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在揪人心扉

——《無據(jù)之夜》創(chuàng)作談

總有一些時刻，讓我們深感無助，有如面臨深淵般的戰(zhàn)栗。這樣的時刻，有時是必然的，有時是極為偶然的。發(fā)現(xiàn)必然之外的偶然，探查偶然當(dāng)中的必然，是現(xiàn)代小說藝術(shù)的應(yīng)有之義。

一個從小將書籍視為最美風(fēng)景的人，過了而立之年后，居然能夠以寫作和閱讀作為生活的重心，不知該怎么表達這樣的慶幸。但同時，正是這來之不易的幸運，讓我不能不思考以書籍為代表的紙媒在今天的命運。我不是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我大學(xué)時研讀的人類學(xué)，經(jīng)常能帶給我一種大尺度的歷史觀，譬如我的一位同學(xué)曾說：“現(xiàn)代性遠沒有學(xué)者說的那么夸張，甚至還不如舊石器向新石器時代的轉(zhuǎn)變那么大。”的確，我們現(xiàn)代人作為晚期智人的后代，出現(xiàn)在地球上只有幾萬年，只是靈長目人科的一種，還有許多人種，已經(jīng)徹底滅絕了，成為化石。

我當(dāng)然也有那樣的確信：困擾我們時代的這一切，在一個漫長的歷史時段面前，可能是渺小的、不值一提的。我們的書寫材質(zhì)不也經(jīng)歷了從竹簡到帛書、再到紙張的變遷么？今天紙媒的衰敗，電子媒介的興起，只是這個鏈條上新的一環(huán)，歷史還會延續(xù)下去，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我曾這樣勸慰我身邊迷戀紙質(zhì)書的朋友們，但我內(nèi)心深處一直沒法說服自己。我覺得，這次的事情沒那么簡單。總有些變化，是質(zhì)變性的，就像舊石器和新石器時代間的大變。

這不僅僅是媒介的轉(zhuǎn)變，甚至不僅僅是人類生活方式的改變，而是一種人類存在方式的改變。這不是危言聳聽。科技與生活的結(jié)合越來越密切，我們正日益生活在一個“科幻世界”里邊。如果我們冷靜地思考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僅僅十年前的各種科技預(yù)言，都已經(jīng)成真，而且很多方面比預(yù)言走得更遠。虛擬現(xiàn)實正在占據(jù)我們的日常生活，如果今天的寫作對此視而不見，那一定是蒙上了這門偉大藝術(shù)的雙眼。“科幻”已經(jīng)成為這個時代的現(xiàn)實主義。就像英國系列劇集《黑鏡》，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反響，就因為它不再是“漫游銀河系”之類的常規(guī)科幻片，而是更加扭曲和放大了的我們的現(xiàn)實。

我們往往因為生活的便捷，忽視這種變化的影響。因為，我們置身在變化當(dāng)中，一點一滴地適應(yīng)著，如溫水中的青蛙，失去了覺察的能力。比如我自己，在恍然若夢的偶然中，甚至?xí)]心沒肺地享受這種溫水的愜意。如果有一天，讓我把意識上傳到網(wǎng)絡(luò)中，體驗?zāi)欠N無拘無束、心想事成的狀態(tài)，我也會愿意的吧？

那么，寫作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們還需要語言去敘述我們的經(jīng)驗嗎？換句話說，我們的經(jīng)驗還會依賴語言來傳遞嗎？如果經(jīng)驗與經(jīng)驗之間能進行直接的交流，那語言到底意味著什么？

