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標題

標題
內容
首頁 > 自定義類別 > 七八九新軍突起:王威廉 > 選讀
我見過一個人(散文)
更新時間:2018-01-11 作者:王威廉
1
我見過一個人。那是一個經常坐在公車站附近的地面上吹笛子的老人,如果非要給他一個社會身份,可以說他是個乞丐。但假如你只要仔細看過他,你就不會再忘記他。因為他明澈的雙目炯炯有神,沒有那種普通乞丐眼眼中的凄苦與毀滅。他的體格健美,神態蕭散而怡然,一把黑色的木笛在他的手間靈活地游走與嬉戲著,讓他渾身上下破舊的衣服都有了一層不同尋常的光暈。他有時候會吹響笛子,但并不是為了惹人注目,或是賣藝換錢,他總是想吹就吹,有時甚至斷斷續續,不成曲調,他也不以為意。我從他這些完全自發性的行為舉止中目擊到了令我戰栗的超然,我從沒有見過一個像他這樣安于貧窮、安于衰老、安于命運的人,在他那里你看不到所謂失敗的痕跡,他吹著笛子,看著行人,仿佛在說:“有何勝利可言?”
這位老人也會讓人想起古希臘的狄奧根尼。這位哲學大師住在一個木桶里,也是以討飯為生,別人笑話他像一條喪家之狗,他也毫不生氣。(這便是“犬儒”的來歷,那時這詞絕對含有褒義的意味,至少是中性的。)當亞歷山大大帝去看他的時候,問他有什么想要的,狄奧根尼說:“那就請你讓開一點,你擋住我的陽光了?!?/span>
這個故事經常被人所稱頌,但我想,公車站的這位老人對我而言比狄奧根尼的故事更令我動心。
因為這位老人不需要一位帝王的身影來作為傳奇的注釋,他更沒有哲學家的機心與姿態,他安于自己的位置,仿佛與這個瘋狂的世界早已達成了彼此間的備忘錄,任憑周遭的時光銷蝕著全部的事物與生命中的一切。這樣的狀態倒是比狄奧根尼更加接近這個世界的“大道”,是那種最內在的東方精神的表達,正如莊子的逍遙游結合了釋迦牟尼寂滅的空無。在這樣的老者面前,你平日勞碌奔波的一切都顯得了無意義,你會發現,那些大街小巷傳來的流行歌曲全部都來自于心靈的最外層,統統都不如這位老者隨意吹奏的一曲笛聲更能震顫人類內心的最深處。
2
我見過一個人。她或許只有一個成年人的小腿那么高,長年累月端著一個紙盒子在繁華的步行街入口處向行人索取施舍。我很難看清她的表情,因為她的臉太小了,但是我能看到她的臉上布滿了鄉村電網一般的皺紋,像是一個衰老的孩子。她穿著那種成年婦女樣式的粉紅色的夾克與綠色的褲子,假如你蹲下來打量她,你會把她當成是一個與其他行人毫無二致的女人,但當你站起來,就有種很難言喻的古怪感受開始折磨起你的心。
很少有人往她的紙盒子里面投放錢幣,她掙的錢明顯不如附近一些同樣以乞討為生的人多。某些心腸軟弱的女人本以為她是一個小孩子,打算丟一些很小面值的零錢給她,不過待到看清她是一個年齡很大的侏儒的時候,她們就像看到了一小塊違章建筑似的,迅速走開了,就連目光也像涂抹了潤滑油一樣,一下子就滑到了很遠的地方。
她變成了一個幽靈,漂浮在人群邁向消費激情的各式步伐當中,只有我一個人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打量著她。她沒有發現我的打量,或許即使她發現了也會毫不在意,我只是一個百無聊賴的人。不過最糟糕的情況是,她很有可能把我視為一個斜眼癥患者,她拒絕相信我的目光是真的落在她的身上的。
一個和她同樣大小的小男孩在母親的牽引下經過她,小男孩完全被她吸引了,掙扎著要停下來,想好好看一看這位童年世界中的老者,但她的母親像觸電一般用有些痙攣的姿勢把小男孩拽走了。小男孩還在轉頭看著她,嘴里發出高興的叫喊。
