們對金錢的渴望和對自我欲望的縱容。最關鍵的是,盜墓作為一種民間習俗本來就很有吸引力,設若沒有吸引力的話,它早就自生自滅了。如果從文明和法律的視角來看,盜墓行為是野蠻的、非法的,它理應被消滅,但真正懂得民間心理的作家并不這么思考問題,他們會追問一些我們無法回避的問題:盜墓賊不僅會被千夫所指,甚至會被處以極刑,盜墓是如此的糟糕和野蠻,但為什么這種習俗或曰行為卻屢禁不止?除了意欲求取金錢和欲望的滿足之外,推動世人冒死盜墓的動力到底是什么?這種習俗或曰行為有沒有存在的合理性?這些問題過去沒有哪個網絡寫手仔細想過,但天下霸唱認真思考了。這與他的閱讀趣味和人生經歷直接相關。幼時對“怪力亂神”故事的迷戀,與盜墓者的“密切接觸”,尤其是跟隨父母所在地質隊到處奔波的經歷,令他不但看到了很多古墓,更聽到了眾多深山老林里古墓的傳說,這些都激發了他無窮的好奇心,并促使他走上了寫作道路,于是“未知領域中的神怪、逐漸消失的風俗文化及探險者的人性”都成了他的寫作素材,這正如有人所說的那樣:“他對神秘事物和寫作有著無法割舍的情感,正是這一點,使他和別的網絡作家區隔開來。”[2]這一方面意味著天下霸唱的創作受到了其他“鬼故事”作者的影響,另一方面又表明他是以與眾不同的視角來“體認”盜墓者的言行和心理的。在他看來,“專業”的盜墓者不僅是為了求取金錢,還意欲通過掌握秘術、解讀山川河流的脈象和破解墓穴機關的過程來獲得情感愉悅、心理的自豪感和成就感乃至自我價值的實現。這就對既往的盜墓題材作品產生了明顯的消解力,也令讀者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新鮮感。
在《精絕古城》中,作者將想象與虛構的手法運用得非常精當,敘事大開大合,盜墓技術和防盜機關、生死體驗和歷史傳說、風水秘術與復雜人性等多種元素交織在一起,令小說妙趣橫生,進而凸顯了其想象與虛構的能力。從大的方面來看,小說寫的是“我”(胡八一)和胖子(王凱旋)受雇于Shirley楊,與陳教授率領的國家考古隊一起尋找精絕古城的故事,最后精絕古城、黑色的扎格拉瑪神山、精絕女王的棺槨、尸香魔芋、西域先知和先圣的墓穴,連同古代那些不為人知的無數秘密,還有郝愛國等考古隊員的尸骸都被永遠埋在了沙漠的深處。由于想象和虛構,小說中出現了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奇事與“怪物”,比如:老鼠與“我”的祖父為友,偷錢給后者去買鴉片且自吸上癮;像小牛犢子那么大的馬蜂窩;鬼請人吃東西,用石頭、青蛙、蛆蟲變作美食騙人吃喝;特務準備一百張美女人皮制作“人體炸彈”;能輕松燒死人的“火瓢蟲”;布滿死尸和火瓢蟲的“九層妖樓”;冰河時期就已經滅絕的“霸王蠑螈”;摸金符、鬼吹燈和僵尸“大粽子”;外蒙古草原上能一把撕開馬肚子的猛獸“紅犼”;滿口白森森獠牙的巨型豬臉蝙蝠;名為野人實為戰敗后躲進深山的日本鬼子;古墓里身體被灌滿水銀的童男童女;喜歡捕食大蝙蝠、大地鼠、蟒蛇等地下動物的草原大地獺;沙漠里最神奇的精靈、承載著真主吉祥祝福的白駱駝;能將動物瞬間啃成骨頭架子的沙漠行軍蟻;宰殺牲畜剝皮剔骨、木樁綁干尸的詭異儀式;以眼睛為圖騰的鬼洞族;離開泥土、水源和陽光都不會干枯的昆侖神木;能令尸體不腐不爛、散發芳香且致人幻滅的上古魔花——尸香魔芋;死后千年仍黑發如云、秀眉入鬢且長有陰間鬼眼的精絕女王;能預料千年后事的西域先知;能被玉石眼球開啟的災禍之洞——鬼洞,等等。但如果《精絕古城》僅僅迷戀于上述物與事的“胡編亂造”,那它充其量不過是一部想象力豐富的小說,還稱不上是一部充滿“魔力”的藝術品。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憑借對民間習俗的充分了解和對人性的深刻透視,以他特有的生命體驗和藝術直覺推演出了古人真切的心理感受和運思理路。在小說里,作者沒有簡單地用善惡的二元思維模式去斷定什么。古人人性中的善惡也是不斷絞纏互動的,與今人過于看重此生的享受不同,他們還極為看重死后的永久幸福,為了保衛這種所謂的“永久幸福”,“不擇手段”一詞已經顯得力有不逮。或者說,作者在書寫這些東西時,并不是為了簡單地揭露黑幕或者進行人性批判,相反,他在某種程度上認同和強化了這些東西,因為這不是一個對/錯范疇就能涵容和解釋的問題,它們更多地體現了古人的“生存法則”和為死后求永生的“絕對意志”。
