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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評陳集益:僭越的戰場
更新時間:2017-01-17 來源:文藝報
還記得第一次讀到陳集益的小說時,給我至今難忘的驚艷之感。這樣說,似乎陳集益的小說用詞多么華麗、情節多么跌宕,其實非也,他的小說很樸實,日常生活的煙火氣撲面而來,但讀著讀著就覺得有許多事情的發生脫離了生活的邏輯,向著某個不可思議的方向執拗地沖了過去。這個過程回頭再去研究的時候,會發現是渾然天成,并不是從哪個位置起忽然有了斷裂。他的敘述更像是一個運動員的跳高過程,漫長的助跑,然后起跳,跨越了那道并不存在的障礙。同時,故事本身所蘊藏的苦難在這樣的起跳之后,不止是一種控訴,而是具備了多重的象征與隱喻意義。
作家謝宗玉有一段評價是比較中肯的:“陳集益的小說走的雖然是荒誕的路子,但他幾乎每篇小說都是從寫實開始。由現實主義,到魔幻現實主義,最后到荒誕主義。過渡得悄無聲息,天衣無縫。甚至大多數讀者會干脆認為他就是現實主義,他就是在描寫人間這些似人非人的遭遇。事實上,由于在寫作之前,陳集益到處飄泊,四方謀生,嘗盡人世百味,他的確能把現實主義的細枝末節巧妙地聚攏在荒誕主義的主題之下。”
我不確定荒誕能否構成一種主義,但荒誕是現代主義藝術中最核心的觀念,不荒誕,荒誕得不到位,荒誕得莫名其妙,都會損害作品的價值。荒誕是特別有難度的藝術形式,其邊界實際上并不好拿捏。如果非要把陳集益的小說叫“先鋒小說”,其與上世紀80年代的先鋒小說已不是一回事。他的“先鋒”不再是玄秘的語言實驗,也不是吸人眼球的形式創新,而是來自對慘痛和沉重的生活經驗的變形能力。他沒有封閉在自我的苦難敘事當中,而是把苦難荒誕化、極致化,一個切口便能硬著脖頸走到底。我佩服這樣刀刃朝著自己內心扎去的作家,在這樣的作家筆下,必定不再滿足于給定的公眾化的“現實世界”,他必然要創造并展現出獨屬于他的“現實世界”。
在我看來,可以從三條路徑進入陳集益的小說世界。
他是真正愛動物的人
首先是各種動物的形象。他的小說里邊寫到了大量的動物,因為小說的背景一般都設置在鄉村,這些動物的出現自然是不奇怪的,但詭異的是,這些動物在和人類的關系方面,總是會出現一種奇怪的緊張感。人類在動物面前顯露出野蠻、可笑、貪婪的一面,而動物則顯得神秘、兇悍、甚至具備高度的靈性。
在中篇小說《吳村野人》中,陳集益的想象力得到了很好的呈現。一方面是傳說中的野人與伯母野合生下的堂哥——蠻娃。這個形象令人匪夷所思,甚至讓人想起尋根文學的代表作之一,韓少功的《爸爸爸》里的丙崽。蠻娃的形象當然是寓言,但是這個寓言也有著多重的解讀性,在文學史的脈絡中,與丙崽承載著民族大歷史的反思不同,蠻娃更像是市場經濟大潮中某種可笑的、無能的、卻又突兀的事物的諷喻。另一方面是敘述人陳集一的成長經歷,出外打工再返鄉,單純地參與哥哥的事業,到自身的反思,構成了一道堅實的時代線索。
陳集益的小說大多用第一人稱書寫,這個“我”往往不是故事的承受者,只是敘述者。但這個“我”的角色卻是非常重要的,是小說世界中至關重要的粘合劑。來看這段:“我在家務農一年,然后,又跟人到外地去務工。我在廣東受盡了屈辱。有一個老板,潮州那邊的,他怕老婆怕得跟狗一樣,可是對待工人就像一匹狼,他每天想著辦法毆打工人。我被他打過兩次,第三個月我逃走了,給一個湖北籍的老板加工地溝油賣。通俗地講,地溝油可分為兩類:一是狹義的地溝油,即將下水道中的油膩漂浮物或者將賓館酒樓的泔水,經過簡單加工提煉出的油;二是劣質豬肉、豬內臟、豬皮加工提煉后產出的油。這兩類油我們都加工。直到有一天深夜,我掀開馬路邊的一個井蓋,像一只老鼠那樣探身下去,我的頭一陣暈眩,我一頭栽了進去……”后來,“我”硬著頭皮回到了家鄉,和當官的哥哥一起開發“野人”的觀賞事業,最后一敗涂地。
