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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當年那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改革者而書寫
更新時間:2016-12-30 作者:艾云
——讀夏建芳《卒行天下》一書有感
放下書,已是傍晚。2016年下旬的廣州,的確進入了冬季,開始有些冷了。料峭的風在窗外吹著,有些寒浸入骨的感覺了。剛剛看完夏建芳的長篇紀實文學《卒行天下》一書,揉了揉眼睛,心里竟涌出一陣陣暖意,還有許多復雜的感慨以及感動。
這是一本什么書呢?薄薄的一冊,放在書海無邊偌大的新華書店它不會搶眼;也有可能會被喧囂的聲浪、奪人眼球的夸張詞語所遮蔽。但是,這卻是一本值得再三咀嚼、饒有意味不可忽略的書。
我清晰地記得書中的一些場境:
梁江決定到紡織工業部爭取紡織項目,為晉見順利,赴京時,他扛著一紙箱新鮮的西紅柿去了。雨水漣漣,紙箱濕透。近視的梁江用手摸抓著滿地的西紅柿,脫掉自己的衣衫包起來。
辛建設以為那廢棄多年的荒地已無用途,他出讓400畝給一家公司換回200萬元,隨后他后悔不迭。他見到那家公司主管,左手一把抓住那人衣領,右手伸出四個指頭大吼著說:“給你400萬,怎么樣?賣不賣?”
當年的三礦礦長李益宏用沉重嘶啞的聲音對陷入困境的工友們說:“明天我到縣城為大家找出路!請大家相信,我李益宏絕不會撂下大家的。”
當看到書中類似這樣的很多細節時,不由會為之動容。
且慢,我得向諸君交待一下作者究竟在寫一些什么人什么事?否則大家會不知就里。
夏建芳選擇了廣東高明為一個個案。高明,曾經是珠江三角洲的縣級市,現在已改為佛山市的一個區。夏建芳在這本書里采用斷代史的方式,只擷取了一個時間段,即:寫的是開放改革初期發生在高明的一些人與事。他筆下出場的人物,是那些在實操層面摸索著、試探著而又敢想敢干,在實踐中去具體貫徹執行改革宏愿的基層干部。夏建芳寫了這樣一些人,一些充滿爭議、活力,卻又鮮明生動的基層干部的群像。上邊說的梁紅是當年的市委書記,辛建設、李益宏是他的左右手,分別為副市長。除他們之外,書中還有許多陸續出場的人,歐陽洪、譚景云、歐錦勤等等,不一而足。夏建芳面對眾多繁雜的人物,有詳有略,剪裁得當;并且寫得語言老到,情節抓人。一部本來不好寫的、容易流于枯燥和瑣屑的紀實文字,硬是讓夏建芳寫成了有趣又有味的佳作。
在城市和鄉村的接壤地帶,是縣城,又稱縣邑。這是中國最古老而又最重要的行政建制。如果說城市是一個地區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鄉村是廣大農民稼穡耕種之地,是為城市提供吃穿用度等物質保障的廣袤阡陌;而縣邑,則兼具著城鄉的雙重功能甚至是多元功能。它的行政化作用絲毫不比城市少,它的生產交換功能也時刻在展開在進行。正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許多國家,縣邑管理著市區,縣比市的行政權力要大。那么,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縣城是非常關鍵的、重要的陣地與舞臺。
書中寫到的梁江書記我認識。他身材高拔挺直。他面孔儒雅,卻在不經意間可以看出幾分調皮詼諧的神色。他曾經是海南生產建設兵團戰士,又是一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后來,上級黨組織委派他到高明工作。倒著算來,1997年他離開行政工作到香港粵海集團擔任要職,在高明,他有12年的主政時間。