《精絕古城》的獨特之處還在于它透露了作者作為網絡文學界獨異存在的必然性,這源于他講故事的天賦。《精絕古城》里的情節基本上是虛構的,但為什么它們會給人以強烈的真實感呢?這是因為這些情節所涉及的具體元素是真實的。天下霸唱說過,在《鬼吹燈》里,“情節是虛構的,但涉及的具體元素,大部分都是真的,即使出于某種原因改頭換面,但其背景或者原形也全部是有根有據的”[3]。這揭示了武俠小說和玄幻小說等通俗文學形態容易被人接受的一個重要原因,但作者能有這樣的自覺意識并不容易。在網絡寫手人才輩出的21世紀,青年的天下霸唱已經是心智高遠、想象力卓絕的獨行者,日后成為網絡文學界的紅人并被譽為“盜墓文學的鼻祖”[4]并非偶然,而他的精神世界永遠對奇聞異事開放,這使得他的精神世界蘊含著豐富的詭異性。這種特性在他寫作生涯初期階段的探險懸疑小說《精絕古城》中已見端倪。至于此后天下霸唱瘋魔般地書寫“鬼吹燈”系列小說,我們能推測出怎樣的動機和目的?為了金錢?為了女友?為了好玩?為了滿足粉絲的閱讀期待和獵奇心理?當然都是的。但我們要強調的是,在各種顯動機之外,這里更隱藏著天下霸唱對于“講好故事”的興趣和追求——不僅是對故事本身的講述興趣,還包括對故事背后懸疑事象的思考。探險懸疑的訴求推動著他,不但激發了他的藝術想象和文學才情,還融進了他的生命體驗和精神世界。所以,《精絕古城》是繼《兇宅猛鬼》《雨夜談鬼事》《陰森一夏》之后的一次天才般的精神歷險,它展現了作者意欲確立“盜墓學”行業規則的努力,如強調新中國解放前盜墓分東西南北四個門派,盜墓者進入墓室地宮時要在東南角方位點上蠟燭后方可開棺摸金,但蠟燭熄滅意味著有鬼魂乃至僵尸等怪物害人,須分文不取、馬上離開,等等。在這里,魯迅“偽士當去,迷信可存”[5]的精妙論斷被天下霸唱真正踐行著。我們知道,很多曾經看起來“迷信”的事情并非子虛烏有,往往會由后世的科學發現得以解析清楚。天下霸唱逞玄思將“天物之奇觚”擬人化,他對民俗與文化、科學與迷信關系的理解閃耀著質樸的智性之光,并讓我們驚嘆于古人對天地人關系精妙讀解背后的縝密思維和生存智慧。
二、民間的生氣與探險求生的極致體驗
近現代以來,科學發現令人們的思想觀念發生了巨變,理性思維和科學視野鋪排開來,使得封建迷信很難再大行其道,但另一方面,科學也使得一度遠離人們視野的玄學被重新關注,這正如愛因斯坦所說:“科學研究的結果,往往使那些范圍遠遠超出有限的科學領域本身的問題的哲學觀點發生變化。”[6]換言之,科學之外的玄學也在推動著21世紀人類哲學觀念和思維方式的發展變化,儒道佛和其他宗教、民俗雜糅在一起,伴隨著網絡時代新媒體驚人的傳播能力,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影響著它們的受眾。以是觀之,《精絕古城》的影響效力源于它凸顯了和平年代和庸常時代里常人難以體會到的生命感受和歷險體驗。客觀地說,《精絕古城》是有不成熟之處的,但這個作品給網絡文學帶來了很大的沖擊,其獨異性就在于它有活潑的民間生氣,有對古老文化的自覺認同,有對神秘遺跡的跨時空想象,有對戰友情義的生動演繹,更有探險求生的極致體驗,且其本身就在打開和建構一個盜墓者和探險家們的“江湖世界”。
《精絕古城》寫了一群人的歷險經歷,寫法上可能會給人以流水記事的感覺,但小說中一環套一環的故事令人感覺驚心動魄、欲罷不能,那種驚懼感受和涉險體驗更是令人心悸不已而又艷羨有加。比如第三章《大山里的古墓》中寫兇猛的人熊被槍擊后惱怒無比,用大熊掌把自己的腸子塞回去,然后狂暴地撲向“我們”。第五章《火瓢蟲》寫在昆侖山執行任務的先遣小分隊戰士——王工被透明的火瓢蟲燒死時的慘狀,在捏起瓢蟲之后:“他和瓢蟲接觸的手指被一股藍色的火焰點燃,頃刻間,熊熊烈焰就吞沒了他全身,皮膚上瞬間起滿了一層大燎泡,隨即又被燒爛,鼻梁上的近視眼鏡燒變了形掉在地上,他痛苦地倒在地上扭曲掙扎”[7]。