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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哲珠:我有癡心,所以有聲音
更新時間:2017-02-21 作者:王哲珠來源:小說月報
作家王哲珠
小說無法言說真正的真實,只是追求,并警惕被催眠,這種追求與警惕不倦,對這個世界將永遠好奇,永不疲倦。我有癡心,所以有聲音。
聲音的關鍵詞
文字是我在這個世界最重要的發聲方式。我的聲音里有些較為固定的關鍵詞,這些關鍵詞是我文字的骨頭,構成我的文字框架,成為我文字的支撐力量。
鋒 利
初寫東西的時候,從未煩惱過寫什么,總是提筆便來,感覺有太多想表達的。一段時間后,筆似乎突然生澀了,在寫什么的問題上變得猶豫不決,甚至長時間找不到可以落筆的東西,腦里不是混亂一團就是空白一片,那時我相信是因為沒有生活來源,但慢慢明白這只是表面的原因,本質上是我找不到聲音,或者說在意發聲的方式了,甚至是下意識地隱藏起某些聲音,似乎是變得理性,懂得選擇了,卻有種初心模糊的恐慌。
回過頭來,最初寫下的文字是很不象樣的,充其量只是些日記,但那些日記”卻剔除了日記里最重要的角色——我自己,記下的全是別人的事,文字里帶著幼稚的刺,充滿所謂的批判。
那時剛上初中,每天中午到食堂吃飯,得經過很多臺階,有幾間男生宿舍的窗戶對著某一段臺階,每每經過那一段,便有男生守在窗口,沖我們這些女生吹口哨。我認為極不受尊重,當天記下的文字滿紙憤慨,嘲諷這種行為的幼稚無聊,接著似乎老師上身了,批評這些男生無所事事,無心向學,并一步步上綱上線,漸漸涉及到人格與理想。總之,從這樣的小事,我會挖出很多自認為根源的東西,相信那是事情的本質。
那時,我批判路上騎車飛掠而過的少年,將之與浮夸掛鉤;批判無心聽課的同學不尊師不自重,斥之為自暴自棄;批判言情劇整日只懂哭哭啼啼,不知生活艱難;批判享樂者自私,只知寄生不知奉獻;批判愛打扮者膚淺蒼白;批判愛賭者人世空虛,失掉追求……
總之,文字里滿是“憤青”的味道,多年之后再次翻開,我一次次驚訝于當時的狂妄與自大,潛意識中或許自我武裝成一名斗士,迎風而立,對陣所有不夠“高尚”的人與事。我指點、批判,理所當然,滔滔不絕,獨獨將自己排除在外。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將自己置于想象中的道德高地,從未自問過是否有資格腳踩高地,噢,我甚至從未弄清道德真正的界線,道德有所謂的高地么?深夜自問,我的后背被羞慚的汗水濕透,不止一次慶幸那些日記式的文字從未見光。然而,我到底是害怕那些文字粗暴的傷害性,還是為了自我保護?
給自己找過極好的借口,當時一切粗暴的一分為二都是因為年齡,十多歲的青春少年,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諒的。有那么一瞬,覺得多么理直氣壯。但真的是因為年齡么?一路走來,我很清楚不是,更深刻的原因是見識的薄弱與自負的強大。
俠士或許是很多人內心深處的情結,仗劍斷是非,揮劍除惡扶善,以劍向人世發聲。愿望是美好的,然而劍本冰冷鋒利,是非取決于執劍之人,舉劍的支撐點便值得懷疑。
寫下那些文字的歲月,我下意識里以筆為劍,并堅信那是良善之劍,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些暴力以良善之名行事,像傳說里的劍氣,將傷害變得無跡可尋,或者帶著可怕的稱之為境界的優雅,被津津樂道。
當年,在窗邊吹口哨那些男孩的青春與俏皮,我無法感受。那段歲月中,與之類似的一切柔軟與美好,因為我高仰著頭,從眼前一閃而過,錯失的,我還以為是得到的。
毫無疑問,青春歲月里,我仗著血氣方剛,想對這個世界發聲,自認真誠而正義,以為只需要熱情,完全不懂理性與智慧是真誠與正義的支撐點。我不懂得傾聽,或許是不愿意傾聽,就算打開了耳朵,也沒有打開心靈,只收集那些想收集的聲音。
然而,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或許又失掉了某些勇氣,會計較、衡量了,這種猶豫中,理智與自我保護兩者的界線是模糊的。很多時候,聲音在腦里沖撞而不敢張嘴,任聲音磨得發圓變形,這樣的聲音是否仍是真誠的,是否有發聲價值?我沒有答案。自我懷疑讓我的文字帶上畏畏縮縮的小家子氣。