這種原本涉及終極性的命題，竟成了壓迫而來的現(xiàn)實。當(dāng)然，我并不是想去進一步思辨這些命題，而是想說，這就是我們今天生活的歷史背景。短篇小說《無據(jù)之夜》里邊有個細節(jié)，機器人記者代替人類寫出了新聞通稿，這是個極富隱喻意味的事件，但絕對不是科學(xué)幻想，它是真實的事件，來自于我看到的一篇新聞報道。這個事件在我心底長期發(fā)酵，揮之不去。此外，不時傳來哪家報業(yè)、哪本雜志又消失了的消息，由于次數(shù)太頻，都沒有新聞的感覺了，只是簡單地“噢”一聲，沒有耐心去搞清楚究竟是哪一家。假如只是埋頭做自己的事情，不大理會這些新聞，也許也能過得心安理得；但周圍眾多媒體朋友的跳槽、轉(zhuǎn)行乃至失業(yè)，卻是沒辦法不去理會的。因為寫作，和這些人在漫長的職業(yè)生涯中，早已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感。

兔死狐悲，唇亡齒寒，巢傾卵破，想出這些殘忍的成語來，一點也不奇怪。當(dāng)然，實際情況是復(fù)雜難辨的。有血有肉的個人為了生存，總是可以將生活延續(xù)下去的，尤其是媒體人，他們善于學(xué)習(xí)，善于和任何人打交道，無疑，他們都逐漸能夠找到自己的新歸宿，也許還能把日子過得更加有滋有味。只是，某些看不見的東西改變了，梗在喉管后邊，沉在心的底層，宛如生鐵的黑暗與壓抑。

常常會暗自感嘆，沒有在漫長歲月中對紙媒的閱讀，我們哪里得來如此精致的文化與藝術(shù)！造紙術(shù)、印刷術(shù)的普及，引發(fā)了西方的啟蒙運動，也引發(fā)了中國明清時期長篇小說的繁榮。即便紙媒的成本越來越低，但總是有一個門檻，讓人們對變成紙媒的文字始終充滿了敬畏。這種敬畏，與其說是給語言藝術(shù)的，不妨說是給文明體面的。我堅信，語言是文明的聲帶，而文學(xué)，則是文明的嘴唇。

置身在文明的大轉(zhuǎn)型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沒錯，人類的日常生活往往是慣性最大、最難改變的部分，其中的個體生命更是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樣態(tài)，總有些人會更沉溺于自我的世界，而不被歷史的進程所裹挾。就像《無據(jù)之夜》中的女孩兒，在她光鮮活潑的外表之下，隱藏著怎樣的悲傷和心碎！但我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讓她那么悲傷和心碎，也許只是很小的事情，就像我們也有過的脆弱時刻，在時過境遷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個巨大的坎兒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虛線。但在那樣的時刻，困境就如囚籠般無從逃避，一點小小的意外便可以毀滅生命中的一切美好。

永遠不要忽視個體的困境，這和歷史的困境一樣重要。因為有太多的時候，我們無法分清這兩種困境，我們常常會把個體的困境當(dāng)成歷史的困境，或是把歷史的困境當(dāng)成個人的困境。當(dāng)我們被壓迫在這兩者間的縫隙之時，是否有能力擺脫絕望，成為一個強有力的存在者？恐怕，這就是新的生存方式對于我們的要求，每個人肩頭對于自己生命的責(zé)任一定會變得更加嚴(yán)苛起來。

王威廉《無據(jù)之夜》（精彩摘錄）

他看到東木細長的手指伸進變得稀疏的頭發(fā)里抓著，像是要抓走那些困惑腦筋的東西。但究竟是什么東西在困惑東木呢？他一時半會兒還想不清楚。他給東木面前的杯子里倒?jié)M了珠江啤酒，對這種格外苦澀的液體的愛好，東木還是沒有改變，就像這夜色下的文化路，依然被燒烤檔的騰騰煙霧所占據(jù)。

東木已經(jīng)失眠好幾天了，瘦長的身體像蝦米一樣蜷縮成很小的一團，盤在他的面前，他想起第一次見到東木的情景：東木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蜷縮成了很小的一團。東木的媽媽憐惜地看著東木，解釋說：“他太瘦了，得了氣胸。”

“什么是氣胸？”他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就是肺泡破了個孔，漏氣了。”躺在病床上的東木掙扎著說道。