夏建芳書中的第二章“梁山”部分,很明顯可以看出,作者原本的意圖是想濃墨重彩地寫梁江主政高明的故事,寫他麾下那些熱忱無比,在探索和試錯中,在折騰與闖蕩中弄得個轟轟烈烈的梁山好漢們。當然,作者后來還是在思路上做了一定的調整,兼顧到了另外一些人與事,再說,共產黨的干部也不是梁山好漢。但不管怎么寫,梁江和他的同事樁樁件件之舉動留給人的印象還是太深刻了。
梁江進京抓狂地下西紅柿一幕,是他任主管工業副書記的事。他任書記以后的十幾年間,中國的開放改革也進入到實際操作層面,這給他提供了施展抱負與才干的廣闊政治舞臺。夏建芳在《卒行天下》一書中,寫了梁江的魄力和清醒的判斷力,寫他沖開禁錮將香港溢達服裝企業引入高明,寫他明智地盤活了一些礦產、紡織、塑料等企業,寫他怎么在挖第一桶金。但夏建芳卻又是不諱言、不溢美地寫出了梁江主政時的無奈窘態。梁江為了動員司機們將泊在廣州黃埔港的幾百輛皮卡冒險拉回高明,他可以對心懷忐忑的眾司機們做戰前動員:“目前高明財政有困難。同志們,黨考驗你們的重要時刻到了。”這不禁讓人啼笑皆非。
他為解決縣財政困境在香港炒樓剛剛嘗到甜頭,卻不料遭遇亞洲金融危機。倉惶中,他躲在一個角落扒飯盒吃。
更讓人忍俊不禁的是,梁江竟然游說美國迪斯尼樂園總部的人,試圖說服他們將迪斯尼樂園分部開到高明。后來因無法解決批文只好作罷。
更有甚者,他想借鑒美國的經驗,設想在高明開設一家只供境外人士參與的賭場。美國人在拉斯維加斯那個沙漠之地造了一座財源滾滾的富地,中國人為什么不可以將海外資金吸引到自己的腰包里來?
梁江想這樣干從來不是為了自己撈一把。他想的是要把市場經濟做得風生水起。他有超前意識,以至于超前得有些飄飄然,竟忽略了具體的中國國情。
但我依舊佩服無比地說:這就是開放改革初期的珠江三角洲的干部們!
那是初期啊,誰都不知道該怎么干。鄧小平很形象地說:摸著石頭過河。至于河里有什么?是雜草絆腳還是瓦礫碰撞,都不知道。中國在1978年進入新時期以后,發展是硬道理,要堅定不移地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道路。這道理和道路成為中國政府強烈要求擺脫貧困、實現富裕、給百姓帶來好日子的政策綱領。在經過多少痛苦、屈辱以后,開放改革的戰鼓擂響,激蕩著所有中國人的情懷與夢想,這是全民族上上下下不言而喻的共識。
怎么開放,怎么改革?都是未知和不確定性,從來沒有現成答案。
那是初期,一切都是百廢待興。全中國有多少有理想的基層干部,他們正值青蔥歲月,他們目光清澈還沒有蒙翳,他們身手矯健還沒有滑跌。他們有著濃郁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情懷,希望在歷史轉捩的關頭,施展抱負。
當好的政策下達時,必須要有那些躬身親為的人,要有那在實操層面完成其藍圖的人。縣城作為最基層的單位與組織,活動其間的人們,于是上演了一幕幕在勇氣與試錯、輝煌與黯淡之間掙扎的活劇。
我還是要借著梁江展開思路。梁江身上有許多耐人尋味的東西,這不僅僅指他這個人有意思、有趣;還指的是他在試錯與糾偏中所具有的普遍性。夏建芳這部書原擬書名叫《野蠻生長》,意即正是要關注那些在廟堂之下、原野之間,掙脫阻力,不按正常規矩出牌而恣意生長、帶有勃勃生機的事物。這是野蠻而茁壯的生長,事物本身以自然自在的邏輯,不可阻遏地向上伸展著曾經蜷縮的身體。它的拔節聲或在午夜子時、或在陽光充沛的正午響徹一片。它猶如原野上的麥子、稻禾、玉米、高粱、大豆等等關于植物性的、農業文化事物的自然呈現;同時它又攜帶著經驗本能的、粗獷雄性的現代性自由沖動而呼嘯著。它是生長于原野的,卻又超脫出原野;相伴相隨的還有譬如立場、觀念、態度、意識等理性的覺醒。而這覺醒又一路試錯,在混沌、無序,全無現成經驗可尋時,自己去闖蕩,甚至是廝殺,自己革自己的命。