在五個人被燒死后,“我們”掃射火瓢蟲的槍聲引發了一場致命的大雪崩。第六章《九層妖樓》寫為了逃命“我們”跳進山縫,又在地下碰到了用數千根巨木搭成的“金”字形木塔——九層妖樓,傳說這是古代魔國君王的陵墓,塔上不僅堆滿干枯尸骸,更附著無數令人頭皮發麻的火瓢蟲。第七章《霸王蠑螈》寫這些火瓢蟲被驚擾后,聚成幾百團火球朝“我們”撲了過來,“我們”跳湖后好不容易擺脫了火瓢蟲的攻擊,又在地下暗河中遇到了可怕的吃人猛獸——身長十幾米的霸王蠑螈,它有著一條兩米多長的血色大舌頭,瞪著兩盞紅燈似的怪眼,身上閃著七彩的鱗光,兇惡地向“我們”發動了攻擊。這種寫法直令讀者產生“剛出虎穴又入狼窩”的感覺。最后,“我們”炸死了蠑螈,并借助地震產生的裂縫爬回地面,重回常人世界。在這一歷險過程中,人的那種掙扎求生和堅韌頑強的生命力被充分顯現出來。在這幾章中,絕境的不斷涌現會令讀者覺得“我們”必死無疑,但“我們”就那么活了下來。小說在前面非常夸張地書寫“我們”的拼死掙扎,可地震發生了,它撕裂大地形成了讓“我們”得以脫困的縫隙。在這種隨性的敘述中“我們”很自然地活了下來。如果從理性的角度看,這樣的書寫缺少鋪墊,但小說前面寫河水變熱就已經暗示了地震活動的存在和再度爆發的可能性。估計這也是作者跟隨父母從事地質活動時見過的自然景觀——地震裂縫。有了這些觀感、經驗加之想象和聯想,作者才能編出那些一再面臨絕境卻總能柳暗花明、逃出生天的情節。
《精絕古城》不僅寫得“出乎意料”,更寫出了命運的無常。敘述者“我”和發小王凱旋做生意不成功,為了求生存,就依仗“我”祖父胡國華傳下來的半本殘書《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里記述的解讀墓葬風水格局之類的獨門秘術,走上了“倒斗”之路。也因為“我”懂些天星風水,所以與王凱旋一起被意圖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尋找父親的美籍華人Shirley楊和官方組建的保護新疆古墓遺跡的考古隊所聘,奔赴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尋找和發掘早已滅亡的西域三十六國中的翹楚——精絕國的古城遺址。據說,這個精絕國在鼎盛時期極其繁榮華美,在西域罕有其匹,該國由西域第一美人精絕女王掌管,但后來國中發生了大災難,女王死了,古城也消失不見。一個國家的命運尚且如此無常,就更不要說作為個體的人了。比如在沙漠里,考古隊先是遇到了魔鬼般的黑沙暴,幸好沒有減員,但在看到一隊盜墓賊的尸首后,厄運接踵而至,先是郝愛國被毒蛇咬死,然后是薩帝鵬被尸香魔芋所迷,殺害好友楚健后自殺身亡,接著是葉亦心脫水而死,最后是陳教授備受刺激而精神崩潰、變傻發瘋。這一系列悲劇都證明了命運的無常。又如王凱旋本來被排除在外,但因佩戴一塊帶有鬼洞文字的玉佩而被選入考古隊,這塊玉佩是他父親的戰友在新疆剿匪時繳獲的一個戰利品,卻無意中成為考古隊打開神殿機關樞紐玉石眼球的“鑰匙”,使得他們通過天磚秘道找到精絕女王的墓室,然后遭遇守墓者——尸香魔芋并落入它制造的幻覺陷阱中,終致考古隊發生了三死一瘋的慘劇。如此寫來,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今人的一切在千年前就已經被安排好了。當然,人生無常,天道有常。最關鍵的是,只有在這種極端的狀況下,人的生命本質才會流露出來,這就為以后作者演繹兄弟情義和愛侶默契作了前期鋪墊和背景交代,因為它們才是作者真正看重的東西,也是世人欠缺和迷戀的人間至寶。