想起那一幕，他不由問道：“東木，你身體沒事吧？”

“昨天下班后，我回家就躺倒在沙發(fā)上，然后發(fā)發(fā)呆，偶爾看看微信，后來意識到時間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半了。這六七個小時里邊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完全記不起來了。”

“肯定是迷迷糊糊睡著了。”

“沒有，完全醒著，因為電視一直開著，我能聽見電視發(fā)出的噪音，還有墻上鐘表的擺動聲。”

“期間難道沒上過廁所嗎？”

“印象中沒有，好像什么也沒有做。”

“那你真是累了。”

東木用力吸了一口煙，吐出后，伸出舌頭舔舔褐黃色的煙蒂，露出一口黑黃的獠牙。煙霧和夜色讓他看不清東木的眼睛。不遠處的江面上，傳來突突突的馬達聲，那是掛滿彩燈的游船又一次經(jīng)過了。

“我們上周在江上搞了一場酒會，”東木的臉朝游船的方向擺了擺，說，“哦，不好意思，太忙亂，忘了叫你。不是那種普通的游船，而是一艘郵輪，郵局的郵，你知道的，非常奢華。那晚我折騰到早上五點才睡，早上八點又像只狗一樣地爬起來了。”

“成功嗎？那場活動。”

“都很順利，關(guān)鍵是烏克蘭人很滿意很高興。”

“烏克蘭人？和這有什么關(guān)系？”

“忘了和你說了，他們要我的甘蔗。”

“從沒聽說過你還有甘蔗……”

“我當(dāng)然沒有，但我知道哪里有，我家鄉(xiāng)有大片的甘蔗林，幾乎都沒人打理，年輕人都跑出來打工了。”

“看來是樁好生意。”

“哈，兄弟……”東木突然瞪大眼睛看著他，醞釀著要說些什么話。他今晚第一次看清東木的眼睛，不過，那里邊除了網(wǎng)狀的血絲之外，空無一物。

“你說呀。”他等待著下文。

東木掩嘴一笑：“你知道嗎，烏克蘭快把列寧塑像給拆光了，最近把一顆保存完好的塑像的頭還給德國了。那塑像曾經(jīng)是東德的，德國統(tǒng)一后，不知怎么就流轉(zhuǎn)到烏克蘭了。”

“德國要了？”

“要了，”東木捏扁了空煙盒，擠眉弄眼地說，“和敘利亞的難民一起，都要了。”

“不愧是記者，什么都知道。”他感慨道。

“我總覺得這事和我之間有某種關(guān)系。”

“和你？難民？”

“我是說塑像，我想去買一批回來。”

“干什么用呢？”

“沒想好，但都放在一個地方，應(yīng)該很震撼吧。”東木在他面前像魔術(shù)師那樣揮舞了一下手掌，“你想象一下那個場面。”

“那是肯定的，”他撇撇嘴，“一定把人的眼珠子給震下來。”

他的回應(yīng)讓東木很滿意，東木咧開大嘴笑了，然后咀嚼著一根煙絲，像一頭正在享受反芻的幸福的駱駝。東木拍拍他的肩膀，突然緊閉了嘴巴，似乎意識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然后，他拿起手機，回復(fù)起一條微信。不知什么時候，鄰桌來了一群年輕人，大約有五六個，只有一個女孩子，他們只點了很少的菜，主要是圍在一起討論著什么，估計是教授布置的課題，那個短頭發(fā)的女孩子，動作麻利地打開了手提電腦，對著上面指指點點起來。他們每個人說的話他并沒有認真去聽，但他能感到他們都在竭力表達自己的觀念，尤其是急于證明自己的觀念是多么符合人類未來的發(fā)展潮流，從而去壓倒性地說服其他人。