沒有這個“我”帶來的外邊世界的狀況展現,那么吳村內部的癲狂故事也就變得難以理解了。甚至不如說,外邊的世界更像是一種物質層面的存在,吳村內部更像是一場精神世界深處的搏斗與抗爭。
另一個中篇《野豬場》其實和《吳村野人》有異曲同工之妙。家豬與野豬的結合,恰如人與野人的結合。人豬大戰,不僅在于一種異化的力量,更在于一種瘋狂而浮躁的時代情緒的宣泄。小說結尾,肇事者牛化生也變成了野豬一樣的存在,“在山下,我們沒有落腳的地方,就把牛化生暫時關在了那間破落的涼亭里。在那里,還有兩頭沒有來得及殺掉賣的豬。牛化生就暫時跟這兩頭五花大綁的豬待在了一起。”瘋了的牛化生最終被野豬的后代咬死。
在中篇小說《馴牛記》里,作者全心全意塑造著一頭有個性的牛的形象,讓我一度想到王小波的雜文《一頭特立獨行的豬》。小牛“包公”富有自由精神,桀驁不馴。秉德老漢說:“要不是將來想著讓它出大力,這么大就可以閹掉了。”興國說:“回去,我就給它穿上牛鼻繩,他娘的。”當牛鼻繩管不住包公的時候,“爺爺一點也不像秉德老漢當初說的那樣,懂得尊重牛,善待牛;相反,他比興國對牛還要狠。這以后,每次耕田前爺爺都要給包公套好牛軛后再給它喂草。仿佛故意羞辱它:你如果想吃草,那就得乖乖地套上牛軛,老老實實地耕地。這個馴化方法經過多次強化,包公一到耕地的環境,便不自覺地把吃草與耕地兩件事情聯系在一起了。數天之后,包公就基本不反抗了。當我們割草給它吃,它的眼里甚至流露出感激。”就在我們以為包公要被馴服的時候,包公又反抗了起來,這次,興國竟然用鋤頭斬斷了它的腿,讓它永遠廢掉了。
這部小說令人唏噓,不僅是對包公的同情與憐憫,更是由于對包公的馴化過程,會讓我們想起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描述的權力對個體的規訓過程。每個社會化的個體,都會有這樣的隱痛。
初讀這樣的小說,你會覺得陳集益描寫動物,是一種藝術手法,專門采用象征的寫法。可是等到讀他的小說多了,便會發現,事情沒這么簡單。陳集益是真正愛動物的人,這些不同的生命形式,一定給予他的生命以特別溫暖的滋養,這是他寫作中變形、成長和悲憫的根源。
在中篇小說《往事與投影》中,他寫一頭老牛:“老胚殼確實是一頭不錯的牛,在它的身上所蘊涵的溫情與靈性是驚人的。我至今忘不了它誠實的眼睛,優雅的吃相,高高翹起的髖骨,還有顏色并不怎么鮮亮的毛皮。每回放牧,它都喜歡在我看得見它的地方吃草,或者說,它總要在它看得見我的地方吃草。”這樣的描寫,完全是作者內心的情緒流露,像是來自記憶中的一道溫柔的閃光。關于動物形象的小說,在我看來,也是陳集益創作中最富個人藝術成就的部分。
父親:貧困、憤怒、扭曲、瘋狂
父親這個形象是走進陳集益小說世界的第二條路徑。“70后”作家似乎特別喜歡寫父親,從生于1960年代末的朱文開始,父親便成了荒謬的、可笑的、委頓的、乃至猥瑣的形象,可以隨意變形,充滿了強烈的象征氣息。作家李浩的一部小說干脆就叫《父親的七十二變》。在陳集益的筆下,也不例外,父親的形象亦充斥著貧困、憤怒、扭曲、瘋狂等負面的元素。