文字只是我自己找到的人世發聲的方式,人類有無數種發聲方式:音樂、舞蹈、繪畫、書法……在我看來,重要的是,否發出了真誠與理性的聲音,是否有勇氣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是否有發聲的自由與機會,這是人體認自我最大的明證。
我仍然在尋找屬于自己的聲音,不敢對聲音加以正確之類的形容,只望追求不停,初心不改,這或許是奢望,但如此美好。
傾 訴
小時候每天都去奶奶的老屋,奶奶失明,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在屋里靜坐,我一去,她便開始說話,給我講故事,引我談寨里的事,由她做長長的評論,教我怎樣做家務,處理灶前著火、米飯燒焦之類的生活竅門。但她最喜歡的是談自己,她那深埋在歲月深處的往事、對人世悲喜的感嘆、對日子的是非評斷,這些話帶著歲月的涼意,很多看法在我的感受范圍之外,我一般無法應話,總專心地吃著她給的米糕或瓜丁,奶奶不在意,仍是說,緩緩的,絮絮的,可以把一整個下午的時光說盡。
多年后某個下午,我莫名地被包裹在濃稠的憂郁里,極想身邊有個人聽我說點什么,那一瞬間,我突然理解決奶奶當年的絮叨,她只為傾訴。也是在那時,我發現自己的文字不再“雄赳赳”,幾乎全是純粹的自我傾訴,字里行間綴滿銀白月光、紫色花朵、銀涼星星這樣的詞語,有無數跳舞的女孩、吹薩克斯的男孩、夕陽下的自行車之類的意象,這些詞語和意象把我的文字弄得軟綿綿,后來重新翻開,我被里面自怨自憐又自我陶醉的味道羞得心驚肉跳。
這段時期持續的時間很長,直到畢業后幾年,我的文字一直帶著這種粘膩的味道,而我自認為清新真誠,符合“有感而發”這樣近乎“準則”的要求。這些文字中一小部分零星發表于報刊青春版面或青春類雜志上。是因為青春嗎?直至今天,我仍無法確認青春的真正面目,也無法認定那是專屬于青春的文字。
那其實像奶奶當年,是一種傾訴的需要。特別是工作后那幾年,一個人住校,每到傍晚,所有人離開,學校的大門閉上那一刻,圍成長方形的四幢教學樓似乎將我圍在人世之外,傾訴的愿望從未有過的強烈,那是找得到的克服懸浮感的唯一方式,而文字又成了我唯一的傾訴出口。那些傾訴充斥著自我想象和對生活的修飾,充滿對美好與真誠的虛假解讀,而傾訴者毫不自知。更可怕是,當時的我相信傾訴承載了文字的意義。
所有的文字只有一個內核:我,膨脹得變了形、失去質量的我。“我”是世界的中心,文字里溢著浮夸的驕傲和沾沾自喜,堅信這些傾訴是獨一無二的。
那段時間,我的聲音里充斥著傾訴,傾訴成為一種自我同情,甚至是自我表演,自以為表達著無比獨特的看法,實際是自我體認的方式。人永遠處于矛盾之中,既想融于人群,與世界安然相處,成為最和諧的一部分,又強烈地要保住自己,獨立的聲音,獨立的辨識度甚至可以帶來人世意義的確定感。蕓蕓眾生,多為平庸者,被淹沒掉是常態,但意識并承認這一點是多么難以忍受。
終于逐漸意識到這種傾訴的問題,在其它人的文字里,越來越多地讀到同樣的風花雪月,同樣的傷春悲秋,同樣的頹廢之美……這種類同從最初的共鳴漸漸變成慌亂,最后甚至有絕望之感,“我”的聲音可以從別人的口中出來,“我”其實并不特別,甚至消失了。
我在一部小說里曾有過這樣的情景,一個幻想的王國里,所有人都將受到重視,其中一個方式是每個人的出生都成為王國里的大事,生日那天,都將得到允許,到王國的超級廣播里發聲,或傾訴心聲或敘說思想,王國里每個人都為之慶賀,以示對生命的確認和尊重。很明顯的,每一天都有人出生,也都有人生日,結果,所有的傾訴和想法大同小異,所有特別的日子都變得和別人一樣,所有的人也重歸平淡無奇,甚至每天的慶賀變成令人厭煩的負累。
時至今日,我的文字仍然是在傾訴,以后也將是。問題是怎樣的傾訴是有意義的。噢,意義是一個曖昧的詞語,虛假而空蕩,但這種思考的過程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意義,或許這一場追逐的盡頭一無所有,但一無所有也將是我的意義。我奢望追逐值得為之傾訴的聲音和靈魂,也許只是野心,仍令人著迷。
苦 難
