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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有順:到了該公正對待當代文學成就的時候了
更新時間:2017-11-23 來源:謝有順說小說(微信公眾號)
現代作家普遍參與了現代漢語的建構,他們才更容易被經典化,而當代作家即便寫出了杰作,因為他們承繼的是已有的語言遺產,也容易被輕化。今天,到了應該公正對待中國當代文學成就的時候了。
——謝有順
近年來,有幾點感受越來越強烈,有必要說出來,也算是給自己的一個備忘。
一是現在文學活動越來越多,文學交流似乎成了一種不容質疑的倫理,仿佛不交流即無法寫作。
可是,在當下這個普遍崇尚文學交流的語境里,我們是否忽略了文學的另一種本質——寫作的非交流性?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都不是交流的產物,恰恰相反,它們是在作家個體的沉思、冥想中產生的。
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時,能和誰交流?日本《源氏物語》的誕生是交流的產物嗎?更不用說更早以前一些作品的誕生了。很顯然,這些作品的出現,并未受益于所謂的國際交流或多民族的文化融合,它們表達的更多是作家個體的發現。
正因為文學有不可交流的封閉性的一面,文學才有秘密,才迷人,才有內在的一面,所以本雅明才說,寫作誕生于“孤獨的個人”。
“孤獨的個人”是偉大作品的基礎。
現在中國作家、中國詩人的問題,不是不夠開放,不是交流不夠,恰恰是因為缺乏“孤獨的個人”,缺少有深度的內面。很多作家、詩人一年有好幾個月在國外從事各種文學交流,作品卻越寫越差,原因正是作品中不再有那個強大的“孤獨的個人”。
好的作家、詩人應該警惕過度交流,甚至要有意關閉一些交流的通道,轉而向內開掘,深入自己的內心,更多地發現個體的真理,鍛造那個強大的“孤獨的個人”,寫作才會因為有內在價值而有力量。
二是在一個普遍鄙薄中國當代文學的時代,要大膽肯定當代文學的價值與成就。
文學研究界一直來對時間有特殊的迷信,總是推崇時間久遠的文學,鄙薄當下的文學寫作與文學實踐。于是,研究先秦的,看不起研究唐宋的;研究唐宋的,看不起研究元明清的;研究元明清的,看不起研究近代的;研究近代的,看不起研究現代的;研究現代的,看不起研究當代的;研究當代的,看不起研究華文文學的;研究華文文學的,還看不起研究網絡文學的呢。
文學研究界普遍存在這樣一種荒唐的邏輯。
以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的比較為例,大家普遍認為現代文學中有大師,成就要遠高于當代文學,現在看來,這個觀念是要反思的。
難道六十多年的當代文學的成就真的不如三十年的現代文學嗎?想當然耳!
在我看來,當代文學的成就很多方面已全面超越現代文學——這么簡單的事實,很多人都不愿意直面而已。除了短篇小說和雜文的成就,因為有魯迅在,不能說當代超越了現代,但在長篇小說、中篇小說、詩歌、文學批評等領域,當代文學的成就顯然已全面超越現代文學。
你能說當代長篇小說就沒有超越《子夜》和《家》么?你能否認當代中篇小說已遠超現代的中篇小說么?你能說當代詩歌的成就不如徐志摩、戴望舒和穆旦么?你能說當代文學批評的成就不如李長之、李健吾么?甚至在散文方面,或許在語言的韻味上,當代作家還不如現代作家,但在散文的題材、視野及技法上,當代散文也已不亞于現代散文。
當代文學的成就已不亞于甚至已全面超越現代文學,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只是大家因循舊見,不愿作出獨立判斷而已。僅僅因為現代作家普遍參與了現代漢語的建構,他們才更容易被經典化,而當代作家即便寫出了杰作,因為他們承繼的是已有的語言遺產,也容易被輕化。
今天,到了應該公正對待中國當代文學成就的時候了。
即便當代文學還有各種問題,但我們應該大膽承認它取得的成就,更不該以現代文學的輝煌來壓抑當代文學的成就了。特別是詩歌,這些年的成就遠遠超過小說,它對現代人生存經驗的解析,精細、繁復、深刻,在語言探索上也有不凡表現,尤其值得珍視。
三是當代文學當然有很多問題,其中有一個最大的不足就是漸漸失去了重大問題的興趣和發言能力,越來越少對自身及人類命運的深沉思索。
多數作家滿足于一己之經驗,依然沉醉于小情小愛,缺少寫作的野心,思想貧乏,趣味單一。比起一些西方作家,甚至比起魯迅、曹禺等作家,當代作家的精神顯得太輕淺了。私人經驗的泛濫,使小說、詩歌敘事日益小事化、瑣碎化;消費文化的崛起,使小說、詩歌熱衷于言說身體和欲望的經驗。那些浩大、強悍的生存真實、心靈苦難,已經很難引起作家的注意。
文學正在從精神領域退場,正在喪失面向心靈世界發聲的自覺。
從過去那種過度意識形態化的文學,到今天這種私人化的文學,盡管面貌各異,但從精神的底子上看,其實都是一種無聲的文學。這種文學,如索爾仁尼琴所說,“絕口不談主要的真實,而這種真實,即使沒有文學,人們也早已洞若觀火。”
什么是“主要的真實”?我想就是在現實中急需作家用心靈來回答的重大問題,關于活著的意義,關于生命的自由,關于人性的真相,關于生之喜悅與死之悲哀,關于人類的命運與出路,等等。在當下中國作家、詩人的筆下,很少看到有關這些問題的追索和討論,許多人的寫作,只是滿足于對生活現象的表層撫摩,他們普遍缺乏和現實與存在進行深入辯論的能力。
這可能是當代文學最嚴重的危機。
我之前看《星際穿越》這部科幻電影,感觸很深。一部好萊塢的通俗電影,尚且可以思考關于人類往何處走,人類的愛是否還可以自我拯救等深刻的精神母題,何以我們的作家、詩人卻只滿足于探求那些細碎的、膚淺的生活難題?
當代作家、當代詩人要實現自我突破,就必須重獲對重大精神問題的發言能力,徹底反抗那種無聲的文學。
確實該為寫作重新找回一個立場了,這是文學的大體,識此大體,則小節的爭議,大可以擱置一邊。從其大體為大人,如孟子所說,“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立其大者的意思,是要從大處找問題、尋通孔,把悶在虛無時代、欲望時代里的力量再一次透顯出來,只有這樣,整個文學界的精神流轉才會出現一個大逆轉,才會重新找回一種大格局。
(本文根據會議發言錄音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