在中篇小說《城門洞開》中,父親以一種絕對的權威主宰著整篇小說的敘事節奏。父親看我的樣子:“現在,父親這雙充滿仇視的眼睛,開始越來越多地落在我的身上了,就像一根蠢蠢欲動的火柴,在我身上尋找擦拭的地方。他一定很想將我點燃,引爆。”母親也數落父親是個瘋子,父親當年帶母親到公社登記結婚的時候,當他們看見馬路和汽車,父親竟然興奮得去追趕疾馳而過的汽車,為的是聞一聞汽車噴出來的尾氣……這是個不顧一切迷戀城市化的“進步主義者”,他把自身的迷戀,規定成為子女們的道路。
批評家李云雷說得好:“‘父親’是陳集益小說集中關注的話題,《洪水、跳蚤》《離開牛欄的日子》《城門洞開》三篇小說中的‘父親’都不相同,但是從中可以看到作者的‘審父意識’。如果說小說中的‘我’在面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時只能忍耐或伺機反抗,那么作為敘述者的‘我’則以講述故事的方式對‘父親’展開了激烈的批判,這既是一種回顧,也是一種告別。”從這個角度來進入父親形象,就會發現,小說并非要徹底否定父親及其隱喻,而是在對父親的敘述中,作者反復掂量和慢慢確立著“我”及其隱喻的價值所在。
人生的感受隨著歲月而改變,父親的形象在小說中也發生了許多改變。中篇小說《哭泣事件》里,父親原本就是一個不會微笑的人,所以村里人都喊他“苦瓜”。他的性格依然乖戾、暴烈而又怯懦,在權力面前不堪一擊,離家出走。“當我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看見那些瘦弱的、蒼老的背影,遇到那些蓬頭垢面、迷失方向的老人,我也會想起我的父親……”這個讓我們愛莫能助的父親,讀之令人心痛。“我”對于父親的尋找,也意味著這個“我”的強大,強弱關系發生了本質的改變,而“我”心間對父親滋生出的情感沒有憤恨,只有悲憫的愛。
嚎叫的搖滾讓文本變成了戰場
搖滾樂,是走進陳集益小說的第三條途徑。他的小說經常有一種火爆的搖滾力量蘊含其中。這股力量推動著他小說的敘事、情感的迸發以及諸多對于現實的反叛與反諷。有次在北京陳集益家中小坐的時候,他無意中聊起自己最開始的寫作,是始于寫搖滾歌詞。他說那個時候,工作了一天回到家,非常勞累了,便聽搖滾樂,看著磁帶盒上面的歌詞,被深深打動。他也把心中的塊壘寫成那種憤怒的歌詞,后來他才知道,那就是詩。他在一篇訪談中說:“文學在我人生中的位置,是分階段的。縱觀我的寫作,是從宣泄內心的壓抑開始的。最初它類似嚎叫,不計后果。后來,寫作慢慢變成一種愛好、一種需要,當然也是一種追求。它引領我從狹隘的憤世嫉俗走向更廣闊的悲天憫人。”
大江健三郎在《沖繩札記》中有一句話:“無論怎樣控訴恐怖……侮辱是一股酸性侵蝕力量,它在自己的內心深深挖掘著傷痕,無止無休。”陳集益的小說便有這樣的力量,他敏感而自省,在傷痛的地帶反復挖掘,這種挖掘不是凌空虛蹈,而是帶著強烈的日常氣息,這種氣息并沒有讓他的想象力褪色,反而成了支撐他的想象力往奇崛處走的細密骨架。他的想象力在小說中不斷僭越,嚎叫的搖滾讓文本變成了戰場。
最后有感而發的是,好的小說,需要綜合現實經驗、想象世界與哲學思辨這三者,做到互相深嵌,彼此激發。陳集益許多小說做到了,也有些篇章把控不好,使得敘事之箭有些發飄,偏移了敘事的靶心。如果能在射箭之前,揣摩好靶心之所在,一定會讓敘事具備更強大的穿透力。靶心與隱喻多義空間的建立并不沖突和矛盾,恰恰是靶心的建立,為構造一個更大的漣漪式空間提供了動力與源泉。這也是細讀陳集益小說之后給我的重要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