筆風真正的轉變在某年重回老家后,少年離家,多年未歸,最初幾年強烈的思念過后,我似乎淡忘了這片故土,完全融入了新的生活方式。那年暑假,回鄉住了兩個月,故土日子里的艱難與困苦清晰重現眼前,我震驚了,這么多年來,原以為這種困厄早該被時光帶走,時代已經早帶著我的鄉親走遠了。
借幾塊錢過節的,買不起油仍用水炒菜的,舊屋漏雨漏風的,靠打零工養孩子的……這樣的細節撲面而來,那些夜晚,我在田間的小路上散步,月光如水,安寧無比,淡然無比,而我焦躁不安,難以接受這個世界的偏差。
兒時的艱難從歲月深處飛快回溯,那是些為溫飽操心拼命的日子,我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日子里,感覺稍稍用力日子便會失去平衡。那些日子里的困窘細節塞滿了白天的思緒和夜晚的睡夢,我沒想到,隔著那么長的歲月,與那些細節相關的感覺仍然如此銳利,慌亂、渴望、寒冷、饑餓、艱難……之前許是下意識將之掩起了。
而眼前的故鄉與人比之前更加零落,原先寨子是滿的,巷頭巷尾的人影,家家戶戶的炊煙,每扇門里的油燈,艱難是一起承受著的,承受中帶著那么一份暖意。現在鄉里人多奔向城市,留下的不是老弱便是真正的無路者,正和這片土地一起被拋棄。
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些年我的聲音會忘掉這些艱難與過往,是我本身不敢觸碰,還是我將艱難當成恥辱,不想言及。
“反思”的結果是,文字發生徹底改變,所有關于自己的柔軟文字消失了,甚至對之前自我傾訴式的文字有某種負罪感。我開始為“苦難”發聲,為“苦難”傾訴,我似乎找到了發聲的“意義”。這段時間,兒時的一些幻想又開始抬頭。比如,因為用不起電,老師關于太陽能的講述后,我開始天馬行空,幻想成為科學家,發明幾個極大的箱子,收集太陽能,轉成電,無償送給所有窮困的村子,高價賣給電影里那些大城市。童年時期,類似的想象很多,充滿浪漫的人道主義。那些敘寫苦難的文字里也隱著類似的浪漫人道主義,雖沒有兒時想象的荒謬與夸張,仍滿是自我安慰的式的“理想”。
在大量的苦難書寫之后,突然發現聲音里含了某種抱怨,絮絮地,重復著那些艱難。一次一次的疊加會成為某種力量,真的可以有我想象的某種“意義”?是否在為苦難而苦難?這種自我質問令我恐慌,因為我不單無法回答,甚至產生了說不清的自我懷疑。
我開始沉默,意識到關于苦難的發聲或許帶了太重的個人色彩,苦難以什么來定義?表面看到的物質貧困?無路可走的困境?弱小者的無奈?被命運捉弄的不幸者?
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只敘寫苦難本身,忘記苦難背后的東西,苦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主觀的?客觀的?社會的?個人的?時代的?苦難真正的悲劇性或許不是苦難本身,而是其背后的東西。對苦難單純而孤立的發聲,是否有我想象的“意義”?而我又為什么苦苦糾纏于苦難的“意義”,這是被偽裝了高尚外殼的功利嗎?甚至是我不敢進入思考的深處,沒有直入本質的勇氣?甚至將“人道主義“當外殼而不自知,事實上,我大量的文字只是消費著“苦難”,從未自己發聲?我頭皮發麻,緊抿嘴唇,不知該面對自己還是背對自己。
人類從食物采集者到食物生產者,從野蠻到文明,從相互配合以生存到相互爭奪以滿足,許是從生存的苦難走向幸福,許是從簡單的幸福走向無限衍生的苦難。也許本初的人類本沒有苦難與幸福,我曾以此為假設,苦難的起點在于人與人之間開始出現不公正,這種不公衍生了苦難意識與不平衡心態,苦難由物質層面進入心靈層面,與個人相關亦與他人相關,至此,苦難帶上了悲劇性。
我對“苦難”的發聲變得謹慎,然而也含糊了,這種含糊讓我的聲音變得混濁不清,我再一次失去了自信的聲音。
我仍然在尋找,屬于我的真正的聲音。
孤 獨
寫過一個找石磨的老人,兒子出息了,在城里有了大房子,接他過去,他無論如何住不習慣,回鄉住于兒子建于新寨的房子里。某天,突然想起老寨里的石磨,找回去,一絲痕跡也沒有。從此四下打聽,照著打聽到的線索,扛著鐵鏟四下挖掘,毫無理由的,想將老磨挖出來。事情逐步嚴重,他幾乎把整個老寨挖透,仍不罷休,以致被認為精神不正常。親朋好友想法幫忙緩解,但誰也抓摸不到老人內心最深處的無依與孤獨