她被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她從街道的中央逃到了邊上,有些疑惑地回望著小男孩。這時我走過去往她的紙盒子里丟了一元皺巴巴的紙幣,但她還沒從剛才的事件中掙扎出來,她只是有些呆滯地打量了一眼盒子內唯一的一元錢,然后就繼續望著小男孩的方向了,沒有抬起頭來看看是一個什么模樣的人給了她這點可憐的錢。
朋友正在朝我走來,向我打著招呼,我還之以微笑??磥恚也⒉皇遣ǖ氯R爾式的藝術家,用陰郁的眼光刺探著這個世界,我只是在等人的間隙無意中看到了她,她讓我緩解了等待的焦躁。我和朋友一起走遠了,沒有再回頭,也沒有再回憶,仿佛她和她的痛苦從來都不曾存在。
3
我見過一個人。她是一個普通的流浪者,斜跨著一款棕色的破舊的包,腰間系著一些五顏六色的繩子,這繩子的終端牽引著一個骯臟的不辨顏色的編織袋,袋子里是花花綠綠的飲料瓶子。但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她的嘴角總是一種欣喜的微笑,她的眼睛總是懷著一種驚喜打量著這座繁華的城市。她看起來非常享受于她此刻的耳濡目染,并且,她仿佛想到了自己也已經屬于了這座城市的繁華而深感興奮。
她的年齡已經不小了,估計快接近六十歲了,當然,也許沒有那么老,只是流浪的生活讓人衰老得更快?;蛟S她已經有了好幾個孩子吧,他們也是這樣的流浪者么,他們的成長就是這樣被城市的垃圾所滋養而成的么?
不過,她的神情顯示了她并不為此而擔心,她慢悠悠地走在商業街的中心地帶,從垃圾桶里揀起別人沒有吃完的盒飯,開始邊走邊吃,她慢慢咀嚼,然后欣賞著周圍的高樓建筑與匆匆而過的人流,她比最耐心的旅行者還有富有細膩的品味。那無比緩慢地步伐像是表明周圍迅速逝去的身影只不過是這片小天地的過客,而她才是這片小天地、乃至這整條街道之繁華的主人。
她的悠閑似乎并不是安于命運的逍遙游,而是一種從屬于本能的肉體樂觀主義,這在今天是一種罕見的精神狀態。今天我們的世界已經被納入到一種現代性的體系當中,人類的情感被規訓成了更加理性而冷漠的秩序,而在前現代,這種肉體樂觀主義盛行于普遍的人類情緒之中。在歐洲中世紀那種農夫的粗陋舉止可以在一些影片中得以窺見一斑(當然還有那位狂野的拉伯雷的筆下),而在中國這種夸張的前現代舉止離我們并不遙遠,在魯迅先生的阿Q那里就有著刻骨的漫畫。那是一種個人主體與外在空間并非涇渭分明的世界,所以我們返觀的時候發現了某種不適應的滑稽;而在今天,我們被一種啟蒙的思想賦予了個體的意識,這種意識才讓我們第一次遭遇到了世界本身。但是,我們驚訝地發現,這客體的世界竟是如此的荒涼,以致我們的內心變得如此孤寂,還不如這位流浪的女人漫步在城市、瀏覽著風景,輕松而舒適地享受了世界。
4
我見過一個人。他的身影模糊在我童年混沌的記憶之中,我有很多年都沒有在頭腦中遭遇過有關他的一切,而今天我在觀看了一部戰爭題材的影片之后,不得不想起了他。
在這部影片里一位戰士被炸斷了雙腿,然后他爬行著躲進了一條壕溝,保住了一條命。由于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配角,影片對他的交代也就到此戛然而止,沒有人會再去關注他今后的生活。我之所以能突然間想起了那個多年以前的模糊身影,只是因為那個身影的生活正是這部影片的可憐配角在未來真實生活中的繼續演繹。
那是大西北的一座很普通的農場,我和一群小朋友似乎是在學校的組織下去那個農場開展什么“勤工儉學”的活動,實際上只是一種說教形式的郊游而已。這場郊游的其他細節早已經飄散在風沙中了,只剩下對那個模糊身影的一點兒殘缺的記憶。
