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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寶章:不辭長作嶺南人--蘇軾與惠州
更新時間:2017-06-12
2015年11月17日,與同事赴惠州公干。
惠州在廣州東面,距廣州近兩個小時車程。沿途風物,似曾相識。同事告訴我,蘇東坡曾經在惠州任職,并留下了許多詩文。聞說,內心不免驚喜:不意甫到廣東,即與這位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的全能型天才邂逅于惠州。“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這些閃耀著珠玉般光芒的詩句,以及他的磅礴恣肆的散文,他的隨性放浪的書法……曾經讓青少年時的我一次次驚艷不已,滋養了我的性靈。
惠州是全國文明城市,城市開闊整潔。東江水穿城而過,水質清澈,因此東江還有一項使命,即向香港供水。我們入住的惠州西湖賓館,景致清幽。從賓館望去,遠處一堤如痕,曲橋如帶,湖面幾處山石如古詩中的青螺探出水面。當地人說,西湖有眾多的景物與蘇軾有關,他的最后的紅顔知己王朝云也葬在這里。
蘇軾一生似乎總是與西湖有緣。他先后兩次在杭州為官。第一次,北宋熙寧四年(1071年),因與朝中變法派政見不同,蘇軾自請外放為官,(政見不合,自請外放,似乎是宋朝官員的慣常做法。既可表示自己人格的獨立性,更重要的恐怕也是為了避禍。),任杭州通判。在這里他邂逅了晚年的人生伴侶王朝云。據說蘇軾任杭州通判時,一次受邀到西湖宴飲,被舞姿曼妙的王朝云打動,即興賦詩:“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裝淡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后雨》)有人說,這首詩表達了蘇軾初見王朝云時的美好感覺。隨后主人將王朝云送與蘇軾為侍女,后為侍妾。第二次,元祐四年(1089年),蘇軾任杭州知州。期間,他主持疏浚西湖,修筑堤岸,解決了百姓出行困難,為紀念蘇東坡治理西湖的功績,杭州人民把這條堤岸命名為“蘇公堤”(簡稱“蘇堤”)。巧的是,蘇軾在惠州西湖也修了一條“蘇堤”。史載,當時西湖兩岸的百姓都要涉水出行,極為不便。蘇軾倡議筑堤修橋,并帶頭“助施犀帶”(捐出犀牛角腰帶),還動員弟婦史氏捐出“黃金錢數千助施”。紹圣三年(1096年)六月,堤橋修成,蘇軾寫詩描述了當時百姓喜慶的場景:“父老喜云集,簞壺無空攜。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后人也把這條堤命名為蘇堤。“蘇堤玩月”成為西湖八景之一。杭州、惠州之外,蘇軾在任安徽潁州太守時還在當地疏浚了一個西湖。“三處西湖一色秋,錢塘潁水與羅浮”,它們都是蘇軾為政一方時的惠民之舉。
第二天一早,我獨自去西湖尋幽。進入西湖大門,不遠處即是蘇堤,一塊大石上刻著“蘇堤玩月”四個字。蘇堤兩旁湖水輕漾,綠影婆娑。堤上晨練的人三三兩兩。堤對岸,一山如屏,即孤山;有塔高聳,即泗州塔。塔始建于唐朝末年,蘇軾寓居惠州時稱之為“大圣塔”,并在《江月》詩中對湖光塔影作了極美的描繪:“一更山吐月,玉塔臥微瀾”。從大圣塔下,沿路問當地人蘇東坡紀念館及王朝云葬處,均能一一指點。
王朝云的墓地就在孤山南麓棲禪寺大圣塔邊上的松林之中,墓旁有一座亭名“六如”。周邊松樹稠密,環境幽靜。當年,蘇軾因為政治上的失意,幾個侍妾相繼離他而去,唯獨王朝云跟著他到惠州。那一年,蘇軾已經59歲,垂暮之年,王朝云才30歲出頭。朝云體弱,日子在與“經卷藥爐”相伴中度過。未曾料到,第三年,王朝云還是得病而亡。蘇軾為王朝云所寫的墓志銘說,王朝云粗通佛法,臨終前,口誦《金剛經》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偈語而逝。下葬后,孤山棲禪寺的僧人取《金剛經》句義,在朝云墓旁建“六如亭”來紀念她。關于王朝云,還有一則故事,說東坡有一天退朝,吃過飯,摸著肚皮對侍兒說:“你們知道這里面是什么東西嗎?”一婢馬上說:“都是文章”。東坡不以為然。又一人說:“滿腹都是學識。”坡也不以為然。至朝云,說:“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坡捧腹大笑,贊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由此對王朝云更加愛憐。所以朝云死后,蘇軾為她寫了一副楹聯,表達對她的懷念:“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據說歷史上惠州的老百姓常于農歷十二月初五王朝云生辰日拜祭她,恐怕也是敬重她的為人吧。