未來的潮流是什么？他也曾這般鏗鏘有力地表達過自己的憧憬，然后把自己的生活交付給這樣的潮流。但現(xiàn)在，他是處在一種什么樣的潮流中？就在一個小時前，來和東木吃這頓夜宵之前，他還在和自己結(jié)婚十多年的妻子吵架，他們面紅耳赤，時而沉默，時而悲泣，時而慷慨陳詞，他對自己的生活失望透頂，是東木的電話解救了他。可現(xiàn)在想想，他們都不知道為了什么事情而吵。也許什么事情都不為，也許為的是這世上一切糟糕乏味的事情。

他和他的生活，包括他的夢想，屬于未來的潮流嗎？不用別人幫他，他自己心知肚明。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被歷史所淘汰的人嗎？歷史是有人性的嗎？它會按照自己的喜怒哀樂來挑選那些倒霉的家伙丟進垃圾箱嗎？如果是這樣，那它還得挑選同等數(shù)量的幸運者，將他們送上勝利的巔峰？

“我聽清楚了，他們打算做一個投資項目。”東木朝他擠擠眼睛。

“我還以為是在研究什么課題。”

“大學(xué)生也急著創(chuàng)業(yè)啊。他們打算做一家咖啡館，就在咱們學(xué)校的禮堂邊上。沒錯，他們是我們的學(xué)弟學(xué)妹。”

東木有些興奮，他卻興奮不起來，他見過太多的學(xué)弟學(xué)妹了。他在公司的人力資源部，每年夏天都會遇見數(shù)不清的學(xué)弟學(xué)妹，他對他們沒什么壞印象，但也沒什么好印象，也許應(yīng)該說，是沒什么印象，他們都像是別的什么人，無法讓他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我們要趁著現(xiàn)在，再搏一次，就像賭徒一樣，贏了，就退休。”

他對這種即將退休的觀念不以為然，他嗅到了別的意思。

“東木，你想辭掉報社的這份工作了？”

“還沒下定決心，因為這個事好像不用我自己著急了，報社比我還急。好日子真的不多了，有消息說年內(nèi)要裁掉三分之一的人。”

“裁掉那么多人，還怎么運作？”

“報社的廣告額下滑了三分之一，養(yǎng)不起那么多人啦！現(xiàn)在誰還看報紙？早上醒來看看手機，大部分新聞差不多都了解了。”

“是的，我已經(jīng)忘了我上次什么時候讀報的了。”

“我也忘了我上次什么時候讀小說的了。”東木詭異地笑著，仿佛在報復(fù)他。

多年來，東木都是他唯一的讀者。嗯，他寫小說，經(jīng)常還會寫寫情節(jié)模糊、莫知所以的小說，因此只有東木欣賞他的小說。東木曾是中文系的才子，與他這個理科生不同，東木懂行，說他寫的是“先鋒小說”，還幫他把作品寄去雜志社，發(fā)表了一些。他不知道“先鋒”是什么，他覺得自己在寫作的時候，就像做夢，他什么也沒多想，那些人物就活了起來，然后自行其是，他連忙提筆緊緊追趕他們，跟著他們走街串巷，生怕他們消失在某一扇門后，再也不出現(xiàn)。他對捕捉他們不厭其煩，只有東木理解他的樂趣，理解那另外的一個小世界。但是，從今年開始，東木對這個游戲已經(jīng)不加掩飾地失去了興趣。

他只能笑，和東木碰杯，喝了一杯下肚。

“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說完后，他覺得自己說了句老生常談的話，竟然為此感到了某種羞恥。

“我也不知道，”好在東木回應(yīng)了他，“但他們也許知道的吧。”東木瞥了一眼鄰桌的年輕人。

東木起身去廁所，在回來的時候碰見了鄰桌的一位年輕男孩，東木率先打招呼，并很快地把一張名片遞到男孩手中，嘴里很熟練地說著自己手頭的項目。只有經(jīng)過長期的訓(xùn)練，才有如此順暢的表演。男孩有些惶惶然，說著非常榮幸之類的話，臉上的表情卻迅速收斂，看不清細節(jié)。東木讓男孩帶著自己走到鄰桌，再一次激情地陳述著自己的項目，年輕人們站起身來，做出很高興的樣子，尤其是那個女孩子，性格應(yīng)該是很活潑的，她綻放的笑臉讓他終于記起了曾經(jīng)的校園生活。東木說完自己的項目后，轉(zhuǎn)身剛準(zhǔn)備回來，看到了他，便指著他說：

