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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物之陣中的抵抗
更新時間:2018-01-11 作者:王威廉
在我的記憶中,好像我只在寫第一篇小說的時候,是懷著無限的享受與輕松的愉悅的,然后便是一次又一次的焦慮來襲,各種伏擊戰與攻堅戰的頻繁已經讓我忘記了最初寫作小說的動機,仿佛自己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放置在了這個殘酷的戰場上,而敵人卻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就像是魯迅先生所說的“無物之陣”,而我假如要存活下去,則必須堅持不懈地應戰下去,盡管失敗的結局早已注定。
假如說這場戰斗的敵人就是那種叫作“焦慮”的東西,那么從一開始就已經錯誤判斷了處境。正如我多年前認為的那樣,以為寫作就是為了平緩和安撫焦慮,但是我所得到的不是平靜,而是壓抑之后的焦慮的大爆發。這時我才突然醒悟了,焦慮只不過是一種幻象,就像是月光下的樹影,就像是風過時的波紋,而樹和風才是真正籠罩我和影響我的至關要素。
直到現在,我還不能確切地說清楚我周圍的樹和風,但我知道我必須說,只有說的這個過程才能給我帶來新的認識,而這正是小說家認識世界的方式——就是不斷地去說,把整個世界保持在一種可以攜帶的話語當中。
小說的難度,除卻眾所周知的那些:小說家的才華、語言以及生活經驗的磨礪與萃取、結構與形式的敏感,等等,還有更多難以描述的成分,有些成分甚至是非常神秘的,這也是藝術的誘人之處吧。我很想談的是,小說家對這個世界究竟怎么樣才能抵達富有成效的認識?這個問題是我在無物之陣中不斷斗爭才明晰起來的,隨著時間流逝,它簡直成了我的某種信條般的觀念了。
我這樣說有時自己都覺得好笑,因為小說難道和學術論文一般,是用來認識世界的么?但我年歲愈長,生活的繁雜就愈是撲面而來,紛紛擾擾,竟是身處鵝毛大雪當中似的不辨方向了,完全不像十年前那樣單純而富有理想的激情。這時我發現隨著小說的寫作,我反而能在這大雪紛飛的黃昏時刻,在世界上窺得一絲縫隙。
僅僅從話語形式的角度來看,小說很像是預言家的話,很像是社會學家的話,也很像是精神分析師的話。它太包容,無所不用,而后通過強大的想象力來建構現實從而理解著現實,或許說它是現實的一種模型也不為過,只不過這種模型不是圖紙般明晰的而是混沌不堪的,但我要感謝混沌,因為只有混沌才是可以經受住不斷闡述的。在不斷地建構與不斷地闡述之間,我得以理解生活,盡管是部分的,卻已經足夠我有一段時間來茍延殘喘了。
但茍延殘喘是不夠的。
小說家可以那么活著,但是小說不行,小說絕對是需要雄心壯志的,即使這種雄心壯志僅僅局限在了文本與藝術的上面。
如果小說要寫的是月光下的樹影、風過時的波紋,但它只寫到了樹和風,那么它就遠遠不能稱之為小說,至少不能稱之為好的小說。好的小說需要表現出月光的皎潔、大氣的運動、進而抵達了這些表象的深層:宇宙存在的本身。這樣說雖然是一種借助于比喻的說法,但絕不是夸張,好的小說的表現能力超乎人們的想象,它并不宣教,更不教條,它恰當的描繪而后整體的展現,并在這種展現背后暗示諸多連它自己都沒弄明白的思緒乃至思想。沒有其他一種形式的認識能比這種小說的認識更讓我傾心,更讓我有了獲得智慧的可能性。因為坦率說來,目前中國和世界的種種情勢我總是理解不了的,更遑論未來如何如何,我也并不認為這種理解不了是因為對歷史學所知甚少。我是學文化人類學出身,對各種社會科學理論也略知一二,但作為活著的血肉個體,對各種理論歸納下的現實卻是難以找到容身之所,而人活著,總是需要有一個精神的空間來安置自我的存在的。
說了這么多,我很怕造成一種誤解,仿佛在暗示我的小說有多么好,其實不妨坦率來說,我的小說肯定沒那么好,正是由于沒那么好才渴望著更好,是如此的渴望,是如此的強烈。《辭職》和《鐵皮小屋》的寫作就是我對困境的一種表達,寫出了它們,無物之陣中的深處傳來了奇怪的嘲笑聲,我在羞愧難當的同時,知道我有了一個新的敵人,那就是嘲笑,我必須迎著它繼續斗爭下去了,否則我很可能會被它折磨到手足無措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