蘇軾一生,因為卷入王安石與司馬光的政爭,仕途坎坷,幾起幾落。除了短暫做過京官外,大多數時候都是被貶外放,可不是一肚子不合時宜?!他先后在杭州、密州(今山東諸城)、徐州、湖州等地任職。元豐二年(1079年),因以“文字毀謗君相”被捕下獄,史稱“烏臺詩案”。這應該算是比較早的“文字獄”了。(中國“文字獄”可謂歷史久遠。在專制制度下,臣子、百姓因與君主一言不合而身陷囹圄甚而招致殺身之禍的數不勝數。至清代,“文字獄”登峰造極。)因為宋太祖“圣朝不誅名士”的遺訓,蘇軾僥幸死里逃生,被貶到黃州(湖北黃岡)擔任團練副使(一個小地方的軍事助理)。宋哲宗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又被朝中政敵以“譏斥先朝”的罪名貶為英州(今廣東省英德縣)知事,在赴任的路上,又再貶為寧遠軍(今廣東普寧)節度副使,在惠州安置。同年十月二日,蘇軾攜侍妾王朝云、三子蘇過,經過半年時間的長途跋涉抵達惠州,直到紹圣四年(1097年)四月十九日離開,共在惠州度過了2年零10個月共940多個日日夜夜,留下了160多首詩歌和幾十篇散文。
惠州地屬嶺南。唐宋時期,嶺南一帶仍被視為“瘴癘之鄉”,是流放犯官罪臣的地方,也是一種極重的懲罰。當年韓愈因力諫唐憲宗“迎佛骨”被貶潮州。他有一首寫給侄孫韓湘的詩這樣說:“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朝陽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認定自己必死于嶺南的瘴氣。同樣被貶嶺南,蘇軾的詩文中,卻很少見到自怨自乂的文字。相反在逆境中,他卻能寫出“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惠州一絕》),以及“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縱筆》)這樣的詩句,表現出隨遇而安的閑適心境。這不能不與兩個人不同個性、學養有關。韓愈給人印象更多的像是一個正人君子,謹守儒家道統,一門子心思想“致君堯舜”,“兼濟天下”;而蘇軾則更加曠達,更富藝術氣質。蘇軾作為士林領袖,內心當然會有儒家的“修齊治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觀念。你看他在密州為太守時,帶著全城百姓“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何等意氣風發,內心渴望著皇帝能夠再用他為國立功:“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獵》)但他又深受老、莊及佛家的影響。蘇軾的弟弟蘇轍說,蘇軾早年跟父親學賈誼、陸贄(漢、唐時期著名的政論家)等人的文章,后來“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因此在人生的某個時期或境況,他時時流露出摒棄名利,追求自由的老莊哲學思想,如《臨江仙》中“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平生”,以及《前赤壁賦》中對“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向往。
自由與名利,從古至今,多少人在這二者間苦苦掙扎,身心俱損者有之,身敗名裂者有之,唯有具大智慧者能看得穿,能放得下。蘇軾即屬于后者。《莊子·秋水》中講了一個故事:說莊子在濮水邊垂釣,楚王派了兩位大夫先行前往致意,對他說:“楚王欲將國事相煩累。”莊子手持釣竿,頭也不回,說:“我聽說楚國有一只神龜,已經死了三千年了,楚王現在用竹箱裝著它,用綢緞蓋著它,供奉在廟堂里。 你們說,這只烏龜是寧可死去,留下骨頭來彰顯尊貴好呢?還是活著,在爛泥里拖著尾巴爬好呢?”兩位大夫說:“自然還是活著拖著尾巴在爛泥里爬好。”莊子說:“你們回去吧,我就拖著尾巴在爛泥里爬了。”這是莊子典型的對待名利與自由的態度。蘇軾對莊子思想情有獨鐘,深受他的影響。 反映在人生態度上,在順境中他能暢意盡歡,在逆境中也能安之若素。當其從京官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仍然能“幅巾芒屨,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筑室于東坡,自號‘東坡居士’。”被貶惠州,“瘴癘所侵,蠻蜒所侮,胸中泊然無所蒂芥。”甚至在被貶到海南儋州,在沒有基本的飲食炊具,缺醫少藥,極不適合人居住的地方,他也能啃著芋頭,喝著淡水,以著書為樂,“時從其父老游,亦無間也。”應該說,老莊的崇尚自由,輕視名利的思想,幫助蘇軾疏解了不少因仕途不順而帶來的人生壓力。
蘇軾何其不幸,在其政治生涯陷入低谷,人生垂老之年,于此痛失幼子(王朝云在惠州曾生一子,不滿周歲而夭折)和愛侶;蘇軾何其有幸,惠州官員百姓以極大的友善和包容,接納了他的戴罪之身,給予他平靜安適的生活。而蘇軾也以他的仁心和富有創造力的藝術才華,為惠州人民辦了許多實事,留下眾多珍貴的詩篇,為這座千年古城增添了豐富的文化內涵。紹圣四年(1097年)四月十九日,蘇軾離開惠州,被貶到更遠的海南儋州,4年后遇赦北返。此時的他,“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在飽經宦海風濤、世態炎涼之后,心灰意冷的蘇東坡對自己的一生作了這樣的自嘲。兩個月后,蘇軾病逝于常州。
(2015年11月初稿,2017年4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