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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 鴻:廣東論
更新時間:2017-09-27 來源:廣東作家網
我數至廣東,始終不敢有論,是由于未得甚解。廣東大,廣東深奧,廣東具獨特性、復雜性和前瞻性,難以看透。?
中國人在先秦以后發現了七個天府之國,是關中、成都、并州、江南、閩中、幽薊和盛京,竟缺了廣東。實際上論沃野,論氣候,論物產,論舒適,廣東為天府之國是無愧的,可惜它距中原太遠,中原王朝得其之利少了一點,遂未得其號。
廣東在南嶺以南,南海以北。照風水先生的觀點,山南為陽,水北為陽,當然屬于咸陽了,是上上之畛。廣東還有珠江,它的三角一帶尤為富饒和溫潤。
今年我有幸走了廣州、惠州和深圳,見魚見蝦,見蔬見果,不勝其鮮。舉目陸上,丘陵起伏,樹木?郁,稻田與荷塘兼有情韻。涉足海岸,日夕霞絢,夜月光明,尤其沙細風軟,戲以白浪,顯然潛藏著什么誘惑。想想長安,遂覺廣東人更是有福的。
那么誰是廣東人呢?
新石器時代這里便有人用石斧石錘之屬,足見廣東開發之早。到了先秦,有中原王朝稱江南人,包括嶺南人,包括今之廣東人,為諸越或百越,足見江南部落之雜。大約廣東一帶的人為南越,以別于吳越、揚越或閩越。不過諸越或百越終于同化在漢族之中了,這也是由生存法則決定的,任何酋長也無奈。盡管如此,廣東人似乎仍是別具一格,其小麥膚色,靈如海魚,骨肉勻,密度大。
廣東人里也有客家人,他們分數次遷移于斯。北方人,包括中原人,只有在秦始皇時代是以強者的身份往廣東去的,其余多是躲難。歷史上五胡占據中原,安史之亂,唐末農民起義,金人入主中原,蒙古人入主中原,滿族人入主中原,太平天國運動,都導致了中原人背井離鄉,落戶江南以至嶺南,包括落戶廣東的,他們遂為廣東人里的客家人。客家人遷移便活,于是世界上就遍住客家人了。
20 世紀80 年代,社會改革并開放,從而有四面八方之士往廣東去創業發財,轉換命運。春秋幾十,他們也就成了廣東人。如果稱他們為廣東人還略顯勉強,那么稱他們的子孫為廣東人大約是合乎情理的吧!
廣東顯然是包容之地,每隔一段,便有一批新鮮之民進而居之。這擴大了廣東,并給廣東輸送了生力和魅力。然而誰是原始意義上的廣東人呢?他們在哪里呢?他們被稀釋了,被掩蔽了,被淹沒了。不過他們并未消亡,他們仍在傳續,或是沉淀在我難以發現的地方吧!總之,在廣東看到的廣東人,我以為都是真正的廣東人。
神話上說,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這應該是有根據的,它無非曲折地表達了一顆慧星砸向大陸導致的天文與地理現象而已。西北多山,有草原以游牧,平疇以農耕。東南沿海,水產之饒,舟楫之利,除了臺風偶爾作威,似乎不費牛馬之勞,也能居之安逸。黃河以北,秦嶺以北,淮河以北,包括中原一再出現的民族沖突與融合,反復進行的王朝更迭,對東南似乎沖擊不大。反之,每隔一段,社會的震蕩就會向江南和嶺南輸入一批精英,此謂之客家人。其盡管是失敗者,然而能做逃脫者,誰不是豪門世家呢?
關鍵是,公元前21 世紀到公元19 世紀,或公元前221 年秦立到公元1911年清滅,足有四千年或兩千年,指導中國發展的文章、禮樂和儒術,一直在北方醞釀,并從來以習慣化和磨道化的方式更迭權力。然而自1840 年以后,從大陸的東南,從江南,從嶺南,從面海的浙江、福建和廣東一帶,出現了新的思想,其異于傳統的思想,以對中國進行變法或革命。
從廣州至惠州,再至深圳,六天時間,過橋穿洞,望氣觀潮,也夠我推究了。我屈指而數,近代以來,風流之士多出上海、江蘇、浙江、安徽、福建、江西、湖北、湖南和廣東。當然,各地的風土有別,其人的風格也有別。不過總之,近代以來,改造中國的智庫是在江南,是在嶺南。
飲廣東水,食廣東米,走在廣東的路上,便難免深味廣東。
我以為廣東人在歷史上再受壓迫,再受剝削,再受窮,再受苦,它也不出李自成或黃巢這樣的角色。既使出了造反的領袖,他也難以有效動員群眾,是因為在廣東稍有勞動,人就能生存,何必要為飲食而冒死?似乎也無將相寧有種乎之問,是因為廣東人的日子比將相的日子還舒服,何必要冒死當將相呢?蘇軾道:“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以進取立身的蘇軾,在廣東待一待,也樂得無意出仕了,可見廣東對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影響是多么凌厲。
廣東人在歷史上雖然也接受孔孟之道,不過細察,它自有一套思維方式和生存方式,自有一種穩定的文化心理。廣東人當然是中國人,不過它是一種低調而堅韌的中國人,不求異,也不趨同。南海以北,南嶺以南,屬于廣東人的家園。
以環境之故,廣東人方便海外貿易。他們大約屬于以貿易的途徑,最早進入世界秩序的中國人。他們的經營活動,也許不晚于漢武帝的絲綢之路。他們應該是以貿易之道,最早直視西方社會的中國人。特別是通過對西方資本主義貿易的體驗和感受,他們獲得了新的改造中國的思想。他們也在源遠流長的貿易關系之中,發現了平等和公正的意義。?
19 世紀以后,有很多廣東人連續登上中國的政治舞臺,以使中國進入先進民族之林。雖然上海、江蘇、浙江、安徽、福建、江西、湖北和湖南,也有大量圖強之士涌現,并在中國的政治舞臺上縱橫捭闔,盡情作為,然而細察,廣東人的籌謀似乎更為深遠。我在廣東數日,有10 位廣東人總是浮出我的腦子,他們是:黃遵憲、鄧世昌、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廖仲愷、何香凝、蘇曼殊、鄧演達、葉公超。
葉挺和葉劍英當然也是我反復琢磨的廣東人,他們也是為救國救民而杰出的。
明年是中國改革開放40 周年。為什么從1978年發韌的改革開放要選在廣東進行?這是一個頗有價值的問題,它顯然也是由綜合因素決定的。我以為,選在廣東進行如此重要的社會改造與變革,完全基于廣東的優勢,這就是它的地理環境、歷史傳統及其以貿易的鑰匙了解世界和交于世界的文化心理。還有,以海外貿易的積累,他們本具開放的視野。
廣東之旅的意外收獲,是我知道了江南和嶺南的希望之窗。沿海所蘊藏的,不僅是物質財富,更是精神財富。希望總是有的,這使我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