那個模糊身影就在農場邊沿的一座黃泥小屋里面,僅僅從外觀來打量讓人以為那小屋是用來飼養牲口的。不過走到近前后,我發現這是一座十分古怪的房子,沒有門,門的二分之一以下被泥磚給堵住了,形成了一個類似窗口的窟窿,而且這小屋就只有這么一個窟窿,強烈的腥臭從那窟窿處涌出來。我站在窟窿前面,以為會看到一頭騾子或是毛驢,但我看到了房間里面有一位白須老人癱坐在地上。他的眼睛躲藏在黃泥墻壁上的裂縫樣的皺紋中,像是一粒煤灰的渣子,沒有任何反應地盯著外面的動靜看。帶著兒童的好奇心我繼續觀察著他,我看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他坐在一大包稻草上,僅有的一對樹根似的大腿放在地面上,然后就什么都沒有了,仿佛他的腿像是樹的根須一般扎進了土壤深處。
幾乎每個小朋友都會跑過來看一眼,許多小女孩發出了驚人的尖叫聲。后來我們的老師問了一位在農場工作的人:“那位老人家是怎么回事?”我記得那位上了年紀的農場工作人員說:“噢,那是朝鮮戰爭上殘廢了的老兵?!崩蠋熣f:“那應該優待呀!” 農場工作人員說:“對他很不錯了,每天都有人送飯給他,你要知道,他是個被釋放的俘虜?!蔽乙呀浻洸磺逦业睦蠋熀髞硎窃趺凑f的了,我只記得“俘虜”這個詞匯成了我童年時代的噩夢,是比斷了雙腿還要不可忍受的恐怖事情。從那時開始,我就開始了永不停歇地逃亡,生怕被什么東西逮住,然后變成一個那樣可憐的模糊身影,獨自呆在黃泥小屋里。
5
我見過一個人。她是一個打扮非常入時的摩登女郎,有著引領潮流的獨特發型、以及那種誘惑男人的同時又鄙夷男人的性感著裝與表情。她是在人煙稀少的下午時分坐在街邊的一家麥當勞里吃冰激凌,或許她是為了等待某人,或是僅僅是為了消磨過于漫長的午后時光。
那天我也是因為工作的原因,趕時間,所以才在這樣的時間與地點碰到了她。我坐在一個離她不遠的角落里爭取時間填飽肚子,剛開始也沒怎么留意她。但后來我發現她的手臂總是在空中揮舞著,我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只討厭的蒼蠅追逐并死纏著她。或許是她身上有種特殊的氣味特別吸引蒼蠅吧,那蒼蠅是我見過的最有耐心的一只。它總是前往那她面前的食物處以及衣袖與頭發處,她抬手驅趕,它便飛走,但它并不飛離很遠,只是繞著她轉了一個圈又飛到了她的面前。這樣反復進行了七八次,任何置身其外的觀看者都會禁不住發笑起來,而對于當事人來說這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古怪折磨。
事情還在繼續,那蒼蠅并不想善罷甘休,像行星圍繞恒星一般不知疲倦地圍繞她一圈又一圈,而她的一只手總要一遍又一遍地在空中揮舞。她終于受不了了,她叫住了一個恰好路過的服務生,訓斥他:“你看你們是怎么搞衛生的,這里居然有這么多的蒼蠅!”她由于氣憤,把一只蒼蠅故意說成是很多只。服務生發現了那只蒼蠅,便也去打,嘴里說:“也就一只而已,不小心跑進來的吧。”她對服務生這樣草率的態度很不滿,就說:“你看到了一只難道就只有一只嗎?誰知道你們的廚房里還有多少!”她這話就擺明了是要吵架的,服務生生氣地說:“那你別吃好了?!彼K于逮住機會暴怒了,她嚷嚷起來,說要見店經理。店經理早就留意這邊的騷動了,便跑過來道歉,并輕描淡寫地批評了服務生幾句,然后讓服務生趕緊把蒼蠅給消滅了。
這只蒼蠅面對人多勢眾,還是無所畏懼,依然我行我素死纏著女郎繞圈子,這樣一來服務生也不知道該怎么去打,只是手里一個勁地搖晃著擦桌子的毛巾。女郎突然站起來說:“你的臟毛巾碰到我了!”服務生說:“到底誰臟,你看蒼蠅繞著誰轉圈呢?”這樣一來,又一次爭吵開始了,而且火爆程度比剛才更為升級。不過我已經吃完了東西,要趕著去工作了,沒法繼續觀看下去了。但我走到門口回頭看的時候,那里已經圍了好幾個人在爭吵,每個人的臉上都一副氣勢洶洶的架勢。這個情景突然讓我有些苦澀地笑了起來,我走在路上想,人類原來是如此虛張聲勢的物種,竟然一群人就這樣被一只小小的蒼蠅給輕而易舉地打敗了。