“我這位朋友是位作家。”

作家，年輕人們發(fā)出“哦”的一聲。他不清楚其中的含義，但他突然覺得害臊，一種復(fù)雜的說不清的害臊，記憶中幾乎是第一次……也許不是第一次，在遙遠的童年時代，當(dāng)班上其他同學(xué)都是少先隊員，要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奮斗了，可只有他不是。他并沒有犯什么錯，他只是比別人早上了一年學(xué)。因為這個微不足道的年齡問題，班主任非要推遲他的入隊時間。在別人都系上紅領(lǐng)巾的時候，他便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了。那一刻曾讓他特別驚恐不安。現(xiàn)在，他又是在經(jīng)歷一種暴露。只不過別人不寫作，而他寫作。事情的內(nèi)涵與過去相反，而形式卻出奇地一致。他又變成了一粒雜質(zhì)。

…………

一輛的士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像是早就瞄好了一般，準(zhǔn)確地停在東木面前。他來不及回應(yīng)那句詩一般的話，東木已坐上車了。這位老朋友揮揮瘦長的胳膊，臉部被陰影覆蓋著，只有眼鏡框上閃爍的微光。他目送著車的遠去，看到路口的麥當(dāng)勞，坐著那個永遠在怪笑的小丑大叔，東木的車轉(zhuǎn)了過去，躲進小丑的身影后，一瞬間便消失了蹤跡。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悵然若失，夜風(fēng)微涼，吹在他的身上，他感到酒精如同看不見的蟻群，爬進了他的神經(jīng)叢。這加重了他惆悵的感覺，他忽然很想一個人走走，不知道多久沒有一個人在深夜里散步了，這種寂寥的感覺吸引著他。他走過路口，發(fā)現(xiàn)那群年輕人竟然還站在一起，聊著一個觀點，但看他們之間稀疏的距離，應(yīng)該很快就要散了。

那個穿短褲的女孩子，也站在里邊。她還是那么生動，她的一舉一動依然充滿了活力，在困頓的黑夜里顯得格外觸目，幾乎像是一團有力的火焰一般，搖曳在無邊的昏沉中。她再一次觸動著他對于青春的某些記憶。他的好奇變得無以復(fù)加：究竟是什么支撐著這樣的活力？他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活力嗎？他對此有著十分的確定，自己是沒有過的。那么，他的妻子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活力嗎？他仔細回想著，妻子以前還算是活躍的，但最活躍的時刻，也還是不及這個女孩子。妻子談起文學(xué)來是興奮的，但那種興奮是以憂郁或是靜思為前提的，是經(jīng)過了漫長而孤獨的閱讀，在談?wù)摰臅r刻，才有了一種被挽救、被呼應(yīng)的興奮，但是，這種興奮的基色依然是孤獨。

短褲女孩兒一定期待著從這個即將展開的項目中大賺一筆吧？是那樣的邁向富有的夢想在激勵著她嗎？沒什么好羞恥的，他也曾經(jīng)渴望金錢，但現(xiàn)在，金錢帶給他的，更多的是痛苦。他像是一頭老牛，被鼻環(huán)勒得生疼，卻忍耐著叫不出聲來。

年輕人們終于告別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回撤，隱藏在一座報刊亭的側(cè)面。他觀察著那個女孩兒，她沒有和任何人一起走。那么晚了，她也沒有打算坐的士的樣子。這真是個精力充沛的女孩子，這更加讓他被一種狂野的激情所驅(qū)策：他想跟蹤她，就像追尋一個答案。他的頭腦發(fā)熱，抬腳便走，他的意識幾乎一片空白，他沒有想過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到底想要干什么。