在《精絕古城》中,古墓世界可謂陰森恐怖、險象環生,人間世界可謂藏污納垢、逐利趨勢,但自然世界卻充滿了詩意和自在:這里有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玉龍般的大瀑布,永遠不會結冰的昆侖不凍泉,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多彩的云母和神奇的水晶,浩瀚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巍峨雄壯的昆侖山,等等。這些固然都是博大中國特有的自然景觀,但讀者馬上就會發現它們跟其他歌頌自然風光的作家筆下的風景截然不同,《精絕古城》里精美景觀的背后往往隱藏著古墓和秘密。見到它們的同時,就意味著一個新的探險或曰盜墓故事的開始,也意味著一場風水格局的揭秘和探索活動的啟動。比如“我”第一次看到有著九條玉龍般的大瀑布的牛心山后,突然有了一種好像見過的感覺,原來據《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記載,這種山水格局意味著一塊極佳的風水寶穴,前有望,后有靠,九道瀑布好似九龍取水,把山丘分割得如同一朵盛開的蓮花,故名“九龍罩玉蓮”,亦名“洛神輦”,這種地方最適合安葬女性,如果安葬男子,其家族就要倒大霉了。又如“我”在風景秀美的野人溝里,看出這里有很多北宋遼金時期的古墓,在盜墓時告誡胖子要小心時說道:“北宋遼金時期的古墓不像唐代以前,唐代以前都是落石、暗弩等機關,北宋時期防盜技術相對成熟起來,尤其是一些貴族墓葬,不可能像帝王墓那么大的工程,動員的人力也有限,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里面的東西可是一點都不含糊的,否則也配不上這塊風水寶地。”[8]這里,表面上是“我”在給王凱旋講解相關知識,實際上是作者在給讀者普及傳統的中國墓葬文化,其言語介紹充滿生趣卻不生硬,可謂水到渠成。再如“我”在接受考古隊考核時大講風水學:風水學就是一種“地學”,后發展為“堪輿之術”,用來分析天地人三者之間的關系;風水術中的一個重要分支是“天星風水”,不僅要山脈水法,也要日月星辰,“凡是上吉之壤,必定與天上的日月星辰相呼應,而以星云流傳來定穴的青烏之術,便是風水中最難掌握的天星風水”[9]。如此既交代了風水學的起源和內涵,也強調了古人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和理路,還揭示了古代帝王貪得無厭的內在心理圖式,他們不但生前要享受榮華富貴,死后更要繼續擁有這種帝王待遇。普通百姓雖然無法追求這種帝王享受,但他們也希望通過墓葬風水來改變自己乃至家族的命運。
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今天的讀者該如何去認識這些民間習俗和文化現象。毫無疑問,堪輿術(風水學)作為道家文化的一個重要分支,對于國人的思想和生活影響很大。魯迅曾說過:“中國根柢全在道教”[10];“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11]事實的確如此。由于道教是一種土生土長的中國文化形態,所以要比佛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等外來宗教影響巨大、深遠得多。當然,長期以來,道教并非獨自在影響中國人的生活,而是與其他宗教和民俗絞纏在一起發生作用。在中國底層的民間世界里,由于被非科學認知思維所拘囿,人們相信來世、輪回等觀念,覺得現世/此岸會被前世/彼岸所束縛,“生”會被“死”所纏繞,所以生前須為死后作準備。這種思想當然有迷信的一面,但對維持社會秩序穩定還是有幫助的,因為至少會讓人有所敬畏,會促使人們改善自己的德行,以免生前或死后遭到報應和懲罰。在日常生活中,講究風水也未必沒有道理,生活在向陽和空氣通透的房間里顯然更有益于身體健康。應該說,作者對這類風水學說并不反感,但他對帝王將相妄圖通過將祖墳安葬到風水寶穴的方式來獲得后世富貴的思想是持批判態度的,他借助敘述者“我”之口嘲諷道:“不過我并不覺得這種風水術有什么實用價值,中國自古以來有那么多的帝王將相,哪一個死后是隨便找地方埋的?朝代更替、興盛衰亡的歷史洪流,豈是祖墳埋得好不好能左右的?”[12]這是非常中肯的論斷。迷信墓葬風水的背后,包含著對祖先的過度推崇和對傳統的非理性認同,隱含著限制人們去改革體制、改變現狀的守舊思維,也含蘊著鼓勵人們不勞而獲的心理圖式,這種思維和心理很容易抹殺人們的努力和個性,也會遮蔽那些建立在勤勞進取精神之上的文化元素。這種墓葬堪輿術當然是應該被摒棄和批判的。