6
我見過一個人。是的,我是見過他,但我寧愿從來沒有見過他。他的存在就像是一束工廠里電焊的光,在街角處突然放射出來,然后灼燒了我的眼睛,燙傷了我的內心。為了醫好我的燙傷,我必須要承認我見過他,并且還要去思考他。
此刻對他的描述就是再一次對閱讀者傷害,但我覺得又必須去描述出來,去接受這種傷害,因為這種傷害提醒著人性中最黑暗與最豐饒的部分。
他的出現是石破天驚的,是在路途上偶然的俯視中呈現出來的。他是那么年輕和弱小,一張稚嫩的臉上帶有青春期那種獨有的光彩。但他卻是匍匐在骯臟的水泥地面上的,穿著破舊的灰色衣服,像是一攤不引人注目的小巷垃圾。他是以爬行動物的姿態四肢并用前行的,他的雙腿從大腿處就裸露在灰色短褲之外,那條幾乎沒有任何肌肉組織附著的枯萎小腿拖在身后,像是一條過于堅硬的尾巴。他向人們爬去,脖子上掛著一個碩大的盒子,他需要人們的同情與施舍,但我發現人們沒有勇氣去給他施舍,甚至沒有勇氣去看他第二眼。
我不知道他這樣做是一種個體的求生本能,還是他背后某個不懷好意的惡意組織的要求,但這樣的他已經不僅僅是在索取同情了,而是在烘烤著同情。對殘缺的集中展示,喚醒的不一定就是悲憫,但是一定會招來恐懼的襲擊。人類對身體的缺失抱有數萬年以來與生俱來的恐懼,即使對死者尸體的處理也是懷著極度的耐心去保持住一種完整性。而火葬,不妨說是對尸體形態的極端性的徹底拒絕,借由這種拒絕從而也消除了對尸體的恐懼之情。還有水葬、天葬等其他使肉身完全消失的方式,本質上都是如出一轍。
理性的分析后,原因就是這樣的。但這么說倒不是為這種恐懼以及恐懼帶來的冷漠尋找借口,而是想從根子上去治療自己這種基因深處的對形體缺失的“視覺恐懼癥”。
我走近他,把錢放到他面前的盒子里,他抬起頭來對我笑了一下。我的心里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似乎那種恐懼在逐漸減輕。當然,一時半會兒我還是不能從那種驚恐當中掙扎出來。我離開他的時候,頻頻回頭,從不同的角度去打量他,他的形象一點點地像街邊的躺椅一般真實與堅固了起來,變得客觀化了起來。他只能是那樣的一個存在,他就是那樣的一個存在,這樣的前提認識,讓我做好了假若再次置身此情此景時去付出悲憫的情感鋪墊。
7
我見過一個人。那是在泉州,從艾蘇哈卜清真寺里邊出來,身心沉浸在石頭的滄桑之中,來自大馬士革的藝術形式與上溯至北宋的歷史記憶涌入到一個人的體內,世界與時間的無窮感受在心里詠嘆著。帶著那種莫名的充盈,然后我步行著去到了媽祖天后宮的門口,試圖在轉瞬間又進入到一個新的宗教空間里。
但是大門緊閉,只有偏門微開,有一指寬的縫隙滲透出午后的光線來。我站在那里,瞇起一只眼睛朝里面看去,但我看到了一位老婦人的臉,她的雙眼銳利,如老鷹的審視,我被嚇了一跳。我伸手去推門,門縫變寬,那張蒼老的臉完全顯露出來,她有些矜持地打量著我,問我做什么。我說我想進去參觀一下。她說已經下班了,不能進了。但我看到了里面還有好多游人在拍照留念,便指出了這一點。她卻并沒有耐心回答我,而是迅速把門關閉了,那兩扇巨大的門合在一起像是一面從沒開裂過的墻壁。
我站在這建筑的前面,仔細研究著它的形式與紋理,甚至用手撫摸著它的表面,那種溫熱的感受讓我感到無比踏實。這時,又有一些人來了,他們敲敲剛才對我關死的偏門,那門便迅速打開了,那張蒼老的臉靜默了一會兒,鷹隼的眼睛又在審視,然后,居然露出了親切的笑容,歡迎他們進去,待我想趁機混進去的時候,她又在最后的時刻將門關閉了,將我擋在外邊。