那個階段,我的文字里很多類似的角色:將鬼魂將當朋友的守廟人,夢想飛翔從另一個角度看人世的打工女孩,想了解死亡的內向男孩,在城里擔憂安葬之地的老人,守著新屋想象在另一個世界與逝者相聚的女人……這些角色無一例外地顯得很沉默,被孤獨感所包圍,我試圖替這些孤獨者發聲,在這個喧囂的時代,孤獨是讓人動容的。
這樣又將自己抬高了,說到底發出什么樣的聲音是我內心深處的選擇,對孤獨的敘述其實與我本身的孤獨相關。少年時寄住于縣城親戚家那段時間,許是人生第一次清晰地與孤獨相對,每天放學后,在親戚家樓下徘徊不定的尷尬成為成長時期的隱痛,執念著家是否屬于我的問題,這問題在整個青春年代硌著我。走進陌生的房子之內,就算受了禮遇,也似乎被隔在某個世界之外。回家里租的房子,更加陌生。返故鄉,已經物是人非。生命莫名地失掉支撐點,像流浪于風中的種子,孤獨深入骨髓。
這也許是我選擇用文字發聲的原因這一,它和孤獨同樣的沉默,又同樣的豐富。
然而,我真的有能力敘說孤獨么,有時愈是盡心盡力地敘說離孤獨愈遙遠。孤獨是不可知的,不管對別人的孤獨還是對自己的孤獨。寫下大量關于孤獨的文字之后,我發現對孤獨一無所知。
我試著用文字進入孤獨內里,相信進入孤獨便進入靈魂。孤獨與他人相關么?為什么身于人群中有時孤獨更重,為什么被愛者仍沒有絕對的安全感?為什么愛人者仍會計較?孤獨與幸福相關么?傳說中天堂里有絕對的幸福,我無數次想象絕對幸福的樣子,終模糊不清,總之,應該是不再悲傷不再憤怒,擁有了永恒,然而是否還有所期待,有所好奇?若沒有的話,是否過于單調,是否會懷想人世煙火的孤獨感?或者說,天堂里孤獨已被分擔,甚至相同的幸福相同的永恒將產生相同的孤獨?若是這樣,從另一種意義上說,獨特的個體已經不存在,個體的消失或將是最深重的孤獨,我狂妄地將之命名為天堂里的孤獨。我再次走向另一個極端,將孤獨懸空,忽略了人這個載體,空泛地談論孤獨,在原地繞圈,繞成一個死結。
繞了極大的圈才突然意識該回歸人本身。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忘記,孤獨是依著人而存在的,這讓我那段時間的聲音含混而饒舌。
我對敘述人的孤獨感幾乎著了迷,外表上看,孤獨時人是封閉而內斂的,實際上,孤獨時靈魂處于最開放的狀態,孤獨中的人是最飽滿的,最自由地展現了真實,最接近人本身。我相信以孤獨為入口,可以最大限度地走近靈魂,讓個體從蕓蕓眾生中脫穎而出,還原成一個,這一個成為一個世界,和外部世界并行又交叉著。我一度以為,從中可以找尋到通往“意義”的路徑。
然而,又發覺以孤獨發聲已經變得不真誠,某些時刻,甚至利用了人的孤獨,以讓聲音顯得有“深度”,對于孤獨,我變得多么“冷靜理智”,為此,我該感到可恥的。以孤獨發聲時,我很清楚,孤獨是人的悲劇之一,像原罪一樣無法擺脫又難以直視,人在這喧囂的世間,和其他人,和外部世界所有東西并著肩,然而永遠踽踽獨行。人類在想方設法,逃離類似于絕望的孤獨感,然而,孤獨感同時像人的標志,確認每一個個體,難以想象失掉孤獨感的人,或許將墜入動物之道,這成了人永遠的悖論。
我的野心又躁動了,想傾訴這種孤獨,言說人的堅守與掙扎,堅強與脆弱,然而,我的聲音無力,從未無法真正觸摸到那份冷艷而飄忽的孤獨感。
善 惡
自選擇用文字發聲的方式,便自然而然地認定,我的文字朝著善的方向行走,對于這一點,從未加以強調過,自信是明擺著的方向與基調,若不是善,便不再有發聲的資格,文字也失去一直執著不放的“意義”。那段時間,我堅信自己的文字中有界線分明的評判,關于善關于惡是如此清晰,以致不必再多想的。
善是人最深處的愿望,這點信念是從小種下的。小時候常看潮劇,看多了,很小的我也明白一個規律,那些人間悲喜劇里多有大善與大惡的對陣,大惡因為無所顧忌,沒有道德負擔,屢屢得勢,看得著急,但心是安的,知道一定有個大翻轉的結局,在那個結局里,善惡終將有一次大清算。雖說善者一路受苦,而惡人也一路頂著唾罵,如果可能,觀眾有可能親自上陣,將惡人揪住審判。善是毫無疑問被擁戴的。
生活中更是如此,日子的安寧靠的不是對我們來說有些遙遠的制度或法律,而是人心,以及由人心作標尺定出的種種無形界線,這些界線有著清晰的善惡限度,觸碰這個限度意味著將承受生活圈子的排斥,寨里人將收回其作為寨中一份子得到的那份尊重。