三、將“明與暗”解密于人前的努力與悖論
在21世紀全球化的背景下,在網絡文學依然注重壯大體量的情狀下,天下霸唱將自己對人性中獸性的體知、人與物關系的理解以及獨異的生命體驗濃縮在從《精絕古城》開始的系列“鬼吹燈”小說中,并自覺不自覺地轉向了精品創作的理路。按照他自己的描述,他曾整日泡在網上,在天涯“蓮蓬鬼話”板塊里等待寫手們續寫那些鬼故事的結局,但由于寫手們的才情、想象力不足等原因,很多故事懸念無法解開,大多成了有頭無尾的故事片段。[13]天下霸唱不存在故事編不下去的情況,他在有意識地偏離驚悚題材類型小說“畫符念咒”“鬼神相助”的陳舊套路,超越流行的驚嚇模式與知識譜系,進入“非比尋常”的敘事維度,以主人公那些“龍形虎藏、接天拔地、倒海翻江”的舉動,將他們領悟到的古代帝王將相、達官貴人內心的陰暗與虛無“獻于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14],以此來佐證人性的復雜、人心的難測與情義的可貴。
當常人以譴責和批判的視角去審視盜墓者時,天下霸唱卻提醒讀者從他者的角度去審視這一問題。一方面,這些墓室中的豐厚陪葬品本來就是封建權貴們搜刮來的民脂民膏,理應取之于民還之于民;另一方面,古代貴族并不見得就比盜墓者高尚,他們的內心往往要比暗黑的墓室更加陰暗和虛無。比如帝王們會把活人作為殉葬品來保證死者亡魂的冥福,他們或者殉葬奴隸來供死者亡魂繼續實施奴隸統治,或者殉葬士兵來保護死者亡魂,或者殉葬女人來陪伴死者亡魂,或者殉葬兒童來服侍死者亡魂,或者殉葬藝人來取悅死者亡魂。“古代貴族們建造墳墓的時候,一定是想方設法地防止被盜,故而無所不用其極,在墓中設置種種機關暗器、消息埋伏,有巨石、流沙、毒箭、毒蟲、陷坑等等,數不勝數。”[15]這些機關是用來防盜的,更是為了要人命的。比如北宋晚期的金人古墓多采用當時比較流行的防盜技術——天寶龍火琉璃頂,這種結構的工藝非常先進,在中空的墓室頂棚上先鋪設一層極薄的琉璃瓦,瓦上布好西域火龍油,再上邊又是一層琉璃瓦,然后是封土堆,只要有外力進入墓室,頂棚就會一碰即破,西域火龍油見空氣就會自燃,從而把墓室中的尸骨和陪葬品燒個精光,不但讓盜墓賊什么都得不到,還會把盜墓賊活活燒死。又如在“精絕古城”里,一個宏大的石殿深處供奉著一只人頭大小的玉制眼球,這是一個祭器,把王凱旋身上的古玉佩裝在玉眼里就完成了某種儀式,但引來的是一些致命的黑鱗毒蛇,它們作為女王墓穴的保護者,會從一個“虛數空間”里被引導出來,目的當然是為了殺死盜墓者。最可怕的還是尸香魔芋,任何企圖接近女王棺槨的人,都會被尸香魔芋奪去五感,在幻覺中殺死自己,或者與同伴自相殘殺而死。用這種魔花保護棺槨的惡毒心理實在令人不寒而栗。細思之下,盜墓賊固然可恨,但帝王們更加可怕,《精絕古城》里最令人恐怖的并非暗道機關,也不是鬼、怪物和地獄,而是人心的歹毒,以及這種歹毒背后絞纏于帝王將相和蕓蕓眾生內心深處的“陰暗與虛無”。
在《精絕古城》中,只要“我們”沖出險惡的墓室,就意味著一次新生。但在重見陽光和天空之后,就能擺脫“陰暗與虛無”嗎?沒有。天下霸唱只是力圖用光明、希望、善意、友情乃至愛情,克服、超越或取代這種“陰暗與虛無”。求生的本能促使“我們”不斷催生出新的希望,這希望附著于存在和未來,有存在和未來便會有更多的希望。在某種層面上,閱讀《精絕古城》時,讀者會感覺到某種影子似的東西,某種幽靈似的東西,影子和幽靈并非自在的東西,它們要依托光和實有而存在。你不能否認它們的存在,因為看不到的東西不等于就不存在。“陰暗與虛無”是“光明與實有”的背面,它們的共生讓人們在承載“光明與實有”時也必須負起“陰暗與虛無”。這種感覺不僅糾纏著讀者,更折磨著作者。因此,在《鬼吹燈之龍嶺迷窟》《鬼吹燈之云南蟲谷》《鬼吹燈之昆侖神宮》《鬼吹燈之黃皮子墳》《鬼吹燈之南海歸墟》《鬼吹燈之怒晴湘西》《鬼吹燈之巫峽棺山》等小說里,讀者分明可以感受到作者并未將“陰暗與虛無”驅走。也就是說,作者無法超越“陰暗與虛無”,但他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敢于通過書寫來直面這種“陰暗與虛無”。這種勇氣和力量以及那些容易引發人們沉重思考的問題提出,令他成為網絡文學界中獨異的存在,一種沒有被網絡時代強大同質化力量所同化和異化的自我存在。