這就是野蠻生長。
面對著開放改革初期關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提法,可以想象大多數人都是懵懂。社會主義的定義原本是計劃性的、命令式的、一大二公的、統購統銷的;而市場經濟則以利潤為前提,大家要在需要和商量之間協調,互惠互贏,誰都不可能再以權勢壓人。而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必須要吁請法律作為雙方的保障,否則,你今天掙來的錢很可能會被搶走,無論富人還是窮人都會有這樣的遭際。而那些搶你錢的人最有可能打著絕對道德的旗號。被搶的結果可能是窮人失去的錢財會少一些,富人則失去很多。但這多與少都只能是相對而不是絕對。在相對的比值上其實一樣。窮人即使失去的是較少的錢財也會斷了他的活路。隨著改革的深入,以法治國已成為上上下下全民族共同的心聲,由此可以看出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到現階段的理性和成熟。而初期,怎樣在這兩者之間很好地平衡,可真難煞人也。
當年,梁江和他的同事們所做的那些令人膛目結舌的事情都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者。首先是要養活地方財政,再后是造福于民,讓窮困中的百姓能得到實在的利益。動機和手段,非常吊詭。在難以平衡時,要發展,很難再是循規蹈矩,很難是按常理出牌。他們被逼擠到一個狹仄之境,幾乎無從轉身和脫逃;他們在險象環生中,踉蹌著、趔趄著,左突右撞著,根本不知道前邊是石塊瓦礫,荊棘叢生,還是炸彈地雷。有可能受傷,并且引火燒身。他們猶如蓽路襤縷的探勘者,想要在禁錮已久的體制內闖一條新路;他們可能會碰壁,其試錯成本和風險都極大。但他們認了。他們身上沸騰的血液不允許他們畏首畏尾坐吃山空。況且沒什么好吃的了。試錯,試過才知道什么能行,什么不行。不試怎么會明白?
在行政官員的隊伍里,有一種人的行事風格從來都是不出錯,中規中矩的,誰都挑不出他的毛病的。他從不越雷池一步,卻是個性乏味失趣,全無創造力和活力。這樣的人,可能會很順利、很風平浪靜地過完此生,并且混得還不錯。
但是,在執政黨的隊伍里,從來都會吸引到那有創造力和性格魅力的人加入其中。在執政黨還是革命黨的初年,正是那批英氣勃勃,懷抱理想,衛護社稷的人,擔當起拯救民族未來的歷史使命。在革命黨成為了執政黨以后,它不該是心懷叵測利欲熏心、欲將國產變家產的奸佞者的暖床;也不該是怯懦躲風、凡事推諉的犬儒主義者的屋檐。它更加需要那有政治抱負和人格魅力的人躋身其中。現在,如果重新去記憶那即將隨風遠逝的往事,復雜難解的心緒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夏建芳在《卒行天下》書中用較多篇幅寫了高明,寫了梁江。在我看來,他不單單是側重于一地一人;他寫的有普遍性,當年廣東一大批各個層面的干部群眾就是這樣干起來的。那一代人,不僅僅是要見證時代,而是要創造時代。他們的獨特秉性與風采將留給歷史。而歷史需要文字來記敘。
當年,那具有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情懷的人,或官或民,都以勇氣、赤誠、頑強之力,天馬行空,天下卒行。這一切將留給歷史,并啟迪當下。
夏建芳的這本紀實文學著作,具有田野實地考察的風格,為當代和后來進入社會學、文化學和史學的人提供新鮮熱辣的第一手資格。
2016年12月3日