我是個極度有耐心的人,繼續站在天后宮的陰影下,感受著這種東南沿海獨有的民間信仰。后來又有一些人來了,被審視,然后又被放了進去;再后來,還有一些人和我一樣,被拒之門外。一開始,我以為那位老婦人只是放自己熟悉的人進去,就像中國那種很粘稠的人際關系網一般。但我后來發現,似乎并不完全是這樣的。她在選擇、在甄別,似乎她身后的宮殿與神靈給與了她一種神秘的力量,讓她有權力這么做,讓她有信心這么做。
一輛長途大巴在這個時候停在了宮殿門口,一群人下來了,從口音、服裝、導游等因素我判斷出他們是臺灣人。他們敲開偏門的時候,也是暢通無阻的。對這些遠道而來的朝圣者來說誰能夠拒絕他們呢?盡管我也是個遠道而來的人,但卻并不是個朝圣者。我一方面是個獵奇的游客,一方面是個腦子里充滿了社會科學的分析者,媽祖的信仰于我只是存在于那一片歷史學與人類學的知識當中。理性、分析與知識的存在,淡漠了內心的那種對信仰的情感。我個人的經驗使我明白,信仰有時候并不在于真不真,而在于有沒有情。
或許,那位老婦人早已洞穿了我的內心,將我拒絕在這些香火客之外。因為我的心情的確是不如那些磕頭祈求保佑的香火客們急切。我看著門縫后面那位神秘主義的使者般的老婦人,看著她的詭異與熱情、明澈與漠然,竟然對于慕名千里而來卻沒有進去一觀的事實感到毫不沮喪。
8
我見過一個人。我參觀完這座城市的科學館后,百無聊賴地在科學館的附屬商店里轉悠,這里有很多比較新穎的電動玩具,可以喚醒一個男人對他童年時的渴望的一種親切回憶。我撫摸著電動汽車、電動坦克等,那些精巧的造型讓我充滿了孩子的喜悅。待我走到售賣電動飛機的檔位的時候,我看到了她。
她是年輕的,渾身上下也洋溢著青春的余韻。她的制服讓人明白她是這里的工作人員,而她的工作便是操控電動的直升飛機,使之一直飛翔在這有限的小小空間之內。她臉上的厭倦顯而易見,因為這架很小的直升飛機很難平衡在空中的某一點上,它必須不斷地像鳥一樣飛來飛去。她搖晃著手中黑色的遙控面板,使小飛機在空中有著不規則的飛翔軌跡,當然,如果是想省卻心思,那只能是讓小飛機不停地固定轉圈飛行,但那樣即使她的眼睛不覺得眩暈,她的主管與觀眾也不會喜歡她這樣的敷衍了事吧,他們一致希望她能夠展現出小飛機最神采飛揚的一面。
于是,她便那樣一直操控著,有時實在想休息一下子,就故意讓小飛機墜落下來,然后慢慢蹲下身來把它拿在手中,似乎是在檢查它出了什么故障沒有。過了一小會兒,她才站起身來,靜靜地呆立在貨架邊。
這時,我拿起一架和她同類的玩具直升飛機研究了起來。她發現了我,顯得很高興,右手隨意拎著她的模型飛機向我走來,站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向我熱情地介紹著這款玩具的各種特點,以及操控方法。我表現出了相應的興趣,的確,那一刻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竟然沒有玩過這么好的玩具飛機,我有了一種補償過去的常見心理。我問著各種問題,她回答著,由衷的高興,仿佛很少有人這么去關注她的工作。她說了不少之后,干脆建議我自己來試試?!昂芎猛娴模娴??!彼粗椅⑿φf。這時我已經忘記了剛才出現在她臉上的厭倦,完全陶醉于這玩具本身的樂趣了。