天下霸唱是網絡文學界中最會講故事的作家之一。他成名后,一者不愿意被貼上盜墓文學家的標簽,一者不愿意固守他賴以成名的小說題材和寫法。相比于那些宏大敘事,他更愿意探尋人性中本能的東西,愿意表現人性中真實的一面。這是一種人本意義上的回歸,也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越軌。天下霸唱的創作真正實現了作者與讀者的互動交流和相互影響,讀者會直接改變他的既有寫作思路,因為他會根據讀者的反饋意見來推翻自己之前設定好的懸念,這是以往的傳統作家無法想象和難以接受的寫作模式。《精絕古城》等系列“鬼吹燈”小說,不僅填補了“中國內地長期缺乏探險懸疑類小說的空白”[16],而且打破了很多固化的價值判斷、美學趣味,重塑了作者與讀者的關系。生逢這樣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國人正在與一個無法想象的獨特的網絡時代相隨相伴,面對各種終結和消解的力量,天下霸唱思想的前衛性,把故事講好的單純的目的性,回歸生命本能的真實性,思想意識的悖論性,以及他在人與獸、明與暗、生與死、虛無與實有之間的掙扎和智慧,都在凸顯出他開拓一種網絡文學新格局的多重意義。
[1]葉紹鈞選注:《荀子》,武漢:崇文書局,2014年版,第87頁。
[2]段明珠、肖南:《天下霸唱:我真是個作家》,《中國企業家》2016年第13期,第83頁。
[3]天下霸唱、離:《天下霸唱? 不想改行當寫手,以前也不是》,《甲殼蟲》2007年第3期,第69頁。
[4]段明珠、肖南:《天下霸唱:我真是個作家》,《中國企業家》2016年第13期,第84頁。
[5]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8頁。
[6]愛因斯坦:《愛因斯坦文集》(第1集),許良英等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515頁。
[7]天下霸唱:《鬼吹燈1精絕古城》,青島:青島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頁。
[8]天下霸唱:《鬼吹燈1精絕古城》,青島:青島出版社,2016年版,第89頁。
[9]天下霸唱:《鬼吹燈1精絕古城》,青島:青島出版社,2016年版,第155頁。
[10]魯迅:《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53頁。
[11]魯迅:《小雜感》,《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32頁。
[12]天下霸唱:《鬼吹燈1精絕古城》,青島:青島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頁。
[13]王新同:《〈鬼吹燈〉作者張牧野:人生像坐過山車》,《新青年》2016年第11期,第12頁。
[14]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頁。
[15]天下霸唱:《鬼吹燈1精絕古城》,青島:青島出版社,2016年版,第1頁。
[16]馬李靈珊、黃廣明《天下霸唱? 最愛才子佳人野鴛鴦》,《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33期,第35頁。
[作者簡介]陳紅旗,博士,嘉應學院文學院教授,暨南大學兼職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