善成了毫無疑義的東西,雖然不一定能分明地行走在善的地界里,但標尺是權威的,應該被承認的。以至于我認定自己的聲音也必定以善為調。評判標準從小已滲入血液,像吃飯會伸手去拿筷子那么自然,簡直是不必解釋的,噢,也無法解釋。
但隨著寫下的文字越來越多,慢慢發現善惡不是簡單的黑白分明,很多時候,我的聲音只能敘述存在,記下疑惑,留下思緒的痕跡,以我所學得的標準,無法剔出純粹的善與絕對的惡。我迷惑了,甚至起了恐慌。猛然意識到之前的“善”多么自以為是,第一次深想善。
我聲音里的善惡該以什么為界?發出那么多自認“界線分明”的聲音后,我疑惑了。我停筆很長時間,沉默了。以社會自然形成的評判為界么,就像我兒時寨里的那套規則,善惡無法描述,但各人心中自明,然而,這樣的評判以什么為出發點?是否帶著為某種目的某種人群服務的局限?以時代為準?有些善惡標準只存活于特定時間特定人心之中,如有些在特定的時代里被捧為善與美,時光流逝之后,后代“冷靜”回看,已經成為受唾棄的丑惡。該立在時代發聲?是否有資格立在時光之外對時代發聲?或者如中國古代哲學所宣講,和諧即是善,然而,何以確定和諧?我依然在繞,在尋找。也接觸過這樣的觀點,善應以發展為標準,當然,這里指的發展應該是宏觀的,擴大到人類,甚至是宇宙,凡是促進人類發展的便是善。這樣一來,又容易落入空泛虛飄,而且,對于“發展”的定義,也是值得商榷的……
以上一段文字是我腦里的一團亂麻,但也是尋找聲音的過程。真正的結果只能無限接近,無法真正抵達,試圖找到標準這樣的想法只能證明我的幼稚,作為蕓蕓眾生渺小一份,想接近已算我狂妄。但我明白,善總以美的形式出現,人類對善與美帶著天生的敏感,有一種天然的趨向性,這也許便是人類的光芒所在,也是人之所以高貴的根本原因。所以,即使我發的是悲憤之聲,有著苦難的外殼,內里仍有掩飾不住的樂觀。
因了這份樂觀,我愿盡力接近那份光芒與高貴,然而,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失掉初心的真誠,以善之名造惡,以光芒掩蓋暗影,那將是一個發聲者最大的恥辱。當這樣的恥辱降臨,作為一個發聲者,我是否自知,并有勇氣面對?我再次心慌了。
但還是選擇相信吧,至少已經有趨光的愿望,這份愿望或許可以算是一種希望了。
困 境
翻開歷史書,所謂的功績和輝煌多屬于帝王將相,歷史的風云總是由“英雄”去攪動,被忽略的永遠是蕓蕓眾生,他們是無法發聲的黑白棋子,被某些心思安置撥弄,在某些手中掂起落下,立在功績巨大的座盤下或輝煌的陰影里作背景,最后默默退出,消失于歲月里。“百姓何辜遭離難“,這句歌詞唱出口或許有些嬌情,然而卻是殘酷到幾成自然的事實,何辜?只能問,無法答。
有太多的原因:爭斗,為何而爭為誰而爭?饑荒,勞作的是誰受餓的是誰?天災,國有難匹夫有責,民有災帝王將相的手有多及時?改朝換代,誰的朝廷誰的年代,是的,朝廷與年代是被命了名的……所有的原因都沒有真正的結論。
人類走過的歲月是漫長的,走了太遠的路,留下太多東西。然而,某些方面又繞著圈,從未有真正的前進,在困境里疲倦而無奈,政治是人類最沉重最難以擺脫的困境之一,更可怕的是,某些時候,政治犧牲品成為貌似合理的借口。自古至今,無數智慧的大腦對政治方式有過無數設想,浪漫的、嚴謹的、冷酷的、溫情的……幻想過一勞永逸地讓人類逃離困境。這些智慧的大腦也許被過度的熱誠塞滿,忘記了人性的不可設定,上帝制造出人類那一刻,人類已經脫離上帝之手。
人類在這個困境里掙扎又著迷,政治對普通百姓來說,遙遠得捉摸不定,又緊密得息息相關,大多數人無比關心又謬之千里。突然想起我家八十多歲的奶奶,每天下午固定到小區和幾個老人相聚,除了談論各自的健康,幾個老人家最喜歡談論與政治相關的新聞,2001年那個9月,他們熱烈討論美國的八角大樓被炸掉,并各自嚴肅地發表了看法,對于孫子輩關于大樓角數的糾正意見,他們嗤之以鼻。
作為蕓蕓一員,有著作為蕓蕓一員的悲哀與尊嚴,也渴望著發聲,然而我是模糊的,目光的局限與對真相的不確定成為最大的怯意。隨著歷史走進當代,這個時代發生著無數革命,無法命名,然而,對人類的影響從未有過的深刻,這就是人對自身體認的困惑,對來路與去路的茫然,生命里難以消逝的困倦感,一種生存的困境,它正漸漸成為人類最大的難題。科學某些方面的發展已經上升至哲學領域,足以動搖以往的人世觀,如何再次尋找心安理得的安置點,漸漸成為我聲音里的要點,對于這樣的宏大命題,我沒有力量發出確認之聲,但可以寫下濃重的疑惑和好奇點,并相信這也是很多人的疑惑和好奇點。