在她的耐心教導下,我很快學會了操控,我讓那架小飛機承載著我童年的渴望在這商場的天空上自由飛翔著。我不記得自己玩了多久的時間,她已經不再開口說些什么了,而僅僅是站在我身邊,面帶微笑地看著我的樂趣。我讓飛機在空中做出了幾個難度頗大的俯沖動作,居然成功了,我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那一瞬間我的過去被補償了,盡管我自己還沒意識到。我繼續玩著,她也并不催促我,但是沒用太久的時間,厭倦便來臨了,因為“不過如此”的聲音便在腦際回響了,尤其是它簡單的操控讓這游戲變成了一種苦役。我讓飛機降落了,然后遞給她,滿懷歉意地說,的確很好玩,但是我目前并不打算購買。她嘴上盡管說沒關系,但她的整個人明顯掉進了失落的狀態中,這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事了一樣,便趕緊離開了她,向賣化石的地方走去,那里的東西此刻似乎更能吸引我。后來,當我在某個柜臺的轉角處突然看見她的時候,她又在操控那飛機在空中飛行了,臉上掛著更深的厭倦,在那一瞬間,我差點決定走過去買下它,僅僅是為了減輕她的那份令我感同身受的厭倦。
9
我見過一個人。他是這個時代最典型的泡沫,他的運動與姿態反映著時代在某種病癥的侵害下變得是如何的痙攣與抽搐。那時我還是一個天真的大學生,不過已經沒有多少優越感可言。我保持至今的詩歌寫作在那時正在如火如荼地變成生命的一部分,對語言的理解亦逐漸在意識中清晰起來,就在這個時候,我和另一位女同學被學校派去參加一個慈善活動,去朗誦詩歌。
不過要朗誦的詩歌可不是我們自己寫的,而是他寫的,他是一個自稱企業家的人,業余寫詩,然后把他的詩歌朗誦會很有些古怪地選在監獄里邊?;蛟S他覺得給被囚禁的人朗誦他寫的詩歌,會讓那些人的心靈變得自由、從而超越了高墻鐵門的限制?
在前去這個活動之前,我們竟然沒有看到詩稿,一位為他服務的記者請我們吃了一餐飯,覺得這樣的規格檔次對我們學生來說是非常夠意思了。我們在餐桌上也沒有見到那位詩人的大作,詢問之后,被告知在現場才會拿到,因為正在趕印當中,印好了直接送進那間制定的監獄。至于要朗誦的詩歌,屆時由詩人親自選定,我們拿著書念就可以了。
盡管這一切顯得如此古怪,我還是應承了下來,我的好奇心太強了,我想進監獄里面看看。這就是我當時的全部興趣所在。因為一般來說,我覺得我這輩子應該都是安分守己的,所以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朗誦會的日子到了,我和女同學自己坐的士奔赴監獄,據那記者說,這些費用會報銷的。抵達后,在一系列的盤問與證件的交流中,監獄的大門緩緩打開了,我們走了進去。一種奇怪的感覺抓住了我的心,仿佛我并不是在走進禁地,而是進入到了一座抵抗外界侵蝕的堡壘之中。印象中,從大門口走到監獄的犯人活動中心,我們穿越了好幾道關卡,其間還望到了一些身著藍色囚衣的犯人在勞動,他們的神情沒有想象中的沮喪,有些人的神態就像小鎮街道上溜達的待業青年一般閑適與自得,在見到我們的時候,他們露出了難以索解的笑容。
走進活動中心,犯人們已經坐得整整齊齊地等他,像是學生在等待老師。等待了許久,他突然出現了,著裝的自由我不去干涉,但我看到他有著與詩人完全相反的氣質,像是剛做完了一單生意匆忙趕來。他沒有理睬我們兩位為他服務的學生,而是先給犯人們演講,具體講了什么現在居然一點印象沒有,只記得他講完后,犯人們的掌聲非常整齊,像是下面只坐了一個巴掌很大的人。然后他走過來和我們握手,指定了要念的幾首詩,看到詩的時候我沮喪極了,覺得這一切的荒誕已經超出了自己的忍受。但是我還是和同學一起念了,念完后,犯人們并沒有什么異樣的情緒與表情,而是再次發出了一個人的掌聲。那種掌聲讓我變得機械而生銹,也讓我突然明白,他為什么會選定監獄來做他詩歌朗誦會的場所。
我算是個記憶力不錯的人,但對這件事情的回憶卻顯得捉襟見肘。因為那次活動以后,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都不想去接觸詩和詩的一切。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對詩的尊敬,另一方面是為了忘卻那個人,那個我難以描述的人。他讓我有機會見識了現實中的監獄,卻同時讓我看到了比監獄更可怕的東西,所以,我要忘卻他,就像時光流逝,一部老電影的情節在流逝掉色,直至連那電影的名字也想不起來。