女孩兒在十字路口停了幾秒鐘，沒等紅燈變綠，便走了過去。車很少了，但他等到綠燈的時候，才快步走了過去。現(xiàn)在，他們之間的距離正好能夠掩飾他的目的。但他依然感到心虛，他怕女孩兒隨便一回頭便看到自己，認出他這個坐在隔壁飯桌上的“師兄”。那樣的話，他應(yīng)該說些什么好呢？他可不可以鎮(zhèn)定自若地說：“你好，我也正巧走這條路。”這個說法也許能搪塞一下的，但他的神態(tài)掩飾不了多久，終究會暴露一切。他將會像個青澀的罪犯一樣，滿臉尷尬，渾身透出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古怪勁兒，然后在那個女孩的口中，變成一個無能的變態(tài)。

但他沒有放棄，乙醇在血液中燃燒，讓他有種酒徒的執(zhí)拗。女孩兒的腳步輕快，他幾乎要集中十分的注意力，才能從街燈昏黃的光線中鎖定她的身影。他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了，真是可笑，已經(jīng)走不過一個女孩子了嗎？這種想法，反而讓他下定了要跟她到底的決心。又一個路口到了，女孩兒右轉(zhuǎn)，走到了沿江路，看來女孩兒住的地方很高檔，這里的房子貴得離譜，太多的人即使一輩子不吃不喝不穿，也攢不夠這么多錢。女孩兒的步伐一下子慢了下來，看來目的地不遠了，但他發(fā)現(xiàn)女孩兒越走越慢，那種慢顯得特別奇怪，像是全部的力氣都用盡了一般。該不是身體不適，或是其他什么意想不到的狀況吧？他加快了步伐，他們之間的距離迅速縮短。他能看到女孩兒的身體從昏黑中浮現(xiàn)出來，就像是從深海里打撈上來似的。

女孩兒越來越慢，幾乎要停止不動了。他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濃，已經(jīng)遮蔽了剛才的古怪沖動，他不明白那樣一個活力四射的身體，怎么會突然變成這樣的病疲之軀。難道她是在看手機，或是在想事情？從他這個角度看不清。他這樣想著，重新走到了馬路另一側(cè)，他緊盯著女孩兒，生怕他一轉(zhuǎn)頭，她就消失不見了。他隱蔽在黑暗的一側(cè)，和她平行而行，快步超過她一小段，然后再次過馬路，面朝她走去。

他第一次從正面看到了女孩兒，盡管光線依然昏暗，看不清細節(jié)，但那青春的曲線如此柔軟，就像是一只刺猬露出了它柔軟的內(nèi)面。他也放慢了腳步，他對很快到來的近距離碰面完全沒有把握，他特別想和她打個招呼，好像他已經(jīng)認識她很久了。但他更想裝作陌生人那樣擦肩而過，他不希望她認出他來。

只有五米遠了，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不是因為動情，而是因為犯罪的興奮與恐懼。他犯了什么罪呢？他不敢這樣問自己，只有他知道，他在心里早已犯罪了。是的，他必須得承認，他有種傷害她的沖動。因為嫉妒？因為渴慕？抑或身體的本能？還是靈魂中難以探察的扭曲？他深感人性的邪惡。

女孩子毫無預(yù)兆地忽然走向了右側(cè)的小路，他長舒了一口氣。那一瞬間，他看到她一直低著頭，眼睛望著地面，應(yīng)該沒有發(fā)現(xiàn)他。那種緊張感迅速消失，他感到了一種奇異的空虛。他來到路口的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買了一包煙。他站在門口，點了根煙，吸了一口，有些猶豫，又有些堅定地也轉(zhuǎn)進了小路。他一邊懶散地走著，一邊模模糊糊地希望她已經(jīng)消失了，回到了某個鋼筋混凝土圍成的“鴿籠”里。