幾年前,讀過《1984》以后,我久久無法平復心緒,從書的第一頁就開始的震憾感難以淡去,用震憾這個詞狹窄和生硬了,難以概括那種莫名的感覺,此時才發現聲音無力,有太多東西無法捕捉。很多人在《1984》里看到可怕的政治困境,這個困境如此強大,鉗制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掌控了思緒的動向,荒謬到極度,可怕的是又極度真實,這當然是很明顯的。而在我的閱讀過程中,更讓我不寒而栗的是人心的困境,人為境遇所困,卻又沉浸于境遇里,不自知地為這個境遇編織著更加牢固的外框,人心在其中推波助瀾,一面痛苦一面沉迷,人的這種自困性是更為徹底的悲劇。但也請相信,悲劇性是人類的命運,也是人類的光芒,我們尋找食物,尋找駕馭自己的力量,尋找世界未知的答案,尋找上帝的意愿……人類終將尋找自己,最復雜的謎面與最高深的謎底集于人一身,人類仍然迷茫,或許只是丟失了謎面與謎底,或許,它們就散落在人的來路與去路上。
若聲音能穿越這樣的牢籠,將獲得極大的生機與力量,這是我對自己的奢望,我還奢望,以我之喉發出的聲音可以保持真誠的冷靜,恨不成怨,愛不過頌。用一句很俗氣的話概括,這是夢想,有夢想的人嬌情了,但也有福了。
想 象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的聲音為現實而發,文字敘述的都是現實的里生活起落,人世悲喜,生硬地填充著我自己的是非與愛憎。從未意識到那只是我看到的、認為的現實,這樣的“現實”浮于表面,甚至帶了偏見。更嚴重的是,這些“現實”漸漸繞成一個繭,將我限定在一個框架之內。我努力地記錄什么,但漸漸地,聲音陳舊老邁,文字趴在地上,落滿灰塵。感覺到不滿足,然而無法弄清楚問題所在。
我將閱讀《時間簡史》當成某種轉折點,不單單是《時間簡史》本身的內容,更重要的是它對我的某種提醒與敲打,它向我指出的一種新的思維方向,告訴我一種新的可能性。那段日子,顛覆了我對世界的觀照角度,它現出全新的面目,發現除了之前所敘述的人世之外,可以有另一個空間,這個空間游離于煙火之外,充滿想象與靈性,是生活的精靈,可以讓滿身塵土的日子爍出光芒。
我記起一些久遠的事情,上初中時,驚喜地發現學校有個圖書館,一頭撲進去,最沉迷的是一些充滿“神秘”的書,各種人類長時間研究思考仍無法弄明白的問題,大量超出人類能力超出時代的工程痕跡,某些難以解釋的超自然現象,無數跳出常識與世界之外的猜測……我像張開了第三只眼睛,一張巨大的幕在眼前揭開,現出那么多新鮮得讓人震驚的東西。那時興奮到難以自抑,世界比想象的有趣千萬倍,生命一下子多了超出想象范圍的可能性,對這些可能性的期待與信心讓年輕的我對前路又急迫又樂觀。
不知什么時候起忘掉這些可能性和“神秘”的,想象和好奇最終屈服于現實,過早地聰明起來,學會好好經營日子,學會“理性地”地往現實深處走,這是一種討巧的活法,我在無師自通地懂得順應“現實”的同時,也失掉了生命的靈氣。
可以重拾為人最本初的好奇與想象么?這是值得嘗試的。
我的聲音開始改變。
常識里,時間幾乎是絕對的,抽象到無法理解,又具體到無時不在,方向分明,回望的是過去,期待的是未來。而當下是可以顛覆的,時間可以是無始終的線,方向是人類的限定,所謂過去與未來只是一種命名,可以自由行走的。時間可以分切的,打比方的話,每個時間點可以成為一個空間,所有的空間可以平行,可以打亂,以任何方式進出……類似超出常識的時間理論極多,幾乎重構了我對人世的認識,很多“理所當然”的意義變得模糊不清。失掉過去,記憶是否還存在,失掉記憶的靈魂是否還有悲喜,將何以自辨?未來或許只是已存在的一段,期待的意義是否得重設?時間是無數空間,人是否也只是無數切面與事實的堆徹,這樣的堆徹是否有規則,是否有內在的靈魂線串連,若沒有的話,人又何以自認……世界與空間被重新解讀,習慣于五官感受到的世界是如此狹窄,各種可能的世界或被猜想著或被證明著,宇宙有無限種形式,人類思想確認的世界觀漸漸失掉支撐,人類思維從未有過的發散,有無限多的方向……有各種可能的世界,當然有各種可能的生命,探討以人類為準的智慧生命,比人類更低級或者更高級,人類將擁有同伴還是敵人,或許只人是宇宙間永遠的孤獨者……