10
我見過一個人。他站在死亡與鮮血的最前線,手執尖刀卻又毫無兇暴之相,其風度與敏銳讓我在童年時代迷戀不已,即使今天想起,也懷有一絲無法確定性質的敬意。這么去描述一個人似乎很難理解,而實際上客觀來描述的話,他只是一個屠宰場的工作人員。但這樣的說法又是很不確切的。
那是座清真屠宰場,只宰殺牛羊。盡管那些機械的設備并不是特別先進,但是在屠宰的過程中還是很有效率的。每個部分都分工明確,從放血到去內臟再到砍頭剝皮,所有的環節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但是最吸引童年我的還是宰殺的部分,也就是對那些可憐動物下手的第一刀。那的確是最血腥的部分,也是最迷人的部分,經常有許多孩子放學后站在那里看,我至今還記得還有一些成年人也站在那里,他們比小孩更加認真地觀看,一動不動地觀看,似乎那種鮮血的噴涌完全讓他們喪失了其他的知覺。
我見過的他就是宰殺第一刀的人。那時我并不知道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阿訇,我只是覺得他盡管在宰殺,卻毫無殺戮之氣,這點令我驚訝萬分。小時候四處游蕩,也碰到過一些職業性的屠夫,他們的氣味、油污與兇狠的外表,讓人畏懼與厭惡不已,遠遠地我就會躲開他們。因此,有了這樣鮮明的比較,我就越發對他敬重起來。
最開始的觀看我并沒有注意他,而僅僅是對死亡的莫名迷戀。那種牛羊的掙扎,以及喉管被割裂后的靜默,都令我驚恐不已,同時這種驚恐又逼迫著自己繼續看下去。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消除這種驚恐。我是在看了很多次宰殺之后才突然留意到他的,之前我每次只關心他的刀子以及刀子在牛羊脖子上的弧線,后來有一次我突然下意識地去看他,可能是想看看這個下手利落的人在宰殺的那一瞬是怎么樣的表情吧。于是,我就注意到了他的嚴肅,以及對每一頭牛羊的溫情。
他面對的是一個動態的滑輪裝置,牛或羊被吊住腿,頭朝下地向他的方向慢慢行駛了過來,他握住一頭牲口的脖子,會很仔細地撫摸一下,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劃破它們的喉管,血噴涌的時候,他嘴里似乎說了些什么,但誰也聽不清。他是對著牛羊說的,經他刀子的牛羊,在放血的時候掙扎的力度是最小的,這是個很奇怪的現象。在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傾向于一種技術主義的解釋,但我今天卻喜歡多一點兒神秘主義的想象,或許,只有成長了,才發現了世界的無窮。
他宰殺的時候從不和任何人說話,由于專注,牛羊的鮮血噴濺在他下巴上很長的白胡須里面,他也不怎么在意。他在完成了工作以后,從來都不看我們一眼,就徑直走開了,反倒是我們望著他的背影戀戀不舍,因為觀看的樂趣被他帶走了。我們很少去看掏內臟和剝皮等環節,那些事情和他的比起來,在我們眼里只是一些剩下的雜活而已。而他,已經完成了最重要的部分:那就是結束一種生命的形式,并且用宗教的力量對此坦然相對。童年的我在后來的很多次觀看中,格外觀察并體會著他,這種積累起來的印跡直到今天還讓我感嘆他是怎樣的魔術師呵,竟然在最殘忍的行為中消滅了殘忍。
2009-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