她真的消失不見了。

他沿著這段小路又走了一遍，還是沒有，看來她就是住在這里的。他抬頭望上去，心想，如果這一刻哪扇窗戶的燈亮了，那一定是她點亮的。但他伸長脖頸等了許久，也沒有看到一扇亮起光的窗戶，倒是有三扇窗戶后的燈光熄滅了。他垂下頭，像是敗軍之將那樣無言嘆息。他覺得這個晚上，心底那種虛構(gòu)的力量似乎控制了自己，他變成了自己小說中的主人公。他第一次在迷茫中有了快感，在碎裂不堪的世界上，如果真有一種可以遙控命運的力量，那該有多幸福。

妻子、孩子，以及那個家庭似乎離他很遙遠了，仿佛那只是一場夢，今夜這個蠢蠢欲動的夜游人才是真實的自己，而無邊的游蕩，才是自己真實的生活。

再走幾步就是珠江了，兩岸的彩燈已經(jīng)沉寂了，現(xiàn)在望過去是一片黑魆魆的空曠之地。他很想聞聞江水的氣味，哪怕是夾雜著一股無法分辨的腥臭味，那樣的氣味也能帶給他很多的慰藉。這是這座城市的氣味，就像是一個人獨特的體味。他迎著氣味走向江邊，一種冰涼的寂寞從他心底升起，在城市里，唯一還沒改變過的，便是這浩蕩的江水。江水在密集的樓群中間開辟出了一條開闊而又陡峭的黑色峽谷，他順著江面，盡力望向遠方，假如還有值得他相信的自由，那自由一定在黑色峽谷的盡頭。

他扭頭，看到了一個瘦小的身影，一個女孩子，再定睛一看，原來正是他跟蹤許久的女孩兒。她站在那里，離她五米遠有一盞街燈，那昏黃的光似乎不是在照亮她，而是把她變成模糊的一團。只有那雙裸露在外的腿，發(fā)出微弱的熒光，像是立在那里的電力不足的日光燈。

他們中間隔著那盞街燈，像是對稱的兩個影子。他撫摸著面前的石欄，仿佛能感受到女孩兒在另一邊的手掌。她的手指也是如此冰涼嗎？她有什么樣的心事，怎么能在人群中那么快樂，卻在離群之后變得如此落寞傷悲？充沛的激情活力也是可以扮演出來的嗎？他凝視著對岸那座音樂廳的古怪輪廓，被一陣紛亂的思緒裹挾。他側(cè)過身子，大著膽子朝她那邊張望過去，可是那兒卻空無一人。她去哪里了？他感到了一陣慌亂，緊張的目光迅速搜索著，但什么人影都沒有，太晚了，就連城市的夜空也呈現(xiàn)出一種疲憊的黑褐色。他迅速朝女孩兒剛才站過的地方走去，然后站在女孩兒剛才站過的地方，周圍的景色忽然變得有些陌生了，因為他是以別人的視角來看世界。當(dāng)然，非要讓他描述此刻所見的世界，與他自己之前凝視的世界有什么不同，他是答不上來的，但是，那種不同的體驗的確是一種不可置疑的神秘存在。他收回目光，低下頭來的一瞬，似乎有一雙眼睛望著他。他定睛一看，真的有一雙眼睛在下方驚恐地望著他！他被嚇得毛骨悚然，差點就喊出聲來。順著那雙眼睛，他看到了一個蜷縮在石欄后邊的身影，是一個女孩子，仔細看她的衣服，粉紅色的短袖和牛仔短褲，正是他一直在跟蹤、剛剛還站在旁邊的女孩兒！她怎么會跑到欄桿那邊去了，該有多危險！他迅速地向她伸出雙手，像是面對著神在虔誠祈禱。

“你是誰？為什么一直跟著我？”女孩兒問道，聲音沙啞滄桑，像是一只被追趕得筋疲力盡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