類似的想法在我腦里攪,混亂不堪,但讓我暫時跳出煙火之外,獲得一種空靈感,對世界有著純粹的好奇與想象,這種時候,或許是最接近赤子的時候,千萬別問那句話:這些胡思亂想有什么用。用處是人類的韁絆。
這種奇奇怪怪的聲音出現在我的文字里,以上這些幾乎是我的囈語。我想說的不是某些具體的想象和觀點,而是想象這一事實,想象本身的意義,意識到跳出“現實”,以從未有過目光看世界,以從未有過的渠道思考,以全新的方式發聲。當然,想象并不是字面上的,包括了對現實的想象,有了想象,我聲音里的現實也許更加接近真相。
罪 懺
閱讀過程中,時不時會有欣喜,某本書,某種文字氛圍,或只是某些詞句,忽然就打動了我,被我列入“值得珍重的文字”清單里,這種難以言說的欣喜與收獲,或許是閱讀成癮的原因。
《罪與文學》是我“珍重”清單里絢麗的一筆,對我來說是某個起點,讀完這本書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文字里充滿與這本書相關的想法,甚至以那些“思想”為基點,生生構架出一系列故事。我試著理解“罪”,這個如此沉重,卻被我們輕佻談論著的——詞語嗎?不,這樣的稱呼是如此淺薄。
我記得起來的,人世最初的罪感產生于童年。小小年紀的我努力理解人世的干癟。沉重的生活,艱澀的日子,超過了我的理解范圍,我們過得小心翼翼,恨不得蜷縮起來以減少消耗,父母很拼命,仍是無望。我懷疑起自己,懷疑自身的存在是沉重的原因之一,我需要吃,需要穿,需要長大,還需要成人,這一切讓我們的家負重前行。我不知錯在哪,但繃著一根羞慚的弦,疑惑和無措讓我憤怒。當營養不良的母親昏倒,父親被鋼鋸傷了手指,赤腳的妹妹為蟲子傷害,我被無法命名的罪感悶得喘不過氣,活著本身充滿憂傷的羞恥感。
剛念初中,我便開始憧憬大學,虛構過無數種大學的模樣,想象過無數種大學生活,在我看來,大學是人世的另一個空間,高騰于煙火之上,我將在里面長出翅膀,擁有飛離困窘的能力。但臨近初三時,我壓制所有關于大學的想法,夢里一個場景把我嚇壞了,碩大方正的大學壓在父親肩上,他的腰彎下去,臉面對著膝蓋。我想,縱使我獲得了翅膀,必定也沉重得無法飛揚。
那時,我不停地讀到類似的文章,窮苦人家怎樣傾盡全力,供起一個大學生,我討厭這一類文字,認為是用別人的負重換得飛翔機會。那時,對自己的放棄,有種說不清的輕松,似乎這放棄已經贖得什么。現今看來,那是怎樣自欺欺人,所謂“贖”只是我的惰性與回避,含了濃重的遺憾與怨念。
事實上,多有與我一般的,未識“罪”,卻急著“贖”,承不起那份沉重,便周旋回避,或視而不見自我安慰,或將之輕飄化。有段時間,我一本正經地自我反省,什么是罪,曾有怎樣的罪過,重要的是,怎樣不再招罪。苦想之后,勉強給自己一個答案,不傷害是最基本的原則與限度。然而一連串問題來了,怎樣界定對象?只對人?對佛所指的有情生命?對自然萬物?怎樣界定傷害?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社會,甚至同一件事的不同階段,同一件事的不同對象,都可能有著完全不同的道德評判,好與壞以何為線?無意中的傷害我如何得知?是否真想得知?可笑我,還想找到某種一勞永逸。
當我們滿臉真摯地說著“日三省吾身”時,我們省的是些什么,省著那些“罪”時,我們將心靈的暗色壓縮至角落,背對那片暗色,我們甚至不承認那片暗色的存在,精明地偷換了罪的概念,不,偷換的是本質。
或許認過罪,我們因什么而認,因為恐懼嗎?關于地獄的想象,關于因果報應的認識?所以,我們認罪,只是想逃離。因為勢利嗎?對照神的喜好,神所不喜的便是罪,我們認罪,只想得到和索取。因為無力嗎?循著世俗所定,我們趨吉避兇,為著人世的順當安寧……
當魯迅的狂人說出“我也是吃人的人”時,他真正地觸碰了罪感,但因為恐懼,只能狂亂。我們是否敢在黑暗里或光明里,將那些暗色物質一一掏出,擺放,細察它們,承認它們屬于我們。不,談論的這些仍是淺薄的,這里所談的暗色是人世行走中被污染的,帶了社會性和我們的道德偏見。真正的“罪”是“為人”之罪,隨于為人的榮光之后,榮光為我們承認著、驕傲著,罪為我們羞恥著,于是,人永遠難以完整。
努力嘗試著理解“罪”之后,帶來兩個極端結果,一是茍刻了,對別人,更對自己,化成形式性的壓抑,不是寸步難行就是胡圈亂繞。另一種是遼闊了,對人充滿難以言說的悲憫,但又走向狂妄,認定已飄于高處,俯視大千世界,孰不知已遠離大地,身后頂著一片陰影,還以為負著滿身陽光。然而我相信,勇者真正轉臉面對暗色時,不會只看到絕望,將伸手從黑暗中攥出力量,他的后背必感覺得到光的燦爛和暖意。正如我們,一面高貴著,一面卑微著,一面固守著,一面改變著,或將是永遠的拉鋸,但這拉鋸便是人真正的榮光。
活 著
不管我的聲音里有什么關鍵詞,都是附著于“人”這一本體上的,人是我聲音里的內核,但對這個內核的理解與發聲方式一直在改變。
最初一批小說里,我筆下的人物大都背負著生活的重擔,過得努力而艱難,用流行的語言來說,多是底層人物。他們的苦難主要是物質與生活方面的,我的敘寫也流于表層,很多時候只是生硬地敘述苦難,對這些人物的悲喜禍福寄予同情,為其不平,這種情緒是大眾性的,屬于有著基本良心的人都會有的憐憫與感慨。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其中沒有屬于自己的聲音,不懂得關注苦難背后的東西,苦難對人心的傷害我毫無察覺,事實上,我并沒有理解,對于人來說,什么是真正的苦難。可以說,那時候敘寫的是社會性的人,表露于外部世界的一面。這樣的敘寫里,很多時候故事先行,人是被故事帶著走的。對人的敘寫停留于表層性的評介,完全忽略個體的人,人變成失去骨血的外殼。
漸漸地,意識到人本身,聲音該為人而發,努力讓自己往人的內里走,著重人對外部苦難的反應與處理,試著理解人對外部世界的獨特思考,敘寫人處理自己與世界關系的方式,關心自人內部而生的苦難,探索內心深處的光芒與暗色,展示人的豐富與空寂……盡量剔除人的社會性,想提煉出每個人屬于自己的內核。這一階段,文字里的人慢慢立起來,注重人的個體性。一次地震中,記得一個評論家說過類似的話,悲劇不是多少人死去這個數目的大小,而是一個人又一個人的悲劇,無限的疊加。這話讓我極震動。我相信,為人類個體發聲的意義不小于為人類總體發聲,每個人的意義將等同于世界的意義,這是生命的本質意義,生命沒有大小與輕重之分。這一階段,故事退到人的背后,為人服務,很多時候,先有了人,才一點點衍生出故事,故事只是人的支架,將人撐起來,用細節讓人飽滿。我自認為,這個階段,人是有光芒的,把控的不單是外部世界,更是內部的自我。我甚至曾狂妄地認為,這是人高于上帝之處,除非上帝也需要把控自己。
不管是外部社會性的記述,還是內部個體的挖掘,我發現自己筆下都是煙火人世里的人,具體過度而抽象不足。我開始好奇于人的精靈性,純粹的靈性的人,抽離于現實生活之外的,這很難表述清楚,帶著神秘感,但漫長的歲月里,人類未在這方面停止過探索,有無數種版本的描述。總的來說,其思考與描述大致與幾個終極性問題相關:人是否有靈魂?若有,何為來處,何為去處?若沒有,人只是物質?如何確定無根基的人世意義?那一段,我的聲音也充滿類似的疑惑。
許是為了自我安慰,我不相信沒有靈魂,對我來說,靈魂是一種樂觀的存在,若有靈魂,人便擁有精靈性,代表著永恒的可能、人生意義不斷升華的可能、重新擁有機會的可能、世界比想象更神奇更豐富的可能、存在著某種真理的可能……
然而至今沒有真正的證實,應該是我內心深處仍然沒有信心。因此,一直以來我心里糾結著一些問題,若是如許多宗教所說,人的靈魂是一世一世輪回的,無始亦無終,那么,已被證實的恐龍時代人類在何方?那時靈魂如何依存?是否在以另外的形式存在于另外的世界,后才在某個時間點來到地球?若真是這樣,人為什么得從茹毛飲血中一步步進化?靈魂也是不完整的么?據說當今的科學技術已經可以換腦,換腦之后仍是原來那個人?是否失去全部記憶,如果失掉所有記憶,是否代表也丟失靈魂?靈魂附著于大腦之上?反過來說,若沒有靈魂,人只是筋血骨肉的物理組合,該多么讓人沮喪……等等莫名其妙的問題,時不時從我聲音里滲透出來,以故事或人物的形式出現在我的文字里,充滿困惑。
某些意義上,我已經陷入混亂境地。但我可以確定的意義是活著,這對我來說,是極為溫暖的事情。不管如何困惑與混亂,有一個原則我是確定的,那就是我只為活著的人發聲,只書寫活著的狀態,可這是多么艱難,蕓蕓眾生有多少人已經死去,帶著尸身在人世間行走,滿身腐味,我甚至難以確定